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印尼
「各位,我們即將降落,請安坐及扣上安全帶。」
「這裡就是印尼。噢!我的天……」
飛機的翼子緩緩張開阻擋氣流的片子,坐在窗旁是位短髮青年男子,透過玻璃窗從高空俯瞰地面景象,不禁張大嘴巴目瞪口呆。往這邊看,方圓數十里都被夷為平地,只有好幾棵樹杆沒倒下;往那邊看,沙灘上有很多一堆堆東西四處堆放,鏟泥車、貨車等在斷續的路上行駛。
我們是否來到一個龐大的國家堆填區?還是在一個惡夢裡?他心裡這樣想。要不是因為發生災難,真的會讓人以為飛機抵達錯地方。他怎麼都沒法相信眼前所看到、人們這幾天所說的東西確實存在。
坐在窗旁的小伙子是來自英國的實習記者,站在人群當中驟眼看去他應是最年青的。他正接受上司委派的任務,前往最近震央的印尼班達亞齊進行實地採訪。他的肩膀揹有黑色書包,脖子掛著公司名片,名片上有他的彩照、姓名和任職公司的名字。還沒有離開機艙,四周已彌漫著人們凝重的臉色。
與其他記者跟隨官員走,察覺附近一帶建築物全被破壞,被洪水沖過的房子牆壁會遺下大洞口,可清楚讓人看到裡邊的東西全都被沖毀。這些景象也許對其他走過天南地北的老記者已是見慣見熟,對這位實習記者來說卻是初次。他大概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看到災後情況這一幕。
這邊看到兩位男孩穿梭於許許多多小木板之間,他們低頭走仿似要尋找甚麼的樣子;那邊看到婦人和小女孩坐在一塊石磚上,每每看到陌生人走過小女孩就會不停哭叫,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沿臉龐流到下顎去。
空氣傳來陣陣惡臭氣味,幾名穿著貼上螢光帶外套的搜掘人員剛從瓦礫中發現兩具兒童屍體。讓眾記者感到驚訝的是,縱然雙手抬著屍體搜掘人員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他們將小童屍體橫置在路邊後繼續進行搜掘。看到一具具屍體橫放在路邊,又看到蒼蠅在上邊纏繞,記者們心裡知道惡臭氣味的來源。
三十分鐘過後,這名實習記者站在一遍空盪盪的街道路中,前方有幾個以木板和帆布搭成的棚架,許多小朋友坐在棚架內。引路的官員說這是剛搭成臨時救援中心。
「請問自災難發生後,總共有多少名兒童受到影響?」
「這方面我們暫時未有確實數據。坦白告訴大家,莫說是受影響兒童數目,就算是現時正在避難的兒童數目,我們亦不太清楚,畢竟受影響地區太大太多。」
「剛才聽官員說,你們計劃替每位小孩登記身份,有這回事嗎?」
「沒錯,這個計劃已在實行中,預計須要花上一個月。早前我們與印尼政府商討,要求他們限定計劃未完結以前,禁止小孩被人帶離災區。」
記者們點頭,在各自攜來的筆記本上寫下要點。同時間耳朵聽到遠處有人在爭吵,眾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將臉兒端到右前方。
「我們就是這位小孩的爸爸媽媽,你憑甚麼不許我們帶她回家?」
「政府早前已宣佈,嚴禁任何人將小孩認養或帶走。」
「甚麼認養?甚麼帶走?我們是她的父母,帶女兒回家有甚麼不可?」
「請聽我們說,這麼做是因為……」
「我們才不聽你們一派胡言,快交回女兒給我們!」
站在最前端的的實習記者提起數碼相機,邊調較長長的鏡頭邊凝看顯示屏。屏幕投映出在一個背景為廢墟的帳棚下,兩位穿上簡樸服飾的印尼籍成年人,與幾名外藉男女在爭吵。二人吵得手舞足蹈臉紅耳赤,誓要帶著眼前的那位小女孩離去。然而穿上淺藍色、印有白色 “unicef” 字樣和圓形商標恤衫的外藉男女就是不答允他們的請求。
「先生、太太,剛才你們自稱是這位小女孩的父母,可有甚麼憑據?」
「甚麼憑據?你要我們將說話重複又重複多少遍?我們是──」
「我們希望你能提供關於這位小女孩的身分証明,如她的出生証、你們曾經聚在一起時拍過的照片等,這比只靠張嘴說話較有說服力。」
「你們這些外來人不要故意為難生事。看!我們現在的狀況是怎麼的一會事,莫說出生証,就連房子也沒有,試問我們怎樣將文件給交出來?」
