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果這是情

　　「喂，冬冬。這是翠瑩，我現在感到很不開心，可否到你家暫住幾天？」

　　「你這個沒出息的女兒，你要是現在離家的話，以後再也不要回來！」

　　「你聽到了吧？我真的不想再留在這裡，我要離家出走。嗚嗚……」

　　「這個，沒問題。喂，翠瑩，你在哭嗎？不如讓我現在來接你。」

　　「不用了，我懂得怎樣前往你家。一會兒見。」

　　我站在茶几旁，呆呆地望著左手提著的電話筒，電話筒傳來連串掛了線的聲音。抬頭望望掛鐘，我唏噓地呼吸一口空氣。這時，媽媽手裡提著幾個衣架從露台走出大廳，看到我那一臉凝重的神情而感到奇怪。

　　「冬，你的臉色不太好，剛才是誰致電來？」

　　「媽媽，看來翠瑩剛才和家人吵大架，她想來這兒暫住幾天，可以嗎？」

　　「是你的同學翠瑩？嗯，現在已是十一時半，你先到樓下等她。」

　　「她說我不用接她。」

　　「不可以，人家是女孩子嘛，這麼晚獨個兒在街上走不太安全。」

　　「我亦是女孩子耶。」

　　「你不是經常對我說，自己是個男孩子來的嗎？」

　　將電話筒放下，我返回房間更換衣服，刷牙漱口洗臉過後，從椅子抓起一件外衣，一邊穿上它一邊推門離家。快到凌晨時分，在天橋上仍可看到人們在走路，看來媽媽的擔心是徒然的。等了約十多分鐘，一位手挽手袋的長髮女生迎面漸漸地走近，她是翠瑩。

　　「不好意思，這麼晚仍要找你麻煩。」

　　「不用介意，我們是好朋友嘛！怎麼了？你一直按著左邊臉龐。」

　　「爸爸剛才打了我一巴掌，他不喜歡我們來往。」

　　說畢，翠瑩張開雙手擁著我，在我的胸膛上哭了起來。聽到她的說話、看到她的舉止、感到她的眼淚，一時間我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安慰說話；無論如何，我微微地舉起右手，在她的背部輕輕地撫掃。

　　「這兒風大，我們到八角形廣場坐坐？」

　　良久，我提議道，翠瑩亦點頭。我挽著她的手袋，慢慢地向前走，最後兩人坐在一張石椅上。翠瑩將臉兒挨在我的左邊肩膀，不發一言。隨後，她將右手蓋在我的左手手背，拇指在手背的一條疤痕上打轉。

　　「為甚麼你的左手會有一道痕疤？」

　　「我曾經喜歡某君，向對方表白後被拒絕。」

　　「所以你做出這些自殘行為，為了表示你的真心真意？」

　　「當時年幼無知，以為只要在手上割一刀，對方便會對你死心塌地。」

　　「這條疤痕這麼長，想必一定感到很痛吧？」

　　「忘記了，也許是吧。不過被人家拒絕的時候，感到最痛的還是在心裡。」

　　「嗯，這個我明白。」

　　我倆繼續靜默地坐著。

　　「說起來，別怪我好管閒事，為甚麼和爸爸吵架？」

　　「爸媽看到你寫給我的信，大發雷霆，命令我不可和你交往，甚至絕交。」

　　「既然事情是因我而起，翠瑩，你還是不要再找我好了。」

　　「不，我與誰人交朋友是我的自由，他們沒權利去管轄。」

　　約四十分鐘後，媽媽突然地站在我們跟前。因為這麼晚仍不見女兒回家，擔心起來，於是走到街上找我。三人一同回家，第一次上來我家，翠瑩害羞地坐在飯桌旁的一張椅子。

　　媽媽從廚房準備兩杯熱茶，遞給翠瑩和我。我飛快地將右手一伸便取過其中一個杯子；翠瑩則伸出兩手，一邊點頭一邊有禮地接過杯子。我定睛地望著她的舉止，媽媽亦轉身凝望著我，搖了搖頭。我知道，媽媽心裡一定在說我女孩子之家行為舉止沒禮貌吧？

