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烏克蘭
「雖然從今天過後與你不會再見,但衷心給你送上祝福。馬雅,毋忘我們!」
「薇朗、連娜、伊莎,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這班好朋友。」
「不知道我們還要在這兒待多久?馬雅,你的境況真是讓人羨慕。」
「日後如果有空的話,我一定會回來探望各位,一定。」
位於一幢外牆是棕色的建築物裡邊,有一塊操場,操場四周堆著一層厚厚的白雪。操場中四位小女孩站著聊天,當中一位穿淺紅色外衣配深藍色絨褲、束有一條小馬尾的女生,探頭看到一位穿長褸、挽手袋的成年女子站在正門外向自己招手。小女孩知道,這是時候要向一起相處的好友們道別。
「嘻,現在的你當然會這麼說,不過我知道你將來是不會回來呢!」
「伊莎,不會的,有機會我一定會回來與各位見面。」
「被人認養的孩子們離別前總會這樣說,嗯,這句說話我們已聽過很多遍。」
「我可不是他們,薇朗,相信我不會就這樣一走了之。時間將會証明一切。看!姨姨和院長一直站在門邊等候,各位再見。」
在朝大門方向走的同時,她轉身向眾人揮手,一臉依依不捨。來到大門外,院長向在門旁站崗的叔叔下達指示,叔叔將大門鐵閘推開,小女孩踏步越過鐵閘。看見女子將右手端到眼前,她亦伸出左手讓她牽著。
二人手牽手轉身慢慢向前走,背影亦在街角的一端消失,遺留下來是她們在雪地上走過的長靴和小鞋足印。看著一同長大的好朋友與自己分離,幾位女孩在寒冷的天氣下,深深呼吸乾燥的空氣。
「你們猜馬雅日後會否回來探望我們?」
「連娜,不要這樣天真,任何一位有機會離開這裡的人,無分男女無分年齡,都不會回來。」站在三位女孩之間的一位女生說。「馬雅和其他人沒分別,我知道她亦不會回來。」
「我也有和伊莎一樣的想法,我預感到馬雅不會回來見我們的了。嗯,不過我不會怪責她,試問如果有機會離開這兒、到外邊的花花世界生活,有誰又會願意想起這兒呢?」
薇朗說畢將身子向後轉,抬頭望向身處三層高的建築物,看著在最頂層橫寫著幾個烏克蘭字──基輔兒童之家。她柔柔嘆出一口空氣,在寒冷氣溫下呼出來的空氣很快變成白色的霞氣,突然間薇朗急速轉身,以一副迷惑的樣子望著兩位好友。
「剛才在門外認養馬雅的女子很面善,你們有這個感覺嗎?」
「說起來,你不這樣說我倒是感覺不到。現在想想看,我好像曾經見過她。」
「薇朗、連娜,聽你們說,我記起剛才那位女子曾經來過過兒,認養過鄰班的好幾位女生。她認養這麼多女孩子做啥?」
伊莎伸手輕彈門牙回應,這刻三位女生才恍然大悟,認養馬雅的女子曾經在這裡出現過,而且已有好幾次。她們紛紛望向大門,心裡莫名其妙起來。
「姨姨,將來你能否帶我回基輔?」
「馬雅,能否告訴姨姨為甚麼你要回基輔?」
「因為我剛剛答應薇朗,日後有空便會回來探望她們。」
「原來如此,是,姨姨答應你,將來有空的話會帶你去探望好朋友。又或者帶你的朋友來見你,甚至住在附近當你的鄰居,這樣不是更好嗎?」
「哦?姨姨,你是說將來我能夠再次和薇朗、連娜和伊莎一起嗎?」
「沒錯,只要你乖乖地聽姨姨的說話,姨姨答應你將來會認養你的好朋友。」
「嗯,我一定會好好地聽姨姨的說話。」
雖然街道四周佈滿白矇矇的積雪,對馬雅來說心感到很暖。
沒多久,一輛黑色四門房車駛過來慢慢停下。男司機下車,先向姨姨點頭後伸手拉開後座車門。姨姨讓馬雅先上車,伸腳踢踢車門讓積在靴子上的雪清除,兩人坐在後座。初次坐這樣華麗的房車,馬雅顯得異常歡喜,甚至張開手撫摸車廂、椅子、甚至是地顫。
房車沿著林蔭路走,經過一條行人天橋,馬雅這邊廂看到一位婦人手抱嬰孩坐在梯級上,在她身旁還有一位身體消瘦的男孩。在寒冷的氣溫下,三人就這樣在路邊行乞。那邊廂一位老婆婆和幾位小孩站在商舖外,每每有路人經過小孩便會上前縈繞。在街道的另一邊,一班婦人各自放置小木板擺賣物品,有玩具、香煙、毛衣、糖果、雜物,每每看見途人都會招手向他們兜售。
