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香港
「小聰,你在哪兒?不要和婆婆玩躲貓貓,小聰,你快出來啊!」
大埔街市裡傳來一連串呼喊,聲音略帶沙啞。人們正在進行買賣,均紛紛將臉兒轉向呼叫聲來源那邊,看見一位年邁的老婆婆左手提著拐杖,右手挽著幾個白色膠袋。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神情緊張而無助,步伐急促而不穩。
來到一檔賣魚的舖子,婆婆終於支撐不住停下來,邊喘氣邊咳嗽。看到她那著急和不安的神態,一位婦人放下手裡剛挑選好的一條魚進魚缸內,與幾位圍在一起聊天的婦人擦肩而過。
「婆婆,請問發生甚麼事?」站在婆婆前方,婦人慰問。
「小聰不見了,小聰不見了……」婆婆臉上泛起兩行水珠。
「別焦急,現在先冷靜。」婦人輕撫婆婆後背,有條不紊地問:「小聰是你的孫兒嗎?你和他剛才到過哪兒?」
「這裡發生甚麼事?」
這時兩位巡經街市的警員前來查問。得知婆婆和孫兒剛才在街市走失,她已經繞圈走過一趟,仍是找不到孫兒的蹤影。其中一位警員詢問關於小聰的個人資料,另一位立即以對講機通知上鋒;正當援助中心職員將小聰的資料輸進電腦搜尋系統時,一把年幼的男聲從街市的另一邊喊著「婆婆、婆婆」。
站在魚檔前的四人調頭回看,察覺一位小男孩朝這邊衝過來。
「小聰,真的被你嚇壞,剛才你到底跑到哪兒?你知道婆婆很擔心你嗎?」
「婆婆,剛才我一直在街市找你,就是找不見。」
「小朋友,你叫林智聰?」警員問。
「是,警察叔叔。」
「下次與長輩一起時如果走失的話,應該留在原地不要四處走,更加不要胡亂跟隨陌生人離去,你知道嗎?」
「知道。」小聰點頭回應。
婆婆和孫兒牽手離去,兩位警員繼續巡邏。人們如常活動,婦人亦轉回身子,從水缸裡抓起剛才挑選過的那條鯉魚,連同一張二十元紙鈔遞到檔主前,檔主將鯉魚磅重後放進一個白色膠袋,然後端回給她。
※ ※ ※
「姊姊!快過來,剛才我在前邊那間店子看到一件很特別的玩具。」
「你們兩個不要胡亂東奔西跑,一會兒被壞人拐去的話可不能回家。」
鏡頭一轉,於一幢四層高的百貨商場裡,剛才在魚檔買魚的婦人左手挽著一個盛滿菜的環保籃子,右手提著幾個超市膠袋,看到兩位調皮的兒女在走廊你追我逐,頓時間不知道應該怎樣制止。看著他們跑到一間店子的櫥窗前站著,媽媽搖搖頭,繼續向前走。
來到店子跟前,透過櫥窗看到裡邊的擺設,一個拖著長長車卡的玩具火車頭,走過高山穿過隧道,依著路軌繞圈行走,火車走過的軌跡讓兩位小孩看得出神。
「我很想要一輛,媽媽,可以嗎?」年紀較小的弟弟看見媽媽站在身後,伸手指著行駛中的玩具火車,蹦跳起來。
「上星期才買過一架消防車,怎樣現在又要買車子?況且我們每星期不是都會坐火車嗎?」看到路軌旁貼著的一個寫上價錢的咭紙,媽媽搖搖頭繼續向前方走。
「你們快跟著我,現在要到酒樓接爸爸下班。」
三人沿著升降機來到地下大堂,懷著輕快的心情朝商場外走。行過一個街區,越過幾個巴士站,來到一間酒樓,看見一位穿著便服、肚子肥肥大大的男子拉開大門走出來,兩姊弟立即跋足向前奔跑。他是爸爸。
「爸爸、爸爸!」
「你們二人今天表現怎樣,有沒有讓媽媽生氣?」
「當然沒有,我很乖。」
姊姊回答,爸爸彎下身,兩手將女兒抱起,擁到自己的心胸。看見爸爸疼愛姊姊,弟弟亦不甘示弱,站在原地蹦跳、舉著兩手連聲叫喊。
「我也很乖!」
「嗯,我知道你們兩姊弟都很乖。」
爸爸彎身放下女兒,亦伸手將兒子擁到自己心胸。弟弟閉上眼睛,嗅著爸爸身上慢慢散發出來的叉油雞氣味,心裡在想:很香的雞味,真的很想咬爸爸一口。
放下兒子,爸爸伸手將媽媽右手抓著的膠袋取過,一家四口沿著行人天橋朝公共公村走,顯得樂也融融。弟弟想起剛才在玩具店看到的那列火車,雖然擁有不到,他伸手在爸媽兩人間穿梭移動,感到自己像那個火車頭,蠻快樂。