　　知道翠瑩不開心，媽媽倒是沒有說甚麼話，她靜靜地返回房間睡覺。在大廳只剩下我們二人，雙方都是一直默默無言地坐著，除了秒針在轉動而發出的嘀嗒嘀嗒聲，除了露台偶爾傳來的風聲，除了自己的呼吸聲，我甚麼都聽不到。

　　這樣地過了五分鐘，我終於放下杯子站起來，獨個兒返回房間。從衣櫃頂取出一張被子放在床上，然後抱起自己平日所蓋的被子返回大廳。

　　「現在時候已不早，你可以到我的房間睡覺。說起來很久已沒做過廳長了。」

　　「廳長嗎？你和媽媽一同生活，哪需要當廳長？」

　　「哈，你說的倒是沒錯。那麼，今晚是我第一次當廳長。」

　　「這個不太好吧？怎麼說你是這裡的主人，不如讓我睡在沙發上。」

　　「就是因為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嘛！主人怎麼可以讓客人睡在大廳？」

　　「如果你不介意，不如我們一同睡？」

　　翠瑩這麼說，我腦海裡浮現出一些不應該的影像。我搖搖頭、拍拍臉，叫自己清醒一點，不可以乘人之危。畢竟，翠瑩今晚和家人鬧翻，這一刻她最需要的是我的支持和安慰。

　　「還是不好了。」

　　「為甚麼？是害怕我會對你有不軌企途？」

　　「當然不是。不過，我是害怕自己會對你有不軌企途。」

　　「哈！你倒是愛說笑。大家也是女孩子，我身上長有甚麼你亦長有甚麼。」

　　她錯了，在她的身體上，至少有一樣東西我是沒有的。不過，來不及反應，她已經將我推到房間裡去。我們躺在床上閒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睜開眼睛，看見翠瑩抱著我，將臉子靠在我的胸膛上睡覺。

　　我嘗試轉動身體，由於單人床的空間太小，在不知不覺間將翠瑩弄醒了。她知道自己在抱著我，於是連忙地鬆開雙手。

　　「你醒來了……怪不得你在晚上曾說過擔心會對我有不軌企途。」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抱著你。你知道嗎？我有抱抱枕睡覺的習慣。」

　　「嘻嘻，我剛才只是說笑而已。如果你喜歡，繼續這樣地抱著我睡吧。」

　　我紅著臉兒地說。幸好這個時候房間裡一遍漆黑，不用擔心被翠瑩看見。只感到翠瑩點點頭，繼續抱著我睡覺。她的右手掠過我的肚子，慢慢地遊移到我的左手手背，再次觸摸我的那道疤痕。

　　「真是羨慕。你能夠鼓起勇氣為心愛的人而弄傷自己。」

　　「這話怎麼說？你不是一直教訓我，不要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而受傷的嗎？」

　　「冬冬，你會為我而割自己一刀嗎？」

　　「這個，如果我是真心喜歡你的話，會的。」

　　「那麼為了証明自己的真心，我亦要試試……」

　　說畢，翠瑩摸黑地從書桌上拿起一把切紙刀。噠噠噠噠，跟著向自己的左手手腕割下去，只聽到嗖的一聲，鮮紅色的血不斷地滲透到我的身上。

　　「翠瑩，不要──」

　　※　　※　　※

　　這刻我睜開眼睛，連忙地坐在床上，雙手摸摸自己的心胸，跟著摸摸床邊。打開書桌燈，發覺翠瑩不在身邊，房間裡只有我一人。現在是凌晨四時十分，我伸出左手，抓起書桌上放置的一個相架，凝望著相片裡的人物，是翠瑩和我，一同坐在咖啡店子裡時拍攝的照片。我們笑得很燦爛，想必就像熱戀中的情侶那樣。

