第三章　展翅的小鳥

　　１

　　飄零瑛十八歲生日那天，小畢特意為她在「十三貓」舉辦一個生日派對，還邀

請維妮和我一同參與。正當我們在一幢商廈乘電梯到頂樓的時候，我好奇他為甚麼

知道這間咖啡室的存在，小畢回答是女友嚷著要來這兒慶祝。

　　「阿瑛，我們很久沒有見面。」維妮先向壽星女招手打招呼。

　　「是的。自從年多前蛋糕店結業後，和你一直沒有聯絡。」

　　「真高興大家能夠在這兒重聚，你近來怎樣？」

　　「我嘛，日子過得還不錯，只不過願望落空了。」

　　「甚麼願望落空了？」我好奇地問。

　　「我知道。」維妮舉手回答：「阿瑛是希望在今天有一個神秘人出現，通知她有一大筆遺產要繼承。」

　　「你這麼說我倒是有一點印象。」坐在飄零瑛身旁的小畢回答。

　　「現在才中午，也許神秘人會在下午或傍晚時分出現。」我打趣地說。

　　「不打緊，為了你我將來會努力工作，掙很多很多錢給你。」小畢安慰道。

　　「看！還沒結婚男友已經願意一生一世掙錢照顧你，真是令人羨慕。」

　　「哎唷！你在取笑我嗎？聽說你和大熊很快便會拉天窗喔。」

　　維妮和飄零瑛你一言我一語說著這些厚臉皮的說話，兩人的臉亦紅起來。坐在她們身旁的我和小畢並沒有插嘴說話，只是互望對方一眼聳聳肩膀，心裡應該有一個共識，男孩子就是不會明白女孩子的思想。

　　「小畢，你知道嗎？我在暑假前購買一部電腦，最近發覺自己開始愛上運動類型的電腦遊戲，每晚睡覺前總會玩兩、三個小時。」

　　「平日你喜歡打籃球，我猜你迷上籃球遊戲吧？」

　　「倒不是，我在玩足球的，就是因為平日很少機會找人踢球，只好在電子世界裡與電腦作賽。你呢？仍是玩拳皇嗎？」

　　「很少玩拳皇這類遊戲了，那只不過是不停地重複幾個按鈕來出拳、踢腳。我現在迷上即時戰略遊戲，不單止反應要快，甚至講求實時作出決策。還可以上網和其他對手合作或對戰。」

　　「聽你這麼說好像蠻有趣，找天讓我們一同在網上對戰。」

　　正當我和小畢在興高采烈地聊天之際，維妮突然移動座椅靠在我的身邊，伸手擾亂我的頭髮。飄零瑛看見她的舉止，又看到我的模樣，於是伸手撥亂小畢的頭髮。良久，兩位女生捧腹大笑起來。

　　「你們兩個大男孩，怎麼一碰見就是說著電子遊戲機的？真是納悶。」

　　「你們兩個女孩在談甚麼徐璐、化妝的，比電子遊戲納悶一千倍！」

　　「這些都是女孩喜歡的。」

　　「這些都是男孩喜歡的。」

　　我們很像在小學讀書時的男女同學，水火不融，永遠都會分為兩幫對立的人，不斷地支持自己的一幫，同時又要抵毀另一幫。我們談著、吃著、笑著。

　　飄零瑛說她考上演藝學院，現正在戲劇學院報讀，因為她喜歡演戲，立志將來要成為一位專業演員。小畢說他考上美術專業學院，希望將來投身社會能夠從事廣告創作。

　　回想起會考前的幾個星期，維妮和我逗留在公園一同溫習，她從家裡取出幾罐汽水放在噴泉的泉底涼著。對我來說最艱難的應該是初段日子，每每看到課文上那密密麻麻的字就會使人打瞌睡。好幾次低頭睡著，坐在身旁的維妮就會毫不客氣地把我拉醒，隨後對我說一番勉勵的話：

　　「大熊，還有個多星期便要考試，你不要在這裡睡覺，你要振作。我答應你，會考過後你想一天睡二十小時我都不會打擾你；不過你亦要答應我，要與我一同升上預科、跟著是大學。我不放下你，你亦不放我，我們要彼此相依為命。」

　　中學會考放榜那天，我從班主任手上取過會考通知單，維妮的樣子看來比我還要著緊，仿似我的成績單是屬於她的。看到自己的成績，也不曉得是意料之內還是意料之外，我向她豎起兩隻手指，表示勝利。維妮這刻舒了一口大氣。

　　當我聽到班主任喊她的名字的時候，維妮就是沒有反應，好像已經陶醉在一個夢境裡。我拍拍她的肩膀，她才醒覺自己仍然站在學校的操場上。維妮很快地從班主任手中取過成績單，嘴邊流露出一個微笑，還向我展示一個勝利手勢。

　　結果，我和維妮，還有星一和芝儀都能在原校升讀預科班。

　　升上預科後，學校裡景物依舊，人物亦依舊。班主任繼續任教我們純粹數學，聽維妮說他在中三那年已是數學科老師，沒想到在預科仍會直升任教；中文老師薰衣草任教中國語文及文化科，而英文老師盜墓者任教英文應用。

　　「你知道嗎？近來你們六年級的劉星一成為風雲人物，他和學姊的戀情進入白熱化，對方竟然駕車到你們學校接男友放學。」

　　「阿瑛，你認識星一嗎？」維妮好奇地問。「他與我和大熊是同班同學。」

　　「不是啦，她近日在網上一個討論區看到很多關於你們學校的事情。」小畢咬著一支飲管附和。「討論話題都是環繞著劉星一和他的女友，好像名叫白綺思。」

　　「網站的名字是甚麼？」

　　我感到很驚訝，小畢和飄零瑛竟然可以透過互聯網知道星一和綺思在學校的戀情。想起來，怪不得去年維妮曾經向我說過，她在網上得知我被學校趕出校、甚至是兩位老師在學校鬼混的事情。

　　「是『無限綺思』。」維妮和飄零瑛異口同聲地說，我和小畢互望對方一眼。

　　「這個名字聽起來很色情，看來是無聊的人設立了一個無聊的網站，卻有無聊的女生在瀏覽。」小畢笑說，我點頭認同。

　　在「十三貓」距離我們這圍桌子不遠有一部供顧客上網專用的電腦，維妮建議連線到網站看看，縱然我和小畢搖頭說不，她就是硬拉著我走過去。飄零瑛和小畢亦跟著走過來。

　　維妮詢問服務員後，取得戶口資料登上互聯網，她啟動瀏覽器，在網址欄輸入 http://www.yeesze.net 後我們以遊客身分登入一個名為「無限綺思」的網站討論區，在討論區頂端還列出很多熱門話題：

