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在雲上愛我
二○○五年九月一個晴朗的星期五,澳洲的冬季快要過去。在南部阿得雷德的航空訓練學校,維妮,我看到了你。
我結上藍色領帶,身穿一套飛行學員制服,坐在一個模擬駕駛艙望著熒光幕練習一番後,跟隨導師登上小型飛機,在寒冷的清晨接受嚴格的訓練。因為我立志要成為一位飛機師。
「大熊,我想你將來能夠當一個飛機師。」
「為甚麼?」
「我要你將來當一個飛機師,在雲上摘一顆星星給我,那顆星星將會是我的生日禮物。」
「飛機的窗是打不開的,星星離地球很遠很遠,和地球的距離是以光年計算。你的生日禮物恐怕不能達到。而且……當飛機師很辛苦的!」
「我不依,我一定要!」
想起你總是嚷著要我當一個飛機師,然而你知道我的夢想是每天能夠過著悠然的生活,最好不要做些勞心勞力的事情,當專欄作家、在報章寫稿、出版書刊、到學校演講,這些都是我喜歡的工作。況且,光是收版稅和稿費已經夠生活了。
雖然成為飛機師並不是我的夢想,我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子。
當飛機慢慢起飛,經過二十分鐘後在天空上飛翔,坐在真正的駕駛艙的我,看到蔚藍色的天空伴著一片片的淡薄白雲。看到一躲你曾經在公園說過很像我的大雲,在旁邊亦有一躲小雲依附著,我想起很多和你一起相處的日子。這天的天氣和去年的一樣,風和日麗。
「維妮,你知道嗎?當我每次駕飛機,當快要升到雲層上邊的時候,總是感到你就在雲層上,看著我、守著我、愛著我。」
二○○四年十月初的一個星期六,維妮,你在我的家與我一同玩大富翁電腦遊戲,無意中你抽到一張罰咭,要關在「天堂島」停三次行動,你就是不停伸手抓著我的臂彎,嚷著:「既然是天堂,怎麼會是受罰?應該獎三次行動!」
遊戲過後我們在網上瀏覽,在一個相片分享網站連結看到那個名叫「印度洋上的美麗花環」的網站。對這個名字你感到特別,連忙抓著我的手將滑鼠移動到網站上看。網主在站上發放了二百多幅世外桃源的照片,在頁首還寫上:
「歡迎來到馬爾地夫,她是位在印度大陸的西南海域,與印度洋上隔著赤道的一千一百九十個大大小小不同的島嶼組成的國家。你們知道嗎?馬爾地夫的原意是『島嶼花圈』。」
一位業餘專業攝影師,花了個多月時間停留在馬爾地夫,甚至乘坐直昇機在上邊盤旋一圈。從天空中俯瞰,可以讓人看到群島的形狀如一圈花瓣。
一張相片投影出海和天連在一起,清澈的海水讓人看到水裡的幼沙;一張相片照著一棵棵的椰子樹,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壯觀;一張相片顯示群島的樣貌,還有珊瑚礁、魚類貝殼、大海龜……這些都使我倆看得著迷。
看著、看著,當你看到其中一張蓋在海邊的水中屋,人們睡在吊床上,朝左邊翻身便可跳進海中暢泳,朝右邊翻身就會掉進游泳池裡,你抓著我的肩膀,連聲叫嚷著:「我要去!我要去!」只是,站在籠子裡的皮皮不停地拍打翅膀亂飛,甚至高聲的嗄嗄叫個不停。我倆一同轉身回望。
「要不是剛才應該是有麻鷹飛過,便是皮皮反對。」
「不,牠說我們亦要帶牠一同去。皮皮,你說是不是?」
「嗄、嗄!」
「就這樣決定,我們在聖誕假到馬爾地夫度過。」