看到這些景象,馬雅無法相信,孤兒院外邊的生活要比在院內的難過。車子匯入 M20 高速公路,馬雅知道自己與兒童院的距離將會越來越遠。初次身在高速公路,車子開得很快,卻沒有絲毫急劇震動的感覺,馬雅透過車窗看到一輛大型貨櫃車行駛,高高的貨櫃擋著太陽光,車輪要比自己還要大,使她看得目瞪口呆。
房車行駛九十分鐘後停在一所建築物旁,司機下車打開後座車門。
「我們到達囉,快下車。」姨姨望著馬雅說。
「知道。」馬雅顯得興奮,推開車門站在地上,眼前是一座平房。「這兒就是我的新家?」
「不,你的養父母明天早上才會到來,你要在裡邊睡一晚。」
「我的養父母?姨姨,你不是我的媽媽?」
只見姨姨伸手摸摸自己的頭髮,從手袋裡取出一束鑰匙。馬雅看見司機駕著車子離去,站在行人道的她尾隨姨姨走進房子。
在大廳,馬雅看到角落有一張很大的嬰兒床,床裡邊有六位嬰兒在爬行。另一邊廂,好幾位與自己年紀不一樣的小孩凝望過來,當中一位穿著藍色便服的男孩走前來,馬雅顯得有點緊張。男孩向姨姨遞上一個包裹,姨姨取過它看到上邊寫上的地址,嘴角微微向上翹。
「森美,你先帶她到房間。」
姨姨說罷,抱著包裹向另一方走。望望她的背影,又望望站在身旁的男孩,他向自己點頭甚至送上微笑。站在門旁的馬雅顯得有點緊張,看到男孩臉上有一點點的雀斑。其他孩童依然站在大廳一角,注意這位新來的小女孩。
「我是森美,你叫甚麼名字?」男孩說。
「馬、馬雅。」
「你今年多大?」
「四半歲。」
「四半歲?你是說四歲半。下月我便八歲,不過沒有生日會,每年也沒有。」
「你可以叫姨姨為你舉辦一個生日會。」
「不。」森美搖搖頭,看著馬雅疲憊的倦容。「我帶你到房間去。」
「我的房間?」
「嗯,跟我來。」
尾隨森美經過一個嬰兒床,看到床上的嬰兒望著自己牙牙學語,馬雅向他們招手。說來奇怪,為甚麼在這所房子裡有一張這麼大的嬰兒床,房子裡又為甚麼有這麼多嬰兒和小孩?馬雅很想開口問,卻看見森美已走到樓梯上層端,只好打消念頭一步一步踏梯級。
經過洗手間和幾個關上門的房間,來到二樓盡頭,森美打開房門,馬雅看到裡邊佈置簡陋,牆上有一張油畫,主題是薰衣草盛開的花園;房間擺放有一張書檯和一張單人床,單人床上蓋有一張厚厚的被子和雪白的枕頭。
「這兒是我的房間?」
「嗯,剛才媽媽是這樣說。」
「媽媽這樣說,」馬雅有點迷惑,繼續問:「你是指姨姨是你媽媽?」
「是啊!」森美點頭。「我不是被認養。」
「奇怪,如果姨姨有兒子的話,為甚麼仍要到孤兒院認養我?」
「其實……」森美剛開口,卻聽到媽媽上樓梯的腳步聲,於是沒說下去。
「怎麼兩人只顧在房間外站著?馬雅,你暫時住在這個房間。」
姨姨一邊說,一邊將手裡信封遞給森美,只見森美點點頭,調頭向樓梯處走。
也許是陌生地方的床舖不好睡,第二天天還未亮馬雅已經兩眼睜睜。房間沒有時鐘也沒有玻璃窗,她不知道現在是甚麼時候,加上感到要小便,放是下床輕輕拉開房門。離開房間蹣跚地朝洗手間走,馬雅正想推門走進去,聽到樓下有人說話。
「我就揀這個男嬰。」馬雅蹲在樓梯級,看到一位中年男子依著嬰兒床站。
「沒問題。」姨姨將熟睡的男嬰抱起,讓站在男子身旁的一位婦人抱著。
「他的名字是甚麼?」婦人問。
「沒所謂,你們可以替他改任何名字,文件方面我會處理。」
「這是餘下的手續費。」
只見中年男子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白色信封交到姨姨手裡,和婦人抱著嬰兒離去。姨姨接過信封後不期然抬頭望到樓梯上,馬雅發覺被對方看過正著,她連忙返回房間跳上床,還將被子緊緊蓋著自己的頭。
咯咯咯……敲門聲過後房門被拉開,一直躲在被窩裡的馬雅睜開雙眼,姨姨站在床邊,著她起床吃早餐。馬雅在不情願下離開房間,當她經過嬰兒床,看到裡邊仍有六位嬰兒,感到十分愕然。回想起昨晚看到的事情,其中一位嬰兒的確是被人抱去,到底昨晚發生了怎麼的一回事?