　　這刻的我才醒覺，剛才是在造夢吧？唉，已沒翠瑩的消息有一段日子了，不知道這刻的她在地球的另一邊做著甚麼事情呢？不知道她在這段時間有沒有想念我呢？一個人到外地生活，一定不容易吧？

　　今晚，我再次躺在床上，閉上眼卻睡不下去。想起翠瑩乘飛機離開香港那天，我獨自躲在家裡哭了三個小時，現在亦感慨地流下眼淚。

　　早上醒來，我沒精打采地上班。由於睡眠不足，我不停地瞄著左腕戴著的腕錶，就是希望可以快些下班。我慫恿自己，回家後第一件事情是好好地睡一覺。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個子高大身材卻消瘦的男子提著籃子走過來。天啊！我已經留意他有一段日子，每天在這個時候，他總會出現，而且是買兩盒朱古力。

　　「冬冬，早晨。你今天看來沒精神，昨晚睡得不好嗎？」

　　「先生，多謝你十五元六角。」我不用將籃子裡的朱古力取出來掃描，亦知道他所買的東西值共多少塊錢。

　　「不如一會兒我請你吃一頓午飯，你覺得怎樣？」他提著朱古力，問道。

　　「呵……」我打了一個呵欠。「免了，我今天無意和任何人約會。」

　　「你這個樣子，還是請半天假，回家好好地休息吧？」

　　「這位先生，不好意思，請你快些付錢，後邊仍有很多顧客在排隊等候。服務第一是我們的工作宗旨。」我張開左手手掌說道。

　　和平日一樣，永華遞給我一張二十元鈔票，我找贖四元四角後沒有理會他，繼續工作。就在這個時候，經理從經理室走出來，招手示意這個收銀崗位由他來接管。天啊！他可是超級市場的經理來的嘛，如果被上司看見我經常缺席，我的工作一定不會幹得長了。

　　「冬冬，你還是陪永華到外邊走走逛逛吧。這裡由我來頂更可以的了。」

　　「經理，畢竟你的輩份要比我高，你還是不要再和他合作玩弄我吧。自問自己在這兒工作一向勤力、沒有躲懶。你為甚麼要我聽從這個陌生人的說話？其實你是想我辭退這份工作吧？」

　　「你可不要誤會，我就是知道你平日工作態度認真，沒有半點要讓你辭退的意思。只不過……」

　　「好了，我想遊戲亦要到此為止，再這樣下去只會讓冬冬感到驚怕。冬冬，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是甚麼人，賞面和我吃一頓午餐？答應你，日後不會再跑到這兒和你玩這些無聊遊戲。」

　　「這句話是你說的，經理你也聽到吧？」我轉個臉兒望著經理。「請你替我作見証人，如果明天他仍到這兒買東西的話，我會對他不客氣！」

　　「一定。」

　　我將收銀機的鎖匙取起，把它鎖上後離開崗位。永華看見我的模樣，既愕然又無奈。我望著他，眨眨眼睛。我當然不是傻瓜一名，隨便和一個陌生男子上街？只是，我想弄清楚他是甚麼人，為甚麼和經理相熟，為甚麼要每天都要煩著我……

　　「你不更換過工作服才陪我出外吃午飯嗎？」

　　「沒這個必要吧？況且午飯過後我要回來繼續工作。」

　　「隨你喜歡吧。」

　　從新聞報章得知，女生不要隨便和陌生的男生約會，尤其是透過互聯網絡而結識的。對我來說，永華其實是一個陌生人，我不清楚他是甚麼人，我不知道他和經理之間的關係是甚麼。我就是希望弄清楚這些事情，恨不得他日後不會再出現在我眼前。

　　雖然我個子高大，為安全著想，我會繼續穿著工作服，而且自己選定到哪所餐廳用膳，如果遇到甚麼不妥當，我一定會大聲叫喊。離開萬金商場，我和這個叫永華的男子沿著水車管街走路，自己並沒有告訴他將要到哪兒用膳。