　　「看清楚吧，這就是減肥前的劉星一！（含照片）」

　　「帥哥星一，號令天下，誰敢不從？綺思不出，誰與爭鋒？」

　　「綺思死士應該是個患上自閉，沒朋友、沒童年的變態色情狂！」

　　「公主竟然會愛上減肥後的青蛙，真是讓人嘔心！」

　　看來在這個討論區註冊的用戶很喜歡罵戰，十個熱門話題，文章內容都是環繞在星一和綺思之間的互相謾罵，你一言我一語毫不客氣。維妮移動滑鼠點選最熱門的那個討論，一張在校園拍攝的照片投映在熒光幕上，照片中央站著一位個子胖胖的男生，他的臉蛋比足球還要圓、穿上夏季校服的身軀卻非常擁腫。作為星一的好朋友，我顯出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一連串問號從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來。

　　「他真的是星一？他曾經減肥嗎？怎麼我一直都不知道？」

　　「其實這幅照片會不會是惡作劇？我是指，人們可以用數碼美術軟件將照片改頭換臉，甚至是製造合成照片。」小畢解釋著。

　　「不是啦，這的確是星一在校園拍攝的照片。」維妮認真地回答。

　　「作為男主角，星一知道這個網站嗎？」我彈彈自己的門牙問。

　　「他知道，不過就是一副很有性格、滿不在乎的樣子。」

　　「如果這幅照片不是合成的話，他真的可以減掉十幾公斤？」飄零瑛目不轉睛地望著熒光幕，顯得非常好奇。

　　「不要告訴我你也想減肥啊！」小畢顯得十分著緊地回應。

　　「放心吧，你不是經常在投訴我吃得太少，要我吃多點東西、增肥的嗎？」

　　眾人在笑，這時穿了一套虎紋大胖貓打扮的女服務生端來一個插著很多根蠟燭的生日蛋糕來到我們桌邊。她將生日蛋糕遞給壽星女，看到蛋糕上還有很多鮮紅色的草莓，我們一同拍手為飄零瑛唱生日歌，她亦合上雙手，心裡默許一個願望。我故意將耳朵貼到飄零瑛臉旁說：

　　「甚麼？哦，原來是這個，你希望快些和小畢成家立室？」

　　「你才是希望要和維妮成家立室！」

　　「哈哈……」

　　我們四人一同分享生日蛋糕，談了半個小時後分手離去。小畢送他的女友回家，我亦送我的女友回家，這樣地大家分為兩組各自向左走向右走。

　　「大熊，你有沒有喜歡過阿瑛？」

　　「當然……」回家的路途上，維妮突然發起神經。「沒有。」

　　「你將事實說出來，我不會生氣，畢竟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我不會再回答這些無聊問題。」

　　我不明白為何維妮總是認為我曾經喜歡飄零瑛，不是早已經說過，小畢在小學四年級已開始暗戀對方的嗎？我又為何會因為一位女孩子而破壞彼此間的友情，最重要的是，女孩子都是很麻煩的。

　　２

　　飄零瑛生日後沒過幾天，是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七時多，我在家裡透過互聯網與小畢玩著一個名為「紅色警戒 2」的即時戰略遊戲，突然聽到電話鈴聲，於是伸手接聽。電話筒裡傳來維妮的聲線，她顯得有點不安。

　　「大熊，你有沒有上網？」

　　「嗯，不過我在打機。」

　　「你現在先不要玩，可否上網給我看看，討論區在傳徐璐死了的消息。」

　　「不會吧？」

　　我心裡第一個反應是維妮在向我說惡作劇，於是沒怎樣理會她，繼續埋首與小畢對戰。維妮知道我正忙著，默默地將電話掛上，當我聽到電話筒傳來通訊完畢的訊號，將它放回電話主機上。

　　「新聞報告正在播放關於徐璐在下午自殺的消息。」

　　「是真的嗎？」

　　和小畢對戰好幾回合，他突然透過聊天工具告訴我。我無法相信他傳來的訊息，立即取起電視機搖控器按下按鈕，熒光幕傳來一個錄影片段，工作人員正在青馬大橋下進行打撈，畫面的左上方亦投映出一位女性照片，她正是維妮一直喜歡的偶像歌星徐璐。

　　我和小畢道別後，登入一個網上電子時報，看到一則標題為「感情事業兩皆失意，徐璐青馬跳橋自殺」的即時頭條新聞，我怔了怔，右手顫抖地將滑鼠移到即時新聞，在標題上點選一下。

　　「下午四時五十分，徐璐將座駕停泊在青馬大橋橋邊，於橋中央攀過圍欄，從橋上跳下自殺。救援人員進行半小時打撈，証實她當場死亡。司機座位留下一封遺書，內容表示因感情和事業均失意，生無可戀。經警方初步調查，認為事件沒有可疑。」

　　我提起電話筒致電給維妮，電話筒裡傳出她哭得厲害的嗚咽聲，我心裡亦替她感到難過。這是自認識維妮以來，第一次聽到她哭。

　　「不要這樣，維妮。」

　　「我現在很失落，徐璐沒可能會自殺。大熊，快點告訴我這是假的。」

　　「是真的，剛才我在電視機、甚至是網上即時新聞看到。」

　　「徐璐唱的歌都是勵志的、正面的，她根本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情，她為甚麼要這樣做？」

　　「報導說她的車廂裡留下一封遺書，表明事業和愛情兩方面都不好。」

　　不知道這樣如實地作答是否對維妮有點殘忍，然而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安慰她，坐在電腦桌旁的我感到自己十分無助。無論如何，維妮因為傷心過度而掛線，這刻的我望著電話筒，心裡好奇地想著如果將來有天我死去的話，無論是自殺抑或遇上意外，她會否又一樣為我這樣傷心？

　　第二天是平安夜，我們約會到一間台式麵店吃午飯，維妮一直沉默不語。我嘗試用不同的方式去逗她說話、逗她笑，可是都不成功。維妮告訴我，芝儀和她都是喜歡聽徐璐的歌，兩人一直支持這位偶像，甚至看過她的每一場演唱會。

　　「歌迷會成員組織起來，打算下午三時到青馬大橋橋畔悼念徐璐。」

　　「我猜你和芝儀會一起去吧？」

　　「不，我們不打算去，我很怕自己站在那兒會哭得厲害。芝儀經常對我說出徐璐的一句名言：隔了一點距離的愛比較完美。」

　　跟著的幾天，星一主動約會我出來吃午飯，我們相約在一間飯堂聚腳。他告訴我，徐璐的遺體被送到他們家經營的殯儀館，聽到這個消息，我嚇了兩驚。一驚是徐璐的事情，另一驚的他家經營的事業。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平日和我一起上課和玩樂的男生，竟然是一家頗有名氣的殯儀館唯一男丁。