每個星期天,一家人都會前往屋村商場那間大家樂快餐店吃早餐。來到快餐店,爸爸坐在椅子上閱報留座,媽媽從櫃檯取來兩個盛裝早餐拼盤的盤子,妹妹接過盤子將其中一個端到弟弟跟前。弟弟很喜歡將碟子裡的雜豆放在煎蛋上,配上火腿吃。
「日後我會用功讀書,將來工作掙錢,請你們到這兒吃早餐。」
「我的好弟弟,那時我亦請你喝東西。」姊姊拍手回應。
「我一直都說,你們二人最乖。」
看見兩姊弟情深,爸爸感到欣慰,隨後將報紙疊好。
「爸爸,我要到書局買木顏色筆。」姊姊說。
「好的,那麼待會兒我陪你到書局去。」爸爸回應。
「一會兒我要到街市買菜。」媽媽望望爸爸輕輕說道。
「媽媽,我陪你到街市去。」弟弟邊吃煎蛋邊說。
來到街市,媽媽牽著兒子的手經過好幾間店子,半小時過去,亦買好足夠家人吃幾天的菜。回家途中,他們會經過一座三層高的商場。弟弟很喜歡逛這間商場,因為沿途必定會經過那間玩具店,透過櫥窗可以看到玩具火車在走。那一刻雖然隔著厚厚的玻璃,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響直截穿過他的心窩。
奇怪的是,媽媽這天突然在玩具店前停下來,將菜籃和幾個膠袋放在地上。弟弟感到好奇,心裡難免在揣測也許媽媽覺得自己今天表現很乖,所以打算買玩具火車給自己作獎勵?
「媽媽肚子不舒服,現在要到洗手間去,你站在這兒等我,不要走開。」
「知道。」
看來獎勵落空,弟弟扁著嘴巴乖乖的站在店旁等候,偶爾會透過櫥窗望著裡邊擺放的玩具。火車依舊在設定好的路軌上行駛,看得他的樣子快要出神。在旁人眼中,不會明白為何小男孩會愛上它。這個時候,一位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出現在玻璃窗旁。
「小朋友,你很想要這輛玩具火車嗎?」
「嗯。不過它很貴,媽媽說過我們家裡沒錢買。」
「真是巧合!叔叔有一間玩具店,店子裡亦有很多玩具火車,很平宜的。小朋友,你現在身上有多少零錢?」
「我沒有零錢。」弟弟搖頭。
「不打緊,店子就在前方轉角,如果你喜歡的話,我送一輛玩具火車和路軌給你。」
「叔叔會送火車給我,是真的嗎?」弟弟眨眨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叔叔怎麼會說謊?叔叔從來都不說謊的。」男子摸摸弟弟的頭髮,說:「跟我來吧。」
男子向前走兩步,停下來調頭回望,察覺對方一直逗留在原地。他先是向四周查探,然後聳聳肩朝小男孩走。
「現在要等媽媽回來,她吩咐我不可以走開。」
「只是在前方轉角處,店子裡有很多玩具,你只要挑選喜歡的,然後返回這裡等候,媽媽不會這麼快回來的嘛。」男子說。「如果你不跟著我來的話,我將玩具送給其他聽話的小朋友好囉。」
「不要啊!我現在跟叔叔到玩具店去。」
弟弟先是望望擺放在櫥窗裡的一輛玩具火車,又看看升降機沒有媽媽的蹤影,於是挽著地上的膠袋,跟隨對方向前走。
另一邊廂,媽媽揹著手袋從轉角處出現,遠處看到幾位小朋友站在玩具店前臉兒貼在玻璃窗,心裡猜想這間玩具店主人定是懂得施展甚麼魔法,總會把孩子們迷住。然而當媽媽走進店子時,發覺兒子不在這班小朋友之中。
看不見兒子,媽媽搖搖頭,心想淘氣的他必定是跑進玩具店裡看東西。只是,在玩具店裡除卻幾位成年人在陪著子女看玩具外,就是看不見兒子的影蹤。
「明仔,你在哪兒?」
在店子裡的顧客抬頭望過來,一臉緊張的媽媽睜著雙眼注視著每個孩童,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每位的臉龐都看,就是沒有一位與兒子的相似。顯然兒子不在店子裡!