　　最後，我們乘搭輕便鐵路前往元朗廣場。在咖啡店內，二人坐在靠牆的一張桌子，對我來說這裡是最安全的了。因為昨晚沒睡好，現在倒是感到有點兒累，我點了一杯咖啡，他卻點了一杯奶茶。

　　「這間店子的咖啡味道不錯，在咖啡店怎麼你不喝咖啡？」

　　「免了，我害怕今晚會睡不著。」

　　「我是個開門見山的人，閒話少說。告訴我，你是甚麼人？」

　　「你真的想知道？還以為你一直對我不聞不問，對我的事情一點也不在乎。」

　　「我倒是沒興趣和你鬧著玩。如果不告訴我的話，我會立即離開這兒。」

　　「那麼好吧，我來個單刀直入。我是阿琛的同學，我想成為你的男朋友。」

　　永華從衣袋裡取出一個銀包，從裡邊取出幾張在中學校園拍攝的照片；顯然地，他和經理是同學。這麼說，他和經理的年紀一樣，比我年長五年。看過照片我將它們交還給永華。

　　「無聊。」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為何是我？」

　　「有一天我到惠康找阿琛討論一些母校活動，無意間看到你在當值。則面看去，你在工作時態度非常認真，當時的的確是把我深深地吸引過去。」

　　「原來如此，所以你便耍花樣，每天都會跑來這兒買兩盒古朱力。嘿，不過我倒是感到好奇，一個男子每天買兩盒朱古力，你吃得下嗎？」

　　「朱古力買來倒不是給自己吃。我是一名興趣班導師，教授小朋友美術和繪畫。這些朱古力是買來分給他們吃的。」

　　「看來你的為人倒是有愛心，喜歡小孩子吧？那麼，告訴我你在哪兒工作？」

　　「屯門，在華都花園附近。其實，我是住在屯門區，每天特意前來元朗，目的並不是為了買朱古力，而是想見見你。」

　　這樣的說話倒是耳熟能詳，就是在哪兒聽過似的。誠然，管它的呢，我頓時低下頭，喝下一口咖啡。這刻的我，感到臉兒有點紅、有點熱。說來慚愧，我亦快二十歲了，還是第一次聽到男孩子對自己說出這樣的「情話」。

　　心，倒是有點點緊張；身，倒是有點點飄然。只可惜，我知道自己並不適合永華，畢竟，他不是我手裡的那杯茶……或是咖啡。

　　「說實話，你給我的感覺不錯，不像是大奸大惡的人；而且沒怎樣擺架子，談吐說話倒是有禮。」我望望咖啡杯繼續說：「只不過，我知道自己不會喜歡你。」

　　「為甚麼？難道我給你的印象不好？抑或是你已經有男朋友了？」

　　「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我說的就是這麼多，真的不想浪費你的時間，在香港還有很多好的女孩子，你還是追求其他人吧？」

　　「……。」凝望著手裡握著的杯子，永華沉默起來。

　　「好了，現在時候已不早，我們到隔壁美心快餐吃午飯，跟著各自走囉。」

　　這時我一邊站起來，一邊從銀包取出三十元放在桌上。

　　「我真的沒有機會嗎，為甚麼？」

　　「剛才不是已經說過，我知道自己不適合你嗎？」

　　「那麼告訴我原因吧，好讓我自己死心。不然，我會感到不憤氣，我在這幾星期一直在做事情去讓你注意。」

　　「那又怎麼樣？在世上，還有很多人花了好幾個月、好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時間去做事情讓自己喜歡的人注意，結果還不是一個人？況且，我已經有心上人，嗯，真的。」

　　在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翠瑩的樣貌。這刻，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再慢慢地呼出。結果，我和他再沒有說話，雙方吃了一頓完全沉默的午餐。過後，我返回超級市場工作。經理看見我的出現，表情和平日一般，他猜測永華追求我的計劃失敗了。