　　「代我轉告維妮和芝儀吧，如果她們不害怕的話，我可以安排一下。」

　　「沒問題。星一，多謝你。」

　　「別客氣。」

　　晚上，我致電維妮，將星一可以安排她和芝儀看看徐璐的最後一面的事情告訴出來，對於他的身世她知道後亦吃了一驚。結果在除夕傍晚，我們三人一同坐著星一預先安排好的黑色轎車，一直駛進殯儀館的停車場。因為太過害怕，維妮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走進放置徐璐遺體的房間，只有芝儀一人前往，看到芝儀走出來的時候哭成一個淚人，星一連忙地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巾，一邊給她一邊安慰她。

　　我和維妮先行離去，留下星一和芝儀在一起。在回家的路途上，維妮看來已沒有像剛才站在停屍間外等候那麼傷心。

　　「大熊，我希望你將來能夠當一個飛機師。」

　　「為甚麼？」

　　「因為我要成為一個空姐，到巴黎看日落、看月亮。」

　　「日落和月亮到處可見，不用到巴黎看。即使要到巴黎，可以乘別人駕駛的飛機、讓別人當空姐服務我們。當飛機師很辛苦的！」

　　「你不覺得男孩子當飛機師、女孩子當空姐，是一個完美的配對嗎？」

　　「不覺得。」我搖搖頭。

　　「我不依！我要你將來當一個飛機師，在雲上摘一顆星星給我，那顆星星將會是我的生日禮物。」

　　「飛機的窗是打不開的，星星離地球很遠很遠，和地球的距離是以光年計算。你的生日禮物恐怕不能達到。」

　　「我不依，我一定要！」

　　維妮雙腿在原地踏跳，像一個小女孩在街上嚷著媽媽要買洋娃娃。我伸出雙手朝她的臉兒扭去，她立即伸手反擊，還很很地在我的腰間扭去，然後調頭向前走，我叫喊一聲後拔腿追著她。眼見就要追到維妮的時候，她突然停下腳步轉身，伸出右手一拳朝我的胸口打去，當我發覺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哇！很痛啊！」我叫起來。

　　「這拳是『慘叫一星』。」維妮笑著說，而我立即低頭蹲下，左手按著胸口。

　　「怎麼了？剛才打得你很痛嗎？」維妮著緊地問。

　　「我小時候心臟曾經做過手術，現在好像要嘔吐。」我勉強地站起來，臉上流露出一副很痛的樣子。

　　「你為甚麼不早點告訴我？大熊，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站在跟前的維妮，在臉上可以讓人看出一副很擔心、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嘻，傻瓜。」我的嘴角慢慢地向上翹，最後露出一個奸笑。「剛才只是和你開玩笑，想不到你會如此為我著緊。」

　　「你才是傻瓜！大熊，你不要離開我，我們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

　　發覺我在捉弄她，維妮不單沒有懲罰我，反而張開手整個人投進我的懷裡，放聲地哭起來。我一時間被她的舉動嚇得呆了，我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一直讓她靠在我的胸前拭眼淚。

　　「維妮，告訴我，如果將來有天我離開這個世界，你會不會為我而哭？」

　　「不，我寧願早點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是我。對不起，我很自私，因為我的心靈很弱小，我真的想像不到摯愛的人要離開我後這兒會變成甚麼影像、甚麼世界。」

　　「我剛才只是瞎說，我們都不會死的。」

　　「人怎麼不會死？」

　　「因為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死，亦不會讓自己死。」

　　「大熊是大話精。」維妮用右手輕擦眼睛，笑了起來。

　　許多年後想起這天的情形，徐璐剛剛死去，維妮當時對生離死別特別敏感，看來那刻我是不應該問她如斯的問題來刺激她。維妮，對不起。

　　３

　　壞事一樁接一樁。新年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我、維妮、星一和芝儀跑到迴轉壽司店用膳，我們四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吃著壽司，平日每每聚在一起總會吱吱喳喳的兩位小妮子今天格外沉靜。午飯過後我們返回課室，第一節課是英文應用科，不過羅拉一直沒有出現，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就這樣過去。

　　「大熊，怎麼『盜墓者』一直沒有出現？她不會是自殺吧？」

　　「這個我怎麼知道？不過她的事業和愛情兩皆得意，一定不會自殺。」

　　坐在我身旁的維妮問道，而我亦聳聳肩膀答道，就在這時看到班主任的身影從課室外邊經過，最後走進課室，一臉神色凝重的對我們說：

　　「各位同學，這堂你們自修。」

　　待班主任離開課室後，同學們開始騷動起來，紛紛圍在一起猜測英文老師缺席的原因，有的說她請病假、有的說她辭工、有的說她移民，應有盡有。

　　不過謎底在第二天被一位男生解開了，他取出當天的日報，向我們展示一則標題是這樣的內頁新聞：「專業教師超市高買，人贓並獲當場被捕。」維妮向男同學借來報章，與星一和我一同閱讀。在新聞稿的一旁還展示出被捕教師的照片，她正是我們的英文科老師。

　　「也許平日上課時給派給我們吃的零食，是她從超市偷回來的。」我猜度。「你們認為她是不是有病？」

　　「我猜她不會再回來教我們英語課。」星一回答。

　　「是真的嗎？」芝儀顯出一副好奇的樣子。

　　「嗯，在學校一直有傳聞說她有偷竊癖，曾經犯過一次案而被捕，不過校董會給她一次機會，還安排她接受心理治療。」

　　「如果她不回來的話，我們明年的大學試該怎麼辦？」芝儀顯得著緊。

　　「嘻！」這時維妮會心發出一個微笑，

　　「維妮，你在笑甚麼？」我問。

　　「我感到星一和芝儀的談話語氣相輔相成，很默契。」

　　這時班主任攜著數學課本走進來，表情和昨天的一樣沉重。他站在黑板前，環顧我們一眼。

　　「各位同學，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完美的，即使是聖人亦有犯錯的時候。無論是你們的偶像、抑或是師長，甚至是父母，也會有犯錯的時候。地球約有六十億人，然而我們幾十人可以在這裡相遇、相識、相處，是一種緣分。真正的渺小是那些戴上有色眼鏡去看人的人。」

　　班主任在這一堂說了很多人生道理，感覺像是在上倫理科，同學們看來都是全神貫注地聆聽。他最後向我們提及羅拉將會離開我們一段時間，相信當她回來任教的時候，大家已經中學畢業。每每在英語課總愛打頓的我，雖然平日與羅拉沒有怎樣溝通，不過在這刻聽到班主任的一番說話心底裡仍會感到難過。