馬雅與眾小孩坐在大廳,吃著姨姨準備的早餐,好幾次她探頭偷望嬰兒床,數著床上嬰兒的數目,一、二、三、四、五、六,數過好幾遍,依然是六個嬰兒。馬雅又望望坐在餐桌對面的姨姨,對方好像對自己昨晚看到的事情毫不理會。
叮咚、叮咚!門鐘鈴聲響起,姨姨站起來走到門前,將大門打開。看到一對老公公和老婆婆站在外邊,老公公將雨傘合上,由於外邊下著雪,兩人的頭頂和肩膀上的雪花溶掉而弄濕外衣。姨姨和他們寒喧幾句,轉身向馬雅招手,馬雅放下手裡還剩半塊未吃的麵包,走到大門前。
「馬雅,這兩位是你的認養人。」
「你就是馬雅,今年多少歲?」老公公說。
「四半歲。」馬雅說畢,記起森美昨天的回應,於是說:「四歲半。」
「這是送給你的禮物。你喜歡洋娃娃嗎?」
婆婆從攜來的袋子裡取出一個盒子,端到馬雅跟前。第一次接收禮物,馬雅感到很開心,看到慈祥的認養人,她點點頭伸手接過禮物。
「你現在可以拆開它。」姨姨說。
「我很喜歡。」馬雅依著指示拆開盒子,是一個樣子標緻的長髮洋娃娃。
「好了,現在時候已不早,馬雅,你可以跟他們離開這兒。」
馬雅先是望望老公公和老婆婆,又調頭望望站在嬰兒床邊的森美,看見他向自己揮手,馬雅轉身向姨姨點頭。就這樣,她被老婆婆牽著走,離開屋子老公公撐開雨傘替馬雅遮擋雪花,三人走過兩個街區,來到一個停車場。
看到三位穿著深啡色外衣、戴著黑色太陽光鏡的男子站在停車場,他們看見老公公和老婆婆後,其中一人伸手進衣袋裡,取出一個白色信封。馬雅腦海裡浮現出昨晚看到的情境,她的心跳得異常劇烈,嘗試鬆開被老婆婆牽著的右手。只是,越是反抗,老婆婆越是將手握得越緊,馬雅開始掙扎起來。
「我很乖,不要賣我。公公婆婆,求你們不要賣我,我願意返回基輔生活。」
「她叫甚麼名字?」來到陌生男子跟前,其中一位禿頭男子問。
「馬雅。」
公公回應,跟著將女孩端給他們,順手接著白色信封。就這樣,站在左邊的男子將一條臉巾掩著馬雅的鼻子,她連舉手掙扎的機會也沒有便昏倒過去。
※ ※ ※
六年後。
屋子非常凌亂,櫃門、抽屜統統被拉開,雜物房裡邊的東西被翻出來,大廳四周被搜索得面目全非,幾位警員逐一將嬰孩抱離床,看見幾位探員將雙手被扣上的媽媽帶走,森美拼命扺抗。
「你們做甚麼?媽媽沒有犯事,快些放開我媽媽!」
「報告,裡邊除幾名嬰兒和小童,甚麼也找不到。我們現在將犯人押出來。」
警官沒理會森美的請求,只是一直望著被押出去的犯人,顯然對他的說話無動於衷。一位鑑證科主任在現場以數碼數機拍照,通話機再次傳出說話,警官一直指派同行的警員將相關物品帶離現場。半小時過後,一對穿上西裝服的成年男女站在大門外,屋內留下來的只有森美一人。
鏡頭一轉,姨姨雙手被反扣在椅背,一盞檯燈照到自己的眼睛,光源太猛叫她不好受而閉上眼睛。
「我們已經搜集足夠證據,你還是快些跟我們合作。」
「既然已有足夠證據,何必仍要盤問我?依我看,森美仍然在家,快些放我回去,不然我會投訴你們虐兒。」
「我們已經查過,森美其實不是你的兒子。虐兒嗎?這層你不用擔心,福利署職員已經帶他到一處安全的地方。」
「你們帶他到哪裡去?我現在要見森美!」
「還是乖乖的合作,其實我們的目標不是魚毛,而是背後的大鱷。只要你能夠供出幕後指使人,擒到主腦的話,我們一定會向法官求情赦免你的罪。」
「少說荒唐的話,我是不會和你們合作,你們最多叫我坐牢。」
姨姨冷冷回應,年青的探員顯得束手無策。誠然,遇上盤問事件,探員最感到麻煩的是那些毫不合作的傢伙。站在一旁的盤問官伸手輕拍年青探員的肩膀,只見探員點點頭,離開拘留室。房間只剩下盤問官和姨姨二人。
他先將照著她的檯燈熄掉,柔柔拉開椅子坐在一旁。