　　跟著的幾天，永華果然沒有再出現。嗯，我想他真的放棄了。這樣也好，他不會耽誤時間在我身上。

　　周末傍晚，我下班的時候看見一位穿著便服的男子站在鐵閘外邊等候。看見我的出現，連忙地伸手打招呼。天啊！他是永華，還在衣袋裡取出一些東西。

　　「冬冬，我買了兩張九時半的戲票。賞面和我一同吃晚飯，跟著看戲？」

　　「你還是沒有放棄！上星期不是已經談判好了的嗎？」

　　「上星期我一時間未做好準備工夫，所以追求計劃失敗了。不過，我今天可是有備而來。怎麼樣？答應我吧。」

　　「你倒是愛說笑。我今晚一定有空和你約會的嗎？」

　　「是。」永華滿有自信地點頭回應。

　　「為甚麼？」說真的，這天晚上我倒是沒有甚麼節目，還不是回家後和媽媽一同看電視戲大結局。只是，我感到好奇他怎麼會知道。

　　「因為阿琛早前代我試探你。」

　　「啊呀！怪不得他在兩天前突然問我今晚有甚麼節目，當時我倒是感到奇怪，不過他沒有說下去，還以為只是隨便地問問而已。」

　　「不是已經說過，今趟我是有備而來的嗎？」永華充滿自信地說。

　　「是嗎？那麼我告訴你，我不接受你的追求，請你以後也不要再來找我。」

　　「為甚麼，為甚麼不給我一次機會？」

　　「因為我不喜歡你。沒有其他原因，就是這樣而已。」

　　「那麼請老實地告訴我，你有沒有試過被人拒絕？」

　　聽到他這麼說，我想起在元朗市鎮公園那天，下著大雨，我在一座涼亭內向綺麗表白而遭到她決斷的拒絕。

　　「試過。」我點點頭。

　　「當時的你一定感到很失望和傷心吧。最後怎樣？雖然對方拒絕了，還是繼續問他可否當你的男朋友？」

　　我閉上眼睛，想起當時綺麗一口拒絕，甚至要求回家。我倒是不斷地央求她，即使她在我的家裡取過雨傘，我沒有放過任何機會。

　　「你說得沒錯。當時我說讓大家試試成為情侶，合得來則繼續下去；不合得來我會隨時讓她離去。結果，我和她成為一對情侶，縱然最後還是分開了。」

　　「同樣地，現在的我就是昔日的你。我就是想和你嘗試。過了今晚，如果你覺得和我合得來的話，可以繼續；如果你覺得我是悶蛋一名，我會立即離去。而且，日後再也不會找你麻煩。」

　　「如果現在的你就是昔日的我的話，我現在還是獨身一個，這意味著將來我們還是會分開吧？嘿嘿。」

　　「管它的，最重要是我曾經嘗試過，我曾經努力過。現在的你也是一樣吧？即使往日的那段感情未能開花結果，你都不會怪責自己、埋怨自己。」

　　也許我始終是一位女孩吧？也許他有著我以往的影子吧？結果，我微微點頭，答應永華的約會。又是的，沒給人家一個機會便斷言拒絕，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不過，我的出發點是不想他浪費現在的青春，趁年輕可以找一個比我更好的女孩子，至少那個她是喜歡男生的。

　　這刻我擔心的是，如果翠瑩從外國回來的時候，看到我和一位男子一起，她一定會感到非常傷心吧？不過，反正我知道自己和任何男孩子也不會擦出火花，永華會再一次地感到傷心，只不過是變成或遲或早的問題而已。你們倒是不要怪我沒有預先給他警告，這是他自取的。