　　４

　　大學入學試漸漸迫近，如中五那年一樣，同學們開始專心上課，認真迎接跟著的公開考試。有些時候我會投訴香港的教育制度，怎麼我們要不斷考試、考試、再考試？學校每個學期都有段考、期考，每科也有測驗，我們就是要不停的應付一科又一科的考試，沒完沒了，十幾年來真的感到很累。

　　班主任對我們說，每個遊戲都有它的遊戲規則，既然要玩遊戲便要遵守規則。要勝利的話，定要摸熟遊戲規則和遊戲玩法，考進大學是我們讀預科的學生正在玩的遊戲，規則是要在高級程度考試取得佳績。

　　二○○二年三月二日，周末，維妮約好來我家一同溫習。看見皮皮的羽毛失去亮澤，她提議我先行到互聯網找歷屆高考試題。在網上搜尋好一陣子，我發現一個中國象棋網上遊戲，與電腦對盤的，看見維妮認真地則替皮皮洗澡，我與電腦開始對奕。

　　「喂喂喂，你在幹甚麼？」只是，還沒待我下第五步棋時，已被維妮發現。

　　「沒甚麼，溫習了這麼久腦有點倦，我只會玩一陣子。」

　　「不行。」維妮很堅決的說，還走過來我一手將滑鼠搶去，把瀏覽器關上。「聽聞你根本未開始溫習，腦怎麼會有點倦？況且下棋不需要用腦的嗎？」

　　「這個可不同的嘛！」

　　「大熊哥、大熊哥，這邊啊！」我剛將話說完，聽到窗外有幾位男生在呼喊我。維妮抱著皮皮轉身朝窗邊走，我靜悄悄尾隨。「籃球隊還欠一人，你加入好嗎？」

　　「我現在就來。」

　　說罷，我連忙將衣櫃門打開，從裡邊取出一套運動衫。只是維妮伸手拉著我的手臂，搖搖頭示意不允許我跑到外邊和其他人玩耍，我們退到書桌旁邊。

　　「不准去！」

　　「只會玩一陣子，答應你很快便會回來，好嗎？」

　　「距離考試的日子不遠，如果你仍只顧玩樂的話……」我沒待維妮說下去，已靜悄悄往門邊走，她發現我的行為後感到無奈，於是輕輕搖頭。

　　「答應你兩小時後我會回來，也許你先替我在網上搜尋歷屆試題，待我回來後再一起好好溫習溫習。」

　　說畢我將房門打開，一邊跑一邊穿上運動衫離家。來到外邊與一班院童聚合，他們看見我後顯得一臉愉快，其中一位將籃球扔到我的眼前，我接過它，在原地拍打好一陣子。我跟著他們一直朝公園走，漫不經心回頭朝自己家的窗望去，發覺維妮探頭望著我，我向她笑了笑。

　　一如以往，時間總是在感到快樂的時候跑得最快。我剛從對手手裡搶過籃球、沿著邊線跑，送上一個灌籃後，聽到一位男童大聲向我叫喊：「大熊哥，你女友在找你！」籃球穿過籃網後在地上彈，站在原地的我轉身看見維妮揹著布包站在場外望過來。

　　男童們七嘴八舌的說著笑著，維妮沒有理會他們的說話，就是交叉著雙手站在一旁，臉兒黑黑的。察覺我在意她的出現，維妮立即轉身走，我知道自己沒守承諾，剛才答應過只會來到球場玩兩小時。

　　「大熊哥，女友已經走囉，還不去追？」

　　「大熊哥，這次你遇上大麻煩。」

　　「大熊哥，不用怕，她很快便會回頭找你。」

　　看著維妮的背影，我追了出去。來到男童院外的一塊草地，我走到她的跟前。

　　「你啊，真是討厭。剛才還說只玩一會兒，結果兩個小時仍未回來。高級程度會考將近，每天仍然不溫習，只顧打電子遊戲、籃球，試問你又怎麼能夠和我一起入大學？」

　　「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

　　「即使是現在你仍然這麼淡定，真的很擔心我們不能一同考上大學。大熊，你竟然還說自有辦法，告訴那是怎樣的一個辦法？」

　　「中五會考，我的數學和附加數兩科成績是甲等。雖然其他科目只是勉強合格，還不是取得十四分，而且可以原校升讀？」

　　「那麼高級會考怎樣了？」

　　「以這個推論，純數和應用數兩科應該能夠取得甲級成績，其他科目合格。說實話，大學，我真的不怕考不上。」

　　「不看書、不溫習、不做練習、不做歷屆試題，仍然能夠取得甲級成績，你就是愛強詞奪理。」

　　「強甚麼詞、奪甚麼理？」

　　這刻我雙手撐著腰，臉上的表情要比維妮的來得還要著緊，看到我這個模樣，本來仍在怒我的維妮卻忍著笑，二人就是這麼樣站著半分鐘。最後，我伸手輕觸維妮的鼻尖，她強忍不住笑起來。

　　「你問我想進大學哪個學系？」我們手牽手朝男童院內走，打算返回房間繼續溫習，途中談論將來要考進哪個學系。「電腦系是我的首選。」

　　「那麼我亦要進電腦系！」

　　「不能。」我搖搖頭回答。

　　「為甚麼？」維妮停下腳步，一臉驚訝的望著我。「你不想和我一起嗎？我知道，你一定是嫌我麻煩、嫌我嘮叨、嫌我討厭。」

　　「不是啦，我只是站在你的利益著想。你的數學和邏輯分析不好，說實話你不是學習電腦科的材料。」

　　「只要能夠和你在一起，我讀甚麼學系也沒所謂。」

　　「別胡鬧，你要選擇自己喜歡的學科，而不是你喜歡的人所喜歡的學科。」

　　「那麼，讓我認真去想一會。」維妮將右手托著下顎，沉思了幾秒鐘，眼睛張得大大的望著我說：「嗯，我還是要選擇電腦系，這是我喜歡的學科。」

　　５

　　四月底，大學入學試開始了。看看時間表，明天考的是中國語文及文化科，我依照爸爸的建議，晚上早點上床睡覺，好讓明天有精神進入考場。鈴鈴──約十時許，電話鈴聲把我吵醒。我在瞇瞇矇矇中下床，走到大廳去接聽。