「每個孩子也有父母,即使不是父母親生的,失去兒女那種難過你曾感到嗎?就如剛才你得知森美被我們帶走,你也有流露出著緊的一臉啊!」
「……。」姨姨依然保持緘默不語。
「告訴你,我本來有四個兒女,現在只有三個,最大的長女今年應該和森美一樣年紀。還記得長女三歲那年,她獨自跑到外邊玩耍,一位踏單車男子停下來,將她抱到後座去,就這樣被人家拐去我仍毫不知情。」
「結果怎樣?」聽到對方嗟歎起來,姨姨開口問。
「毫無下落,」盤問官搖搖頭續說:「真是瘋刺,身為人口販賣調查組的我竟然被人家光天化日下拐去親生女兒。也許,她在西歐某個地方;也許,她在其他國家。」
「那是何時發生的?」
盤問官低下頭,雙手掩著臉嘆一口氣,然後垂下兩手。在他臉上看到感慨。
「大概十年前。嗯,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轉眼間已經十個年頭。你知道嗎?將你關進牢裡並不是我們希望的結局,我們是要防止那些集團繼續這樣無的放矢,只有將他們抓去,下一代才有希望。」
「這也是我們這一代的錯吧?看看四周的孤兒,他們的父母沒有能力工作、脯育兒女,生下來不照顧,是他們的錯。」
「我不認為是父母的錯,這根本是社會問題。即使是如你所說那樣,孩子並沒有罪。將他們賣到其他地方,從中賺錢,你認為這些小孩將來會有好日子過嗎?」
「至少他們會被認養人好好照顧就是了。」
「你錯了。讓我給你看看一些被賣到西歐或其他國家的小童有甚麼下場……」
盤問官關上房燈,將一組幻燈片投映到室內的一面牆壁,牆壁上頓時投映出幾個小孩手寫的字:「Я хочу додому」。三小時過後,盤問官衝出房間,將所得到的資料向上級報告,及後指揮十多名部下衝上警署。
「不要告訴我你又用那個長女被踏單車漢拐去的故事?」剛才曾經在房間做盤問的熱血青年向盤問官問。
「早已對你說薑是越老越辣。不好意思,看來今晚那餐飯又要你請客。呵呵,我們現在分頭行事,今晚老地方見!記著請客。」
仍是坐在房間的姨姨,凝望著冷冷的房門。想起剛才盤問官向自己說過的話,她才醒覺自己中了對方設下的圈套,整個人頓時緊張起來。
這邊廂,幾輛警車停泊在一間工場,警官離開車廂,瞬即衝進去。工場的環境很差,光線照明不充足,地上盡是垃圾。看到百多名男童沒穿上衣坐在地上,以流水作業方式徒手製造球鞋。在他們身上多處可以看到明顯傷痕。幾名主管手持皮帶和棍子在四周巡察,看見警員無不扔下東西各自逃跑。只是,當其中一人打開後門的時候,看到工場外早已有幾十個人影在守候,他顫抖和無助的跪在地上。
那邊廂,幾輛警車停泊在一間夜總會,警官離開車廂,帶領下屬衝進去。守在門外是一名身材健碩的漢子,看見警員前來嘗試伸手制止他們內進,然而熱血探員沒理會對方,一拳朝大漢的鼻子打去。守衛蹲下身體,掩著不停流血的鼻子。
夜總會裡邊燈火通明,強烈的音樂節奏伴隨激光,男子圍在舞台邊叫嚷。一群年紀輕輕的少女光著身子,站在舞台上挽著柱子扭動身體轉圈,任由眾人這樣看著她們的身體。少女們的大腿綁上皮帶,皮帶間夾著一張張紙鈔。此刻夜總會的燈光突然沒有閃爍,揚聲器亦沒有傳出音樂,換來是幾名站在門邊的男子叫喊。
站在舞台當中的一位長髮女生停下動作,往門邊方向探望,看到他們所穿的服飾,深深地呼吸起來。她知道,自己和一班被拐賣的孩子終於可以獲救。
「伊莎、薇朗,看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
「沒錯,連娜。只可惜,馬雅熬不到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