　　※　　※　　※

　　星期天，我和永華一同前往屯門走走逛逛。經過一間時裝店，永華沒說話，只是故意將身體慢慢地靠過來。基於和他不想有任何身體接觸，我順著他走過來的方向去躲避。

　　「怎麼硬要推人到這間時裝店？」最後我按奈不住地問。

　　「女孩子不都是喜歡逛時裝店的嗎？」永華自以為是地反問。

　　「我不知道其他女孩子的嗜好，只不過，知道自己不喜歡。」

　　「哦？」

　　哈，這刻的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樣子倒是很可愛。跟著，他又提議到飾物店看東西，剛才是時裝，這趟是首飾。

　　「我亦是對這些東西沒興趣。」我將兩手端到他的眼前，晃了晃。「看！你在我的身上找不到任何飾物。」

　　「那麼你喜歡配戴耳環嗎？讓我送你一對吧。」

　　「我不喜歡戴耳環，況且我的耳珠沒有打洞。」

　　我伸手在自己的耳朵揉了揉。看來永華今天的如意算盤打得不太響。結果，我們二人花了一整天，只有在一間餐廳用膳，在商場繞了幾個無謂的圈子。

　　回程時經過屯門市廣場一間精品店。永華看到架子上放著的一對麥嘜和麥兜毛公仔，他說毛公仔很可愛，還將其中一個取下來遞到我臉前。不知是否人算不如天算，它取的是麥兜，和綺麗當晚抱著回家的一模一樣。這一刻，我感到很難過。

　　「兩位好，這對麥嘜、麥兜毛公仔很別緻，最適合抱著睡覺。先生，看你和女朋友多麼相襯，不如買一對吧？她一定會感到很歡喜。」一位店員姐姐走過來。

　　「……。」我望著永華手裡的毛公仔，感到很不高興。

　　「怎麼了？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們繼續看其他東西。」永華連忙地將毛公仔放回架子上，可是他沒放好，麥兜從架子上跌到地上。

　　「不要！」當毛公仔觸碰到我的小腿，潛意識地我將腳向前伸踢，結果麥兜被我踢到店子的另一邊。

　　「小姐，你倒是不要這麼過分。如果你不喜歡它，大可離去。怎麼要踢麥兜的屁股？」

　　店員姐姐連忙地蹲下身子，將毛公仔拾起後拍拍粘在身上的灰塵，細心地將它放回架子上。這時，店子裡的顧客、甚至是永華都用奇異的眼光望著我。對於自己剛才那舉動，我感到非常尷尬，最後一臉無奈地拔足急促離開精品店。

　　離開店子，永華默默地跟隨在我身後，並沒說甚麼話。走過天橋，我們來到一個小巴車站，登上一輛正在等候乘客的小巴。

　　「你連毛公仔也不喜歡嗎？」當我們坐下來後，永華問我。

　　「不喜歡，而且最討厭麥兜。」我搖搖頭。

　　自小時候開始，我已經不愛玩女孩子的玩具。君不見我的房間沒有毛公仔的嗎？在衣櫃裡亦沒有漂亮的衣服，又不愛戴首飾、塗香水、化妝等等。其實我倒是懷疑永華結識我的用意，畢竟，怎麼看我也不像是一位女孩子。這樣的女子，試問又會有哪個笨男孩看得上？哈。

　　「為甚麼？」永華愕然地問，看來他接受不到我的答案。

　　「因為，所以。」我當然不會給他解釋箇中原因。

　　「既然你不想說，那麼由得它吧。你現在感到倦嗎？我可以借肩膀給你挨。」

　　「不用了。一來我不倦，二來我性格剛強，從來都不用挨在別人的肩膀上。」

　　「……。」

　　跟著的個多月，永華對待我倒算不錯。平日會接我下班，再一同吃飯、逛街或看戲。到了周末、周日，間中我們會到九龍或香港區遊玩。我想，這是在香港一對典型的情侶平日會做的事情吧？