　　「這麼早你便睡覺，書已經溫習完畢了嗎？」維妮問。

　　「不用擔心，明天早上我會起床繼續溫習。」我仍是合上眼睛。

　　「明天你能夠起床才算吧。」

　　「要我給你一個早晨傳呼嗎？」

　　「哈，我猜這句說話應該是我問的，要我明早給你早晨傳呼嗎？」

　　第二天早上，再次聽到電話響起的鈴聲，我睜開眼睛望著皮皮，牠望著我輕拍翅膀。發覺窗外啪答啪答的在響，原來外邊下著大雨，我撥開被子，一邊伸懶腰一邊朝大廳走。

　　「七時半囉，快點起床準備第一科考試。」

　　「你不要這麼大聲的說，我的耳朵快聾啦！」

　　「誰說你要人家給你早晨傳呼，這兒窗外正下著大雨，出門前記著帶雨傘。好了，不要再賴床，祝你一切成功。」

　　吃過早餐，我獨自離開男童院前往試場，由於下著大雨，我穿上一套短褲和一雙拖鞋，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到平日放在大門後邊的那扇雨傘，在大廳找過好幾遍仍是沒有發現。我在推敲怎麼雨傘會不翼而飛，不過如果現在仍不出門的話恐怕便會遲到，於是抓著一疊報紙往外跑。我心想，反正距離地鐵站不遠，到達月台後雨傘便沒作用。

　　不知怎的，今天月台上非常擠迫，我猜一來是下著雨的關係，二來人們像我一樣要乘地鐵到其它試場去。一輛列車駛來，眾人爭先恐後般往車廂裡擠，不知道誰人踏著我的一隻拖鞋，我想停下來穿回它，身子卻繼續被人擠到車廂車間。結果，我光著左腳站在搭客當中。

　　離開月台，我索性將另一隻拖鞋脫下，赤足往試場跑。

　　中國語文及文化科問題對我來說並不太難，而且很容易讓人明白，難的是怎樣能夠寫下正確答案。我埋頭認真作答，不經不覺第一科考試完畢。離開試場我舒了一口大氣，嗯，如果要取得勉強合格的話我倒是有信心，不過要取得甲等成績的話，除非太陽是從西邊升起。

　　回到家裡已是傍晚，我第一時間上線，在 ICQ 的好友清單上看見維妮的名字，於是傳送她一個訊息。

　　「;)」我的訊息。

　　「?」她的問題。

　　「:-)」我的答案。

　　「?」我的問題。

　　「:)」她的答案。

　　「@…8…」她送給我的一枝玫瑰。

　　這些都是我倆之間的約定，每考完一科後我們都會以這個方式告訴對方今天考得怎麼樣。我的哲學是：一個笑笑即是勉強合格，兩個笑笑是有信心，三個笑笑是能夠取得優良成績。

　　６

　　徐璐唱過一首歌，歌的名字是《流逝歲月》，它是《時光小鳥》的廣東版本，中間有一段是維妮每每與我一起的時候總愛哼著的對白：

　　十五歲的時候

　　時間像毛蟲

　　充滿生機，活力躍動

　　二十歲的時候

　　時間像繭

　　需要停下　思索前路

　　二十五歲的時候

　　時間像破繭而出的蝴蝶

　　振翅高飛　雀雀欲試

　　飛到不同的花兒探香

　　三十歲的時候

　　時間像流連花叢的蝴蝶

　　尋尋覓覓　尋找停留的一角

　　暑假的時候我到距離男童院約兩個街區的一間店子當暑期工，白天工作，下班後與維妮四處走走逛逛，轉眼間放榜的日子已經到了。前往學校途中，發覺街道上冷清清的，就是與平日很不同。

　　在學校操場遇見星一，我們邊談邊往課室走，這時維妮和芝儀亦從走廊的另一邊走進來，我們互相揮手打招呼。同學們久別重逢，無不談及各人的近況和理想的學系，在課室內變得好不喧鬧。良久，班主任手持一大疊會考通知書走進課室，環境亦頓時寧靜起來。

　　「各位同學，你們已經歷過中五會考，沒意義的話我現在倒是不再說。」班主任環顧班上各位同學一眼，繼續說：「會考成績不代表一切，只要你們盡了最大努力，問心無慚……」

　　這刻我坐在座位上打了一個呵欠，坐在身旁的維妮看到我的舉止，嘴角翹起一個微笑。又是的，班主任進來課室後第一句話不是表明沒意義的話不說的嗎？怎麼還是不斷地將那些聽了等於沒聽、對我們前途毫無幫助的說話重複又重複。我心裡在想，既然能夠考進預科，有八成機會可以考進大學，考不到的話人生真的會變得沒有意義。

　　想著想著，坐在前方的芝儀站起來，原來班主任已開始讀我們的名字領取會考成績單。她從班主任手裡接過成績單，看後鬆一口大氣，臉上亦流露出一副讓同學們羨慕的笑容。我們看著她的舉止，替她感到開心。

　　芝儀過後不久是星一，他的左手插著褲袋走到黑板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接過成績單後朝我這邊望，流露了一副讓人妒忌的淺笑。維妮說，星一能夠考上大學是他在學校所創的第二個神話，我則一臉茫然的樣子望著她。

　　「熊大平。」

　　當班主任喊我的名字時，我因為感到十分緊張雙腿不停顫動。星一伸手拍打我的肩膀，啪的一聲打破沉寂的氣氛。維妮輕握雙手，仿似在為我禱告。我一步一步的走到黑板前，伸手接過班主任手裡的那張成績單。看畢，我朝維妮扮了一個鬼臉，她整個人放鬆起來。

　　「嗯，你的成績要報讀科大電腦系，根本是遊紉有餘。」返回座位，維妮從我手上搶過成績單，看後伸手撥亂我的頭髮。

　　「鄭維妮。」

　　班主任終於叫喊維妮的名字，她的臉顯得異常蹦緊，與我剛才的表情差不多。維妮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到班主任跟前，伸手有禮接過成績單。我看到班主任的臉色一沉，心裡有點不安。如我所料，維妮看畢成績單後，沒有向我扮一個我倆預先約定如果成績考得好的話便會向對方做的鬼臉。

　　她一步一步返回座位，我小心翼翼從她的手裡取過成績單，她說要到洗手間，著我留在課室等候。我探頭望向其他同學，一些將臉兒伏在桌上哭泣，一些正興高采烈的與家人談手提電話報告狀況，一些不停地安慰身邊的同學。結果我坐在座位兩個多小時，同學們相繼離開課室，星一和芝儀亦離去了，留下我一人，依然未見維妮的蹤影。

　　我開始感到擔心，連忙從褲袋裡取出爸爸借給我的一部手提電話，按下維妮的手提電話號碼。只是當傳來兩道電話鈴聲後，連線被中斷。我重撥電話號碼，卻傳來接不通的聲音，這一刻我望著手裡的成績單，心裡在替維妮感到擔心。

　　離開學校，我沒有立即回男童院，而是跑到維妮的家，她的媽媽說女兒仍未回家。我將原是屬於維妮的成績單交給姨姨，徑自往附近的小公園附近繞了一圈，還是看不見維妮的蹤跡，只好坐在一個鞦韆上輕輕盪漾。約個半小時後，終於看見維妮在行人道經過，我走前去，看到她的臉上有兩行風乾了的淚痕，這刻的我心裡感到很痛。