「聖誕不是與小畢他們有除夕之約嗎?如果我們離開香港,那個時候只會變成除夕失約。」
「不,我們於二十四日出發,在馬爾地夫逗留三天兩夜,回來的時候休息幾天然後一起到『古墓』的除夕之約。這個計劃我只能用『完美』這兩個字來形容。」
你立即登上一個旅遊網站,我預訂旅遊套票。第二天,我們一同跑到一間運動店,買了兩頂太陽帽、一枝防曬膏。你還花上半小時,將不同款式的泳衣貼在胸前望著鏡子,經過我的審美眼光,最後買下一條菁草綠色的新泳衣。
「唉唷!怎麼日子過得這麼久,」你站在大廳抓著電話筒和我傾談,順手將掛牆上的一頁日曆撕下。「還有兩個月,真是急壞。」
「嘻,你想日子過很快些,可以一天撕下十頁日曆紙。這樣的話時間會以十倍的速度過。」我在電話筒的另一端嘻嘻笑說。
「傻瓜!」
讓你在生命中興奮莫名的一天終於來臨。早上離家前,我在餐桌上留下一張字條:「爸爸,我和維妮旅遊的三天,麻煩你照顧皮皮。」當我們正要離開房間的時候,皮皮依然一直嗄嗄在叫。
「皮皮,不好意思,我們要走了。」你說。
「皮皮,我們三天後再見。」我說。
我們攜著早已經執拾好的行李前往機場,黃昏時分,飛機開始下降,從窗外看到這個印度洋和群島,這個世外桃源使你不停地尖叫、一臉非常嚮往的樣子。當步出機艙,你伸展雙手深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然後乘船前往旅館。你說,恨不得將這裡的空氣帶回家;我說,恨不得將這個島嶼帶回家。
「歡迎來到天堂!」
我們來到千挑萬選才決定的天堂旅館,旅館的幾位接侍員將玫瑰花瓣編成的花環掛在我們的脖子上。看到一排排的小茅屋,看到坐落於海邊的餐廳,看到旅館旁邊長著的椰樹,你瞇著眼睛笑起來,笑得得甜。這刻的我突然感到,能夠和你一起生活,我覺得眼睛都甜了。
聖誕節傍晚,我倆坐在海邊餐廳的籐椅上,籐椅是白色的吧?我現在記不起來。無論如何,我們身穿淺黃色的汗衫,就是我們當天在逛市集時買的汗衫,在胸前印著馬爾地夫的日落和椰樹。坐在那兒看著日落,拿著插著七彩小紙傘的杯子,互相啜著對方的飲管,這樣的生活真是寫意!
「如果給我選擇,一輩子留在這裡也不錯。」我說。
「不行!人生的路仍很漫長,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去。」你回答。
「還有很多地方要去?這兒已是一個世外桃源,我想不到還有甚麼地方比這兒更好。」
「我們只走過一個地方而已,你怎麼知道其他地方不是世外桃源?我還要到倫敦、紐約、托斯卡尼、佛羅倫斯,到希臘看愛琴海、到埃及看金字塔、到印度的泰姬陵,更重要的是……」
「到巴黎看鐵塔。」還沒待你將說完,我已經插嘴回答。
「正是了。嘻,大熊,你有想過三十歲的時候會變成怎樣?」
「三十歲,很遙遠耶。」
「你有喜歡過阿瑛嗎?」
「天啊!你又來了,要我說多少遍才相信?當然沒有。」
「已經過了這麼久,你說出事實,我不會發怒的。」
「沒有、沒有,昨天、今天、明天也沒有。」
當時你看到我一副抱怨的樣子,咯咯的笑。你還說我是甚麼餅乾的,我傻乎乎的凝望著你,不明白你在說些甚麼。
「即是說,這是你的初戀。」你還是盯著這個話題不放。
「哎唷!有沙入眼。」我只好這麼樣裝模作樣,只知道當時大家都笑了。
「那道雞和蛋的問題,是你故意答錯的嗎?」