　　只是，我們和一般的情侶不同，彼此從來都沒有牽手、沒有身體接觸，而且甚麼都會各自付費。因為，我有能力自己掙錢，不須使用他的一分一錢。

　　雖然他花了很多精神和心機，去逗我開心、去讓我覺得愉快。只不過，我就是未能全情地投入這段感情。我知道這樣對他很不公平，只是，對於小時候的生活我還是無法釋懷。

　　畢竟永華年紀比我大五年，每每和他一起，只要待我呵護備至，我會自自然然地感到他很像我的爸爸。每每想起發生在小時候的事情，我便會對永華產生一種抗拒心理。因為，我不喜歡爸爸。

　　種種跡像顯示，我和永華沒有可能成為情侶。一晚下班回家後，我呆呆地凝望著書桌上的一張照片，倒是再次思念翠瑩。我知道，如果被她知道自己和一位男生試著拍拖的話，翠瑩一定會感到非常不開心。當晚，我通想了。

　　「經理，謝謝你在這個暑假一直給予我機會努力工作。只是，我找到另一份工作，我想一個月後辭職。」第二天來到經理室，我遞上一封辭職信。

　　「怎麼工作了沒多久便要轉工？」經理接過信封，感到大惑不解。「冬冬，這裡工作不愉快嗎？還是因為永華？」

　　「不，只是，我找到一份工資較高的文職工作。我的個性和思想倒是單純，別無其他原因，希望你會明白。」我說了一個謊話。

　　「是的，人望高處。那麼祝你在新公司努力工作。」

　　結果，我向經理提前一個月通知，我要辭工啦。下班後，永華依舊在鐵閘外等候，我望著他，感到有點內疚。

　　「永華，多謝你在這幾個星期以來一直對我的付出和努力。對不起，我想，過了今晚我們二人還是不要再見。」

　　「冬冬，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吧？」永華的口張得大大的。

　　「我的樣子像在和你開玩笑嗎？你知道我做事一向認真，對待感情亦從來不會兒戲。在你追求我的時候，不是曾經答應過，我有權利隨時終止這段感情的嗎？」

　　「自問我對待你已是最好，我做的任何事情，無論是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為了討好你。你可否告訴我，我還有甚麼地方要作出改善？」

　　「相信我，你已經很完美。和你一起我感到很開心，而且你懂得照顧我，就像爸爸愛護女兒那樣。」

　　「既然是這樣的話，怎麼你仍會感到不快樂？我真的摸不透女孩子的思想。」

　　永華帶著不討好的眼神注視著我。我嘗試將目光放到其他地方，避免和他有任何直接的眼神接觸。或許是因為我感到自己欠了他甚麼東西吧？

　　「這是我的問題，與你無關。你不用怪責自己，或將問題推到自己身上。」

　　「我的耐性其實是有一個限度。你總是說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請你現在告訴我吧，到底是你的甚麼問題？你不說清楚，我不要分手。」

　　「那麼好的，讓我告訴你吧。」我鼓氣勇氣。「我是 tomboy ，我只會喜歡女生，對男生從來都是沒有絲毫感覺。張永華，不知道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吧？」

　　「明白。那麼好吧，既然你這樣說，我不會再找你的了。」永華轉身正想離去，仍是禁不住地回頭望我一眼。「我們日後仍有機會再見嗎？」

　　「難道你直到現在仍不想放棄？我已辭工，你在惠康不會再有機會找到我。如果我倆是有緣的話，日後也許仍有機會在街上碰到，只不過，我只會向你點點頭，跟著甚麼也不說，直行直過。」

　　真心真意地愛上一個人，你不會願意讓對方受到任何傷害、感到不快樂。既然能夠說出、做出讓對方傷心的事情，這証明你已經不再愛上對方。

　　和綺麗的那段感情，維持不到兩年；和永華的這段感情，維持不到兩個月。綺麗和我分手的時候，我傷心了很多天；然而，這段不到兩個月的感情，對我來說卻沒有任何傷心的感覺。

　　我知道，在這段短暫的感情，永華是一個好人，他卻是受害者。也許，永華今晚會在家裡痛哭好幾個小時。不過，誰要管他呢？是那段兩年的感情，讓我從綺麗的身上學會甚麼是殘忍和如何是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