　　「維妮，我一直很擔心你，你剛才去了哪兒？」

　　「恭喜你。」維妮取出一束鑰匙，一邊開門一邊說。「再見了。」

　　說畢，她將大門慢慢關上，我呆呆的站在那兒約半個鐘，門一直沒有再開，於是低下頭朝自己的家走。我心想，如果上天這刻能夠給我一個願望，我願意將自己的成績單與維妮的交換。

　　７

　　我一直睡到隔天下午才醒來，下了床，維妮說得沒錯，會考過後她會讓我睡二十個小時，不會騷擾我。坐在床上的我先伸一個懶腰，下床後第一時間跑到大廳抓起電話筒，按下維妮的手提電話。

　　電話筒傳來一位服務員的聲線，解釋對方的電話暫時未能接通，請稍後再試。我放下電話筒，再次拿起來按下維妮家裡的電話號碼，然而當我按到第七個數字的時候，想起昨天看著她的背影在關門的一剎慢慢消失，還是放下電話筒。

　　我很擔心維妮，不知道現在她的狀況怎樣。晚上我開啟電腦，在 ICQ 維妮仍是離線狀態，我移動滑鼠點選她的名字，在對話方框打了一個訊息：

　　「維妮，我很掛念你。無論將來的日子變成怎樣，我永遠都會和你在一起。我們曾經說過，大家要一起相依為命，你不放下我、我不放下你。」

　　第二天黃昏，我再一次提起家裡的電話筒致電給維妮，依然是接不通，我猜她是將手提電話關上。這次我鼓起勇氣，毫不遲疑地按下八個鍵，電話筒傳來接通了的聲音。

　　「喂？」電話筒傳來一位中年婦人的聲音，我知道她是維妮的媽媽。

　　「姨姨你好，我想找維妮。」

　　「等等。」姨姨將電話筒放下，然後離去。我一臉著緊般望著掛在牆上的一個月曆，良久電話筒被人提起。「不好意思，維妮說她已經睡了。」

　　「姨姨，麻煩你代我向她問好，謝謝你。」

　　我放下電話筒嘆了一口氣，然後朝房間走，拉下窗紗，將皮皮放了出來。不知怎的牠的行為與平日不同，只是從籠裡跳到書桌上，一直呆呆站著。這幾天皮皮不喜歡在房間拍翅盤旋，瓜子亦沒怎樣的吃，一副消瘦和蠻可憐的樣子，我很擔心牠是否生病。我抱起皮皮大字形躺在床上，伸手展開牠的翅膀，然後端到臉前。

　　「皮皮，你是不是生病了？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很掛念維妮，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你現在可否飛到她的家，在窗旁察看她正在做些甚麼，然後返回來告訴我？」

　　皮皮眨著兩隻眼睛，一副很明白的樣子。我慢慢舉起雙手，在空氣中放下皮皮。牠卻沒有展開翅膀，跌到我的臉上。牠和維妮一樣，都是我的好朋友，兩者近日看來都是失去昔日那愉快的靈魂。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維持致電到維妮家的習慣，然而每次都是姨姨接聽。我從她的口中得知維妮終日將自己藏在房間裡、足不出戶，亦沒有和她談任何話，和行屍走肉沒兩樣。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心裡就是感到很痛，我透過電話筒向維妮送出祝福。

　　想起昨天姨姨在電話裡對我說，跟著的一、兩個星期都會較晚才回家，還鼓勵我在晚上致電找維妮與她聊天。我左手抱著皮皮，右手緩緩的拿起電話筒，打電話給維妮。電話接通卻一直響著，我知道維妮在家，我知道她聽到來電鈴聲，現在是看看誰先按奈不住。

　　「唔……」結果，電話筒被人提起，一把脆弱的聲音從電話筒裡傳出來。

　　「維妮，你好嗎？是我。」已經兩個多星期沒和維妮通話，這刻我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

　　「唔……」

　　與剛才一樣，維妮只是低聲發出這樣的聲音。撥電話前我心裡其實有很多東西想和她說，這刻卻不知道應該說甚麼。我倆一直握著電話筒，冰冷的空氣在彼此間凝聚。看見皮皮躺在我的手上不停踢足，我將牠端到電話筒旁。

　　「嗄嗄，嗄嗄……」看見電話筒，皮皮叫起來。

　　「維妮，你正在睡覺嗎？」

　　「唔……」

　　「那麼我明天再找你。」

　　「唔……」

　　只是，當我掛上電話後，再也聯絡不到維妮。往後的幾晚縱使我嘗試打好幾次電話給她，電話筒就是沒有再被提起過。我很後悔為何當晚會這麼容易讓她掛線，那刻亦有一個衝動跑到維妮的家，只是每當我想起會考放榜當天看見她在關門那一剎的背影，我的無助感使我放棄找她見面。

　　每論如何，我還是離家出門，來到一幢五層高的小公寓，我躲在灌木後靜悄悄望著大門的狀況，這刻讓我想起在中四那年有一段時間放學後跟蹤維妮的日子。只是，在外邊呆呆站著幾個小時，大門偶爾有住客走出走入，不過卻沒有維妮的影子，我失望地轉身回家。

　　不經不覺到了八月尾，我亦要離開男童院前往科技大學參加迎新營。在迎新營裡，我們給組長們愚弄一番，最讓我難忘的應該是最後的一個環節。由於我們這一組在五個分組遊戲得分最低，結果要受處分。只見組長們取出一個裝滿乒乓球的箱子給我們抽，我抽到一個編號為「1」的球，他們看到後就是不斷向我奸笑，甚至紛紛向我說：「快樂角！」

　　然後有四位男師兄分別把我的手腳抓著，一邊將我的雙腿張開一邊將我的身子朝書桌抬去，潛意識叫我知道他們一定有甚麼不好的意途，我連忙將雙腳合緊、不停儒動身體發難，經過為時約半分鐘的掙扎，看到我那不太合作的舉動，師兄們將我放生。我坐在地上，前額直冒冷汗。

　　迎新營活動完畢當天，我們從宿舍返回學術大堂，沿途看到另一組迎新營好幾個成員抬著一位瘦小的男生來到一個牆角，跟著的動作使幾位女生感到慘不忍睹。這刻我在想，幸好剛才我在發難，不然自己的命運一定會像這位男生吧？

　　離開校園，我乘地鐵打算返回男童院，不過到站後我並沒有下車，我打算到維妮的家。如平日那樣，我經過租書店、公園，來到公寓外邊躲到灌木後靜靜等待。雖然我不知維妮會否走出來，不過這些都是我可以為她而做的事情。