「哎唷!又有沙入眼。」
「我不依,和你拍拖這麼久,你一直沒送過花給我。」
「哎唷!仍然是有沙入眼。」
無論你問我甚麼,我總是以有沙入眼來回應你。看來這個方法可行,你站在一旁手撐小腰,輕咬下唇一副無奈的樣子。你突然想到一條問題,向我露出一副奸笑的樣子:
「大熊,如果要受死刑,你會選擇用何種方式?」
「死刑?」
「是啊,槍決、電椅、注射毒藥等等。」
「那麼我希望被鯊魚吃掉。」
你對我這個調皮的答案仍然是顯得束手無策,這時我想起在公園你曾經向我說過的一番話,於是一臉認真地望著你問:
「維妮,你曾經說過有一句話一直很想和我說的,不知道是甚麼?」
「讓我想想,是不是我們在公園裡那天?」
「就是了。」
「這個,是秘密。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不過不是現在。」
「不,我現在很想知道。」
「明天吧,答應你明天傍晚我會告訴你。」
你向我打眼色,我向你點頭。離開海邊餐廳,我們在沙灘上追逐,然後手牽手站在海裡互相踢水。
第二天早上,你從浴室走出來,穿著分成上下兩截的泳衣,把還沒睡醒的我拉到海灘上去。你在投訴,現在是享受人生的時間,怎麼要賴在旅館的床上。我在投訴,躺在床上睡覺是我最享受人生的時間。
「不要睡,快點下水吧!明天一早我們便要離去。」你一臉關懷地先替我在身上塗抹防曬膏。
「你先去吧!」
「如果我給鯊魚吃掉了怎麼辦?」
「不用擔心,馬爾地夫的鯊魚是不吃人的。」
「牠們會吃可愛的我。」
「如果有哪條鯊魚敢吃你的話,告訴我,我一定會抓住那條鯊魚把牠吃掉。」
「那個時候我已經被鯊魚吃掉了!試問又怎麼能夠告訴你呢?笨蛋。」
你在脖子上戴著昨天接待員給我們的玫瑰花圈,留下塑膠拖鞋在沙灘上,獨自跑到海裡去。看見我仍然懶洋洋的躺著睡覺,你朝我揮手。
「大熊,怎麼仍不下水,快過來喔!」
「其實、其實……我是不懂得游泳的。」
「哈哈,你少來這一套!」
當我仍然像一隻小豬般躺著睡覺,突然感到四周十分寧靜,沒有人聲、沒有風聲、沒有海浪聲。我慢慢地睜開眼睛,耳朵邊聽到陣陣嗚嗚聲的風聲,隨後是人們的尖叫聲,我坐在遮陽傘下的那張白色躺椅上,看到一個巨浪正從遠處急促沖來。
這刻,在海灘上的人們不斷朝旅館方向跑,尖叫、呼喊聲不絕,四周頓時顯得十分混亂。我沒理會一切的朝海灘跑去,一心要把半浸在水裡且不斷掙扎的你救上來。
「維妮!把手給我!」我不斷大聲叫喊。
「大──」你很想開口說話,可是一個大浪花從後方將你打到海水裡。
我伸手要把你抓住,眼見還差一丁點我可以與你接觸,這時一個三十尺高的滔天巨浪迎面打來,狠心的將我們這對小情侶沖散。完了,一切都完了。那場海嘯將我們的夢想完完整整地搗毀了。
當時的我一直浸在海水裡,我曾經看到自己慢慢地漂向死亡的彼岸。然而聽到身邊有一位小女孩在呼喊,是她的聲音讓我重燃意志,我將她抱在自己的懷裡,抓起了一塊木板,隨海水一直沖到陸地上。
「維妮,你快出來!我們還有很多地方未去,你不要撇下我一人。維妮,你快出來!你答應我還有一句話要向我說……」
我在變成一遍廢墟的島國赤足走,在一遍污泥、腐土、腐葉,甚至是腐肉的四周在找尋你的下落,我相信你仍然生存,因為你做事的意志和決心要比誰都堅強。試問甚麼也不拘小節的我仍然能夠生存,為甚麼你不能?