「這樣吧,暫時將這名女孩留在救援中心,我們好好照顧她。待一個月後所有小孩的身分被登記和確認後,你們再領回女兒。」
談來談去已有半個白天,救援人員就是不允許將女孩交給對方養育,自稱是她父母的兩位成年男女,情緒依然顯得十分激動。一位印尼警員被邀請前來帳棚,處理這樁糾紛。
「兩位,不好意思。根據政府早前提出方案,在未能完全確定孩童身分以前,禁止市民進行任何認養行動。這樣規定是為了保障小孩子們的人生安全和成長。」
「甚麼安全、甚麼成長?依我所見,將他們留在這裡才不安全!」
看來事件鬧得越來越大,連警員也無法控制情況,一位高層負責人被同事召喚到棚架處,記者們紛紛將鏡頭移往左邊對焦。負責人與手持長槍、穿著迷彩軍服的護衛朝這邊走來。
「我們在星加坡工作的同事昨天收到手電短訊,你們要看看內容嗎?」
對方從腰間取出一部手提電話,灰色的。他按下按鈕,細小的顯示屏呈現三行英文字。負責人將手電端給兩位父母看。
「看到這個訊息,你們有甚麼感覺?老實說,在認養者身分未能証明以前,我們會先入為主假設他們是人口販子。雖然這樣的做法聽起來有點不敬,可是站在這些小孩子們的立場來看這是應該的。」
自稱是女童父親的男子先看熒幕上的短訊,然後將手提電話傳給身旁的妻子。倆人情緒慢慢緩和下來,一直默不作聲聆聽負責人解釋。
「如果你們真的不是小孩們的父母,將他們拐走賣到其他人手裡去的話無論對我們抑或對小孩們來說已經太遲,試問那個時候大家又可以做些甚麼呢?我們定下這樣的規則目的就是要保障每位小孩的人身安全。」
手電傳到記者手裡,接過後看到屏幕顯示:「現有 300 名 3 歲到 10 歲,來自亞齊的兒童可被領養,代辦所有文件,請說明所要的兒童年齡和性別。」
實習記者終於明瞭為甚麼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職員一直不允許二人帶女孩離去。負責人取回手電後轉身離去,幾位記者跟隨他並肩而行。
「是真的已有 300 名兒童被拐去?」記者按下放在書包裡的錄音機問道。
「真實情況我們不太清楚,不過從訊息我們推斷到兩個可能性:一,真的已有這麼多兒童被拐去,現正等待被壞人出售;二,接受訂單後,壞人有辦法透過不同渠道拐走所要求的兒童。無論哪一點,我們都是不希望遇上的。」
「亦因為這樣,你們和印尼政府連繫,要求立法禁示任何兒童離開亞齊?」
這晚,記者返回安排好的旅店住宿。他開著手提電腦,在聆聽錄音帶的同時閱讀記事本上手寫今天的所見所聞,將資料整理好後敲打鍵盤輸入進電腦。在熒光幕一個電郵程式投映出最後兩段內容:
二○○五年初,一場災難的終結,一場災難的開始。經過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海嘯,東南亞地區幾乎變成廢墟。位於印尼的亞齊省是其中一個重災區,得到官方人員呈交的資料,那兒有百分之九十的下水道設備遭到破壞、百分之八十的電線和道路也受損。
自海嘯發生以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與印尼政府積極合作,在災區建設暫時收容所和多個支援中心,給予與父母失散、甚至成為孤兒的小孩子一處容身之所。聽官員說,多日來有小孩被失散的父母認養,工作人員感到欣慰和希望。然而今天,於馬來西亞的一位工作人員收到手機短訊後,這欣慰和希望頓時變成泡影。
※ ※ ※
時差緣故,第二天天還未亮年青記者已起床。他提起數碼相機,走過大街小巷。很快來到災區現場。沿途看到很多倒下的房屋瓦礫、木板石塊、樹幹等東西;多輛泥頭車、鏟泥車停泊在路旁,驟眼看去仍有很多地方需要進行搜掘和清潔。沒陽光的清晨,灰灰的天暗暗的雲,孤零的景物讓人份外傷感。
他心想,這樣的氣氛太沉重。縱然數碼相機將情景拍下來,沖印出來的相片都會是陰沉沉、沒氣息的。這刻讓他感到驚訝的是,救世軍人員在天還未亮的時候已開始進行救援工作,他們正分工合作搭建臨時住所。
「你好,我是實習記者。你們大清早已在工作,難道昨夜沒睡覺嗎?」
「嗯,我們是第三小隊,大家輪流休息。」
「真奇怪,你們在這裡搭建這麼多木棚,怎麼卻沒人在裡邊住呢?」