「太太,請問有甚麼可以為你服務?」一位男店子職員問。
「你們看見明仔嗎?他剛才就是站在外邊。」媽媽四處張望,語氣顯得異常緊張,在眾人臉前嚷道:「明仔不見了!明仔不見了!」
「請先冷靜,不要焦急。」職員回應。「明仔是你的兒子嗎?」
職員說話的口吻,看來明仔並沒有溜進玩具店,媽媽二話不說衝出店外,顧客們若無其事繼續選購物品。同時間,媽媽在商場每層走廊走來走去,依然看不見兒子的蹤影。她焦急起來,毫無規律地大聲叫喊兒子的名字。
在大堂站崗的一名保安員見狀,很快沿電梯走到媽媽身旁。這刻媽媽已焦急得快要哭出來,在保安員的陪同下兩人於商場逐間店子查看,甚至連男女洗手間都察看。然而半小時很快過去,就是沒有兒子的下落。
半小時、又半個小時,在電梯級跑來跑去的媽媽顯得筋疲力竭,汗流浹背,雙腿倦得無氣力再走路。她提起保安崗位裡的一部電話,兩手不停顫動下致電回家。
「喂,爸爸,弟弟有沒有回家?」
「沒有,你們不是一同到街市的嗎?」
「他不見了……」
※ ※ ※
從大埔警署步行出來,得知這麼大的一幢商場竟然沒有裝置攝錄儀器,周日黃金時間,竟然沒有店員、顧客、途人察覺或留意一位小朋友的行蹤,爸爸感到十分氣憤,心情一直未能平伏。回家後他向工廠主管請假,翌日和幾位警員回到商場再次向途人派問卷做調查。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一家三口各自馬不停蹄在屋村和商場徘徊,無分晝夜,為的是找回失蹤的弟弟。雙親上午總會跑到警署查問兒子下落,沒有消息,只好繼續四處找尋。傍晚,他們又會走進警署查問搜尋兒子的進度。
「三個星期,怎麼這個案件仍然沒有任何進展?」爸爸感到十分氣憤。「如果是特首走失兒子,你們大概早已尋回他。」
「梁生,我們說過如有消息的話定會第一時間通知兩位。你們每天都來打探三數次也不是辦法。」一位警員說。「前線警員每天已經加緊留意街上的小孩,一支專門處理新界北區人口失蹤問題的特別組已成立,請你們不要過分擔心。」
「不要過分擔心?他可是我們的兒子!」媽媽說得異常激動。「你試過失去兒女的感受嗎?在家裡總會讓人坐不安、吃不落、睡不著。」
一位警司看見這樣的反應,神色凝重地來到櫃檯邊,兩手按著桌面。
「我倒是有一個提議,梁生、梁太,你們試試過境繞一圈查看。」
「過境,為甚麼?」爸爸立即回應。
「沒錯,人是在香港走失,怎麼我們要過境去找?」媽媽顯得莫名其妙,一陣令人不安的脈衝從心底裡湧現出來。
「入境處不是查過沒有出境記錄嗎?難道你們不想找,想將責任推卸到上邊?你們真是太過分!」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警員開口卻又說不出話,他將視線轉到身旁另一位職銜較高的同事上。對方向自己微微搖頭,敲打鍵盤翻看案件記錄。
「只是,」看過記錄,警員開口續說:「無論怎樣,我們必會盡力協助。」
也許,現在連香港警方也不願幫忙,是的,失蹤的男孩不是他們的兒子,更何況每天還有那麼多扑頭搶劫、糾黨打架、企跳自殺等案件。離開警局,媽媽感到失落,臉色顯得比平日更為蒼白。兩夫婦回到家裡,看到女兒坐在飯桌旁做家課,凝望著她身後的那張雙架床,兒子的書包和校服一直放置在下格床上,媽媽終於按奈不住哭起來。
「媽媽不要哭,弟弟只不過一時貪玩跑到別的地方去,他一定會回來。」姊姊走近門邊,拉著媽媽的雙手。
「不如,」找尋這麼久仍然毫無下落,站在身旁的爸爸顯得六神無主。想起警察在警署說過的一番話,他繼續說:「明天我們過境看看。」