　　日子有功，終於到了某天傍晚我看見維妮獨自離家。她穿上一件灰色汗衫和一條深藍色牛仔褲，戴上一頂淺黃色的鴨舌帽，先是站在大門外左顧右盼，是在確認我不存在吧？然後朝書店走去。相隔兩個月沒看過維妮的樣子，這刻的她明顯的比以往消瘦，在街燈的映照下她的臉容憔悴了很多，一副楚楚可憐、很需要得到別人關懷的樣子。

　　站在書店前的她，先是望向公園，然後又望望書店內的情況。我不清楚她這刻的心情是希望見到還是不想見到我的身影，無論怎樣我依舊躲在遠處，不讓她發現。她站在第二排書架上左挑右選好一會兒，然後抱著幾本厚厚的書走到櫃台處，印象中那是放置魔幻、推理和武俠小說的書架。

　　自從看見維妮從家裡走出來，我知道自己一直躲在灌本後守候是正確的。無論如何，在跟著的日子放學後都會乘搭地鐵來到她的家門外，默默等候。直至有一天，維妮在書店外邊遇上她的媽媽，兩母女傾談一陣子，姨姨還說要帶她一同去唱卡拉。

　　看著她們肩並肩走，我的心感到一陣安慰，於是跑到附近的一間精品店，細心挑選了一張心意咭。心意咭的封面上端畫有幾顆白雲，中間是一隻顏色鮮艷的小鳥，站在一條長滿綠葉的樹枝上正要展翅高飛。我在咭裡寫下幾句祝福語，悄悄跑到公寓外邊，將心意咭投放於信箱內後離去。

　　８

　　直到一天，像平日一樣，我跟隨維妮來到書店，看見戴著拉得低低的鴨舌帽的她抱著好幾本書走進書店，過了一會又抱著另一些書從書店走出來。我漸漸摸熟了維妮的生活模式，於是跑進書店，借閱她上次借過的書本來看。

　　臨離開書店的時候，看見大白貓懶洋洋的坐在書堆上，我順手將牠的尾巴擺成一個「C」字，大白貓懶得沒有理會我對牠的作弄，繼續懶洋洋地躺著。這時坐在櫃台整理書本的姨姨看見我的舉止，說了一句：「無聊」。

　　由於掌握了維妮的生活習慣，我知道她何時離家、何時跑到書店還書和借新書，為了不讓她碰見我，我會預早十多鐘跑到書店還書，然後躲在附近的一間快餐店守候。不知為何，維妮每次來到書店總會四處張望，遲疑一會才走進去，我心裡在猜度她不會是察覺到我的存在吧？

　　這樣偷偷摸摸的生活一直維持到十一月中的那天，我跑進書店發覺姨姨不在櫃台坐著，我喊了一聲，她從一個狹小的房間走出來。想起來姨姨總愛躲進那個小房間，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有甚麼攪作，一直以來每當我租書離去的時候，心裡會有個衝動，很想靜悄悄的溜進去看看房間裡有些甚麼。

　　當我離開書店踏出第一步的時候，由於一直想著小房間裡究竟放置著甚麼東西，沒留意迎面而來的人而和對方撞個正著。我的手一鬆，借來的書盡是掉到地上，於是蹲下身將它們撿起來。

　　「大熊！」一把熟悉的聲音從我的前方傳出來。

　　「真的是你？」我抬起頭察覺對方手執鮮花和一箱東西，視線沿著鮮花向上移動，最後看到一副熟悉的模樣使我既驚又喜。

　　「我們很久沒見面囉，嗚嗚嗚……」

　　我沒理會地上的書，站起來與對方相擁，我兩喜極而泣。這時小房間的門慢慢被推開，姨姨探頭出來查看發生甚麼事。看見一位與我差不多高的男生手持一束白合花，她顯得一臉驚訝。

　　「你來了。」姨姨冷冷說。

　　「怎麼你們二人是認識的？」她好奇問。

　　「怎麼你們二人都是認識的？」我亦好奇問。

　　「怎麼你們二人也是認識的？」他亦好奇問。

　　站在我跟前的男生正是阿文，幾年前和我一同偷試卷的人正是他。從他和姨姨傾談得知，阿文的媽媽原來就是姨姨的姊姊。姨姨說姊姊自小不懂性，十多歲便跑到外國過著不羈的生活，然而和丈夫離婚不久後患上重病，結果要長期留在醫院。

　　「你拜祭姊姊沒有？」姨姨一邊取過阿文手裡的那箱東西一邊問道。

　　「早上拜祭了。」阿文點頭，然後將那束百合花好好地安置在靠於門旁的一個淨色花瓶裡。

　　我想起三年前的事，阿文答應媽媽，有天必定能夠拿一張全科合格的成績單給她看。結果，當晚我倆一同跑到學校偷試題，阿文負責把風而我則負責偷試題。只是我的計劃被兩位偷情的老師撞破，我知道阿文曾經犯下偷竊罪而被判進男童院，如果他再次被捕的話後果一定不堪設想，因為這樣，我著他先逃。被捕後我亦沒有供出他，寧願選擇自己被趕出校。

　　「我現正在科大讀電腦。」我說。

　　「我在城大讀材料工程。」阿文說。

　　「沒想到你們兩個吊兒郎當的無聊分子都能夠考進大學，真的不知道這是一個甚麼世界！」

　　姨姨說畢，我和阿文不約而同的低下頭，一臉慚愧的樣子。她告訴我們，小時候的她上學倒是沒心裝載，中學會考雖然全科合格，卻真的只是合格而已，不能升上預科，結果接手了舅舅的這家租書店。

　　「阿姨，你近來的布娃娃生意怎麼樣？」

　　「布娃娃生意？」聽到阿文的說話，我真的感到摸不著頭腦，連忙地抓抓頭望著二人問：「姨姨不是租書的嗎？」

　　「不錯，算起來盈利比這間書店不遜。」姨姨一邊說，一邊推開小房間的木門，這刻的我心裡大概猜到房間裡的擺放著甚麼東西。「進來吧！」

　　我果然沒有猜錯，狹小的房間內擺滿各式各樣的布娃娃，有些站著有些坐著，它們約手抱嬰兒般大，圓臉、圓眼睛、扁鼻子和向上彎的大嘴巴，栩栩如生。站在房間的我看得嚇傻了眼，從來都沒有想過書店內會有另一個世界，感到自己很像活在童話裡。

　　良久，我看到放在一排木架上的其中一個布娃娃，頭髮是黑色的，穿上一件綠色圓領汗衫，還有一條深藍色的牛仔短裙，我腦海裡第一個呈現的影象是維妮。我抱起它，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大熊，怎麼樣？」阿文問。

　　「它很像維妮。姨姨，我想買下這個布娃娃，可以嗎？」

　　「當然可以。」姨姨說。「成惠八百元。」

　　「維妮，是你的女友吧？」阿文再問。看見我點點頭，他立即抬頭望著姨姨嘆氣說：「唉，這個世界是殘酷的，人家是學生哥嘛，布娃娃的成本那麼低，竟然要收差不多一千元，哀哉！哀哉！」