「這些臨時房子是為讓出學校空間而搭建,有部份災民目前仍在學校暫住,然而新學期很快便會開始,那時候小朋友要上學。」
「原來如此。你們介意我拍照嗎?」
「不介意。」
他手裡拿著數碼相機,將所到過地方的情況拍下來。在災區繞圈後返回旅店,和其他記者吃過早餐,眾人跟隨官員登上一輛軍車,駛離旅店。
「各位,這裡就是臨時醫院。」
看到一個臨時搭棚,在淺黃色的布幕上貼上大大的紅色十字,在搭棚後方有輛流動急救車,細小的車廂倒是有很多不同的醫療儀器和工具。年青記者先是提起照相機拍攝,看見其他人往棚架裡走,他伸手往書包裡按下錄音機按鈕後尾隨眾人。
在倘大的嬰兒床裡,躺著很多寶寶。女護士從床裡抱起一名寶寶進行餵脯,這刻一對中年男女跑過來,還嚷著被抱起的寶寶是他們的親生孩子。護士默不作聲轉身離去,並沒有將寶寶給到他們手裡。經過昨天的經驗,記者們心裡浮現出又有人在災後要打這些嬰兒主意。
「你們怎麼知道他們並不是寶寶的父母呢?」
「你們可知道,這三天先後有八、九對夫婦說是這名寶寶的親生父母。他們一口咬定認得自己的親生骨肉,實在是一個諷刺。」
看到寶寶嘴角翹起微笑,站在最前方的女記者察覺在他的左手腕戴有條白色膠帶,膠帶上寫有兩個數字。她再探頭看看躺在床裡的寶寶,發覺每位的左手都是戴著這樣的膠帶。
「為甚麼每位嬰兒手裡的腕帶都寫有數字?」她問。
「這是因為當他們被送來時,我們不知道寶寶的名字和身份。」穿上白色袍子的醫生站在嬰兒床旁邊解說。「數字是代表他們被送來的次序,舉例說,我們會喊這位寶寶為『嬰兒 62』。」
「怎麼說寶寶的外貌都是差不多,不知道日後他們的父母怎樣認領兒女呢?」
「其實近日來已有很多成年人前來表明自己是某個寶寶的父母。我們當然不會將寶寶隨便交給他們,認領方面,相信要靠 DNA 檢驗和核證。」
返回旅店實習記者打開手提電腦,將今天所見所聞寫下來電郵給總部。
來到災區雖然只是第二天,我已看到很多成年人四處苦苦找尋自己的兒女。雖然不肯定他們是否人口販子,我相信不是全部都是壞人,當中一定有人是忙於找尋失散的親生骨肉。只是,在茫茫的瓦礫和垃圾當中,應該怎樣去搜尋呢?找到的機會就是相當渺小,縱然真的僥倖給他們找到,政府已表明不允許任何兒童離開這裡,他的狀況和遭遇真是很值得同情。
※ ※ ※
第三天,記者們乘坐軍車前往距離班達亞齊約一百公里外的村莊。在村莊每個村民團結起來,他們合力重建家園。雖然救援人員相繼到達災場,他們的行動依然沒有慢下來,就是沒有靠別人幫忙的思想。
「各位,這裡就是剛才在聚會時提及的 R.K. 村,這裡亦是海嘯發生後受到最嚴重影響的地方。你們可以看到,大部份房屋早已被夷平。」
「其實在沿途走過的道路,四周的景物都是被夷平了的呀!」一位男記者說。
一團團黑煙從村子四周冒出,讓實習記者們感到十分好奇。
「是村子四周起火嗎?」實習記者問。
「不是,」官員回答。「你們可以看見,四周都是垃圾、爛木塊和折斷的樹幹,這些東西阻礙村民和救援人員的重建行動。」
「所以他們將這些阻礙物燒掉?」
「嗯。」
在村子裡走,在低洼地區仍有不少地方被洪水掩著,好些房屋半邊被沖毀,在距離天花板地方看到一條條橫線,是洪水掩到兩米高的證明。
在距離不遠的空地,幾位小朋友圍在玩耍。踏單車、踢皮球、你追我逐。孩子們的嬉戲聲總算讓沉重的災後重建添上生氣,看到他們臉上浮現出來的天真爛漫,全無沒點對人生和將來失去信心。與成年人相比,還未懂事的小孩子們應該是活得最快樂的。
傍晚回旅店途中,從軍車裡看到好幾個臨時帳棚已被搭好,重建進度不禁叫人嘩然。下車後記者往前方那個帳棚察看,兩位小朋友抱膝坐在一角。
「小朋友你們好,怎麼板著臉坐在這裡?」
「Saya mau ke rumah.」小女孩芽芽學語。
「甚麼?」他聽不懂小女孩的話,只好伸手抓抓頭髮。
「她說很想回家。」坐在身旁的小男孩回應。「哥哥,我亦很想回家。」
「你們的父母在哪兒?」
「不知道。」小男孩搖搖頭。
「你們住在哪兒?」
「不知道。」小男孩又搖搖頭。
記者提起數碼相機,向這對小兄妹拍下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