往後的幾天,爸爸和媽媽乘搭火車前往羅湖,過境後一直向途人打探兒子的下落。他們走過火車站,經過大型商場,繞過小型公園,每每有玩具店的地方都會懷著希望進入查問。
「請問你們有沒有看過這位男孩?」
「他叫梁達明,我們喊他明仔。」
「不好意思,你近日見過相片中的男孩嗎?」
「他當天穿著一套藍色的運動服,白色的球鞋。」
「他很喜歡玩具火車,這幾天有沒有一位這麼高的男孩在櫥窗流連?」
距離弟弟失蹤那天已經有一個多月,一家人不斷在港、深兩邊來來回回團團轉轉,平日過分擔心而沒怎樣吃東西的媽媽身體終於支持不住,顯得萬分疲憊和心力交瘁,她開始產生不該有的絕望感。很多負面的說話亦在耳邊盤旋。站在行人天橋上,媽媽牽著女兒朝火車站走,正當二人經過一班倚著天橋圍欄坐在地上的小孩,姊姊猛力搖晃媽媽的手。
「媽媽,看看那邊,是弟弟啊!」
臉容憔悴的媽媽瞬即停下腳步,回頭探望。察看到一位年約四歲的小男孩,沒穿上衣,雙腿屈曲坐在地上,在跟前擺放有一個圓形飯碗。驟眼看去他的頭髮短短、臉部和身體十分消瘦。細心一看,媽媽嚇得兩唇和雙腳劇烈抖震,呆呆站在原地默不作聲──小男孩兩手沒有前肢、雙腿亦沒有腳掌,他如斯一直目無表情的坐在那兒,頭部只能微微向左右擺動。
媽媽心跳紊亂,勉強以顫抖的雙手抱起女兒,急促向火車站跑。被抱起的姊姊臉兒一直向後望,不明白媽媽為甚麼要留下弟弟於天橋邊不理。
「他,不是弟弟,我們現在回香港。」媽媽忍著淚說。
「是弟弟,媽,怎麼不帶弟弟回家?」
「我們已經沒有弟弟。」
小男孩不經意朝右方望去,看見被婦人抱著的女孩凝望自己,他很想張口大聲叫喊,他亦很想伸手朝女孩招搖。只是,他根本控制不到自己的身體,只能一直坐在那兒,讓她倆的身影慢慢掩沒在人群中,漸漸消失。
「姊、媽,不要撇下我,我要回家……」
這天,回港的路比平日來得漫長,失去靈魂的媽媽走路時總是跌跌踫踫,好幾次要不是女兒搖曳自己的手,她真的支撐不住身體昏倒在地上。站在入境處一個櫃位前,媽媽腦海裡湧現出幾個月前在一檔買魚舖子挑選鯉魚時,隱約聽到幾位婦人圍在一旁聊天的對話內容:
「昨天買菜時,聽到住在鄰座的陳太說,早前約親戚到茶樓吃飯,兩家人吃得興高采烈,誰知道女兒上洗手間,最後卻一直沒有回來。」甲說。
「最後怎麼樣?」乙、丙齊聲追問。
「陳太感到奇怪,於是跑到洗手間,發覺不見女兒蹤影。這下子可急壞,一家人和親戚在酒樓上下查問,就是沒人知道女兒的下落。」甲續說。
「九成九是被人拐去。」丙立即下這個判斷。
「在香港拐帶孩子做啥?」乙好奇問。「那陳太最後怎樣,尋回女兒嗎?」
「他們到警局報案,警員著他們一家過境查看。」甲回應。「聽陳太說,她開始的時候也感到十分奇怪,人是在香港失蹤,為何要過關找人。他們在村裡附近找尋許多天還是毫無頭緒,只好硬著頭皮到羅湖看看。」
「結果呢?」乙追問。
「找到啦,在深圳一個天橋底下,陳太果然看到自己的女兒坐在路旁。上前一看,發覺女兒沒有雙手,而且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她傷心地抱女兒到公安廳。聽公安說,原來同類的案件不時發生。拐子佬將擄回來的小孩手腳斬去、替他們注射甚麼懵仔針、癡呆針,讓小孩甚麼也不會說、不會動,就只能終日坐在地上行乞。她的女兒亦救不回,整個人已沒用。」
「太殘忍太過分,想不到有這樣沒良知的人存在,他們也有父母兒女的啊!」
「那些壞人這麼喪盡天良,依我看抓到他們的話必定要拉去槍斃……」
想到這裡,媽媽突然在職員跟前暈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