第二天,星一、小畢、飄零瑛、芝儀、你的媽媽,每個人都來了。他們看到我獨自坐在一塊木板上,雙腳沾滿泥巴,腳踝上還有被木板割傷了很多處而流著血的痕跡,我們眾人都沒有灰心、沒有失望,一直在四周尋找。我亦相信,你一直坐在某個角落,等待我的出現。
往後的幾天,我一直在埋怨自己為何當時沒有好好地聽你的說話,如果我們一同游泳的話,我應該可以將你救起。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很快地,五個星期過去了。他們一個一個相繼回家,留下姨姨和我,我們有理由相信你仍然活著。然而當搜索隊宣佈放棄繼續搜索的那天,我和姨姨痛心的跪在地上,一位搜索人員把我們扶到旅館。返回旅館我不斷將前額朝木門板上撞,右手握拳搥著磚呢牆,最後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鄭維妮!你還有很多地方未去,你還有話未向我說,你回來!」
「謝謝你。」
這時一位短髮的小女孩站在我的身旁,她是中國人,年紀約四、五歲。我定睛看著她,她就是海嘯當天我救起的女孩。小女孩將掛在脖子上的一圈玫瑰花環提起,慢慢地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一步一步蹣跚離去。
我離開馬爾地夫返到家裡,爸爸說自我倆一同旅遊的首天,皮皮一直不吃東西,帶牠到獸醫檢驗,這幾個星期前後打了好幾支營養劑。看到皮皮的身體瘦得可憐,我將一扇窗打開,讓牠往天空上飛。只是,牠連展開翅膀的氣力也沒有。
「爸爸,我已經想通了,畢業後我要到澳洲修讀航空訓練,我將來要當一位飛機師。」
聽到我的這番說話,爸爸沒有說甚麼,只是獨自返回房間。他從一個櫃子裡拿出一個皮包,在皮包裡取出一本銀行存摺,交到我的手上。這一刻,我再次流下眼淚。
離開香港前往澳洲受訓的前一天,我打開衣櫃清理一番,發現一件藍色毛衣,這是我在中學時穿的。想起你對我說過,千萬不要將它送給任何人,亦因為這樣我將它放到衣櫃的一個角落。我將它打開來一看,發覺裡邊繡上一個紅色的「W」字母。我感到愕然,回憶像菲林的影像般一格格倒回,維妮,我記得這件毛衣只曾借過一次給你穿,我才恍然明白,當時你已經這麼喜歡我,我熊大平這個豬頭憑甚麼!
飛機在早上九時起飛,由於保安理由我要提前兩個小時到達機場。這天天還未亮,我已經精神奕奕的站在鏡子前將頭髮梳理齊整,還剃好了鬍鬚,隆重的打上一條黑色的呔。我攜著一個小型行李,裡邊只有護照、幾件衣服和一張我倆曾經在房間拍攝的即影即有照片,拿著一紮紅玫瑰花,沿著空曠的長街走。經過未開門的租書店,走過無人的小公園,最後來到你的家,我按下門鈴,心裡在盼望當門被打開的時候有你的一聲喝彩。
只是,我再也聽到不你的聲音。我將手裡的鮮花交給姨姨,交待自己往後幾年的去向後獨自前往機場,姨姨哭著淚向我送行。
二○○七年八月尾,我順利完成訓練課程,回港後獲頒香港民航飛機駕駛執照。經過三年磨練,我成長了,我變得獨立、有責任感、勤奮、不再吊兒郎噹。這晚我坐在副機師的座位上,客機載著乘客前往巴黎。每次航程快要開始的時候,我都會將一張照片牢牢的貼在機艙,還將一枝黑色水筆在右手掌心畫上一顆星星。
到達巴黎是早上六時正,我離開駕駛艙,朝航空公司為我預備好的一間酒店休息。下午五時,我攜著一部數位相機離開酒店,獨自乘搭地鐵來到艾菲爾鐵塔。這裡就是你一直嚷著要來的地方,我步行上鐵塔第二層,乘搭升降機上最高的第三層後,一直欣賞著巴黎的美麗景色,這時太陽已經慢慢下山,月亮亦浮現到我的眼前,如你所說,巴黎的月亮真的又大又圓。
我從衣袋裡取出數位相機,站在鐵塔上拍下一幅一幅的照片。
就在這個時候,兩位女生從後方走過,聽到其中一位說:「 Winnie 你不要跑得這麼快,剛才沿著樓梯走了兩層,現在腿子走不動囉!」而我,亦將視線往後轉,看到一位披上藍色格子大衣的長髮女生站在鐵塔的另一邊,她穿著一件綠色圓領汗衣,在胸前有一個小熊圖案,配上一條藍色的牛仔長裙,手裡拿著一部手提電話。她和你很像,都是臉蛋圓圓、身材高高、個子瘦瘦。
這一刻,我看到你的樣子,連忙將數位相機朝她的方向對焦。正在傾談電話的她雖然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拍攝,不但沒有感到害羞或生氣,反而向我伸出左手,豎起食指和中指展示一個勝利手勢,還向著鏡頭送上一個微笑。
維妮,是你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