　　「好了好了，三百元讓給你，當我今天遇著你們兩個無聊分子算是倒霉。」

　　姨姨說畢，阿文調頭望著我打一個眼色。這時，我亦笑了。

　　「姨姨，你一會兒可否將這個布娃娃交給平日戴著鴨舌帽進來的女孩子？」

　　「她就是你剛才所提及的維妮嗎？沒問題。」

　　姨姨說畢，我道謝過後與阿文一同離開書店。我們到附近的一間快餐店吃東西，跟著各自回家去。當我站在月台的時候，聽到手提電話鈴聲在響，雖然沒有來電顯示，我還是連忙伸手接聽。

　　「喂──」

　　「現在見面吧！」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維妮熟悉又久遺的聲音。

　　９

　　我跟維妮說好了在小公園見面。

　　「我現在過來。」

　　說畢我將手提電話關上，飛快地離開月台，朝小公園跑去。心情其實是很興奮的。跑了一段路子，經過書店後終於來到小公園，站在外邊我看到維妮正坐在鞦韆上等候，臉兒亦朝入口處望著。我一步一步走前，呼吸有點急促，維妮亦緩緩的從鞦韆上站起來，既忐忑又盼望的樣子。

　　雖然天色已經黑沉沉，伴著淡黃色街燈、皎潔明月的映照下，我清楚看到維妮的臉龐。雖然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有跟蹤她，不過這刻還是第一次站在近距離看她，一張消瘦了、憔悴了的臉龐，她的眼睛流露出一副淒涼的目光，令人產人憐憫和心痛。

　　維妮定睛注視著我約兩秒鐘，在她的臉上我看到愕然，也許是因為我最近到阿文的理髮店修剪了一個很土的髮型，也許是因為上大學爸爸送了一個很大的背包給我，也許是因為我穿了一套新的便服。無論如何，這時公園內沒有路人，四周顯得一遍冷清。我們默默的站在公園中央，二人彼此互相對望，誰也沒有說話。低頭看到維妮左手抱著一個布娃娃，我知道她剛才到過租書店。

　　「為甚麼？」維妮終於開口，低聲問道。

　　「哦？」我不明白她問甚麼，只好白白張開嘴巴。

　　「我是問你為甚麼！」看到我的反應，維妮瞪著我怒吼著：「書店是我唯一能夠去的地方，因為你，我再也不能到這個小天堂。你為甚麼要在背後做這麼多小動作？」

　　「維妮……」

　　「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嗎？」仍然不知道維妮竟究在罵我甚麼，只見她那水汪汪的眼睛流下兩行淚珠。「還是你以為這樣做會令我好過點？你自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其實你根本不了解我！」

　　維妮說著，右手朝我的心胸打去。我站在那兒沒說一句話，就這樣讓她一直打著。最後她將臉兒挨在我的心胸，一邊鳴咽一邊拭擦眼淚。

　　「這段日子我總是那麼勤奮用功，付出最多的人是我，考上大學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上天真是不太公平了！」

　　「別這樣，你只不過是一時失手。」

　　「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和你一起，你拖慢了溫習進度，我根本有充裕時間作準備。和你一起，我的成績倒退，亦因為這樣才不能考進大學！」

　　看著維妮熱淚盈眶，我在她跟前一直站著，我嘗試伸手接過她手裡的布娃娃，不過被她掙開手。雖然維妮口裡總是說我不明白她的心情，我其實是明白的，我亦知道考不上大學的感覺。畢竟，我曾經因為找不到學校收我讀中五而煩惱好一段時間，也許當時仍是一個男孩子，我故意裝出無所謂罷了。

　　「對不起。」我小聲說。「再考一次吧，你一定可以做到。」

　　「我們分手吧！」

　　維妮身子慢慢向後退兩步，無情地向我說出這一句說話，然後轉身朝公園的入口走。看著她的背影，看到她舉起右手一直抹臉，我心裡感到非常難過。我立即打開一直在肩膀上揹著的一個背包，從裡邊取出一本書，朝維妮的方向走了兩步，然而當看到她早已經走出公園，我還是停下步伐，一臉擔憂的望著手裡的那本青春勵志小說《希望總會在明天》。

　　「姨姨，請問維妮在家嗎？」回家途中，我開著手提電話打到維妮的家裡。

　　「她剛剛回來，不過很快便將自己關進房間。她哭得很厲害，兩眼腫得很。」

　　「她仍然在哭嗎？」我心痛地問。

　　「大熊，你知道她剛才到過哪兒嗎？」姨姨的說話語氣顯得非常擔心。

　　「我們剛才在公園見過面。」我如實回答。

　　「你們剛才見過面，那麼為甚麼維妮會哭得這麼厲害？」

　　「有些事情維妮看來太過執著。姨姨，麻煩你遲些告訴她不要自暴自棄，她今天只不過是一時失手，明天她一定能夠成功。」

　　「謝謝你。」

　　姨姨掛線後，我望著手提電話顯示屏，在屏幕上看到初次與維妮見面的時候她的模樣，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校裙，她看著人家時含情脈脈的樣子，她愛伸手撥亂我的頭髮……想到這裡，我唏噓嘆出一口氣。

　　細心回顧，對於維妮來說，也許這一年真的發生了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她平日最喜愛的歌星徐璐在事業和感情上遇上錯折而輕生。畢竟她的學業成績比我好多倍，眼看眾朋友一個一個升上大學她卻考不上。

　　維妮，我只想對你說：失敗是誰也不希望遇上的，誰也不希望是拿手的。我們做任何事情，總會遇上不如意的事或結果，我們不要逃避，反而是勇敢地面對。從失敗中涉取經驗，今次失敗不代表下次會失敗。

　　愛迪生在發明電燈炮的時候，亦曾遇上很多錯折，失敗過一百次，他的朋友紛紛勸他不要再研究下去。你知道愛迪生怎樣回應嗎？他說：「我從來都沒有失敗過，在這些做實驗的日子裡，我只知道有一百種方式不能讓燈炮光起來。」

　　細心去想，如果生活上甚麼都是那樣完美、那樣如意的話，人生不是太過沉悶嗎？當我們長大後回顧小時候所做的事情，在失敗中成長不是來得更有意義？剛剛出生的嬰兒，不懂得爬行和走路；剛剛出生的雛鳥，還不是不懂得展翅高飛的嗎？我相信只要你不言敗、不放棄，將來一定可以成為一隻展翅高飛的小鳥。

　　往後的幾天，我一直有致電到維妮家裡，雖然她沒有接聽，不過從姨姨口中得知，維妮已經重拾心情，應付來年的大學入學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