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不喜歡我

　　星期五傍晚於一所學校裡，放學的鈴聲早已響起，同學們紛紛地提起書包離開課室。一想到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課，他們無不感到歡喜。唯獨仍有兩位穿著淺藍白色格子校裙的女同學仍然坐在座位，各自地取出課本裝作溫習。其中一位臉兒方方、頭髮短短、個子高高瘦瘦，看起來像男生的；另一位臉兒圓圓、頭髮長長、個子嬌小玲瓏，看起來像女生。不，她們根本就是女生。

　　兩位女生坐在各自的座位一直地保持沉默，互不理睬、互不說話。就這樣地過了一個多小時，課室外顯得一遍寧靜，亦聽不到雨天操場傳來任何同學玩耍或叫喊的聲音，同學們應該已經離開學校回家去吧？

　　短髮的那一位環顧四周，先是確定課室裡已經沒有其他同學，於是慢慢地站起來往課室門外走去。她探頭張望，確定沒有人在走廊逗留，才返回課室，還扭動門閂將課室門反鎖著。過了一會兒，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氣，蹣跚地走到另一位同學的書桌旁。對方看到她的舉止，不慌不忙地將書本合上放進自己的書包裡去。

　　「你這封信是甚麼意思？」短髮的那位女同學從衣袋裡取出一個對摺著的信封，跟著將它攤開，扔到對方的書桌上。

　　「……。」看到那個信封，上面寫著「給：冬」二字，長髮女同學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回答：「信裡面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我們分手吧。」

　　「不會的，告訴我你是在和我說笑、在開我玩笑，快些告訴我。」

　　「我想了很多天，亦想了很多遍，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再一起。」

　　在這個時候，一位樣貌普通、身材略為消瘦、頭髮結了一條小馬尾的女同學剛剛踏步離開學校。她踏出第一步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第六靈感告訴她遺留甚麼在課室似的，於是站在一旁蹲下身子，將書包打開細心檢查。果然，她發覺自己遺留了筆袋在課室座位裡。一想到明天和後天不用回校，沒有筆袋的話在家裡不能做功課，打量一會兒後，決定調頭折返朝課室走去。

　　「為甚麼？你知道我是一直喜歡你，這些日子以來我對你是認真的。我對你是全心全意、甚至無條件地付出，你為甚麼現在說不喜歡我？」

　　「不要這樣，其實，我們的開始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我們的開始根本是一個錯誤？怎麼你會這麼說，你曾經告訴我要和我永永遠遠地在一起，你會細心地照顧我，你還答應不會傷害我……」

　　「對不起，可是現在的我覺得和男孩子一起的時候，那種感覺比較好、比較有安全感。我承認，在和你一起的日子我曾經許下很多承諾，不過，情情愛愛、山盟海誓的說話，你不要這麼認真吧？」

　　「不要這麼認真，你在說甚麼瘋話？男孩子、男孩子，是不是班上的某君？」

　　「對方是誰你不用管。」

　　「男孩子究竟有甚麼好？他們不懂溫柔，和女孩子一起只想佔人家便宜，將來必會用完即棄。相信我，我將來一生一世都會好好地對待你。」

　　「不是所有男孩子都是壞蛋，世界上總有好人和壞人，只不過你一直遇到的是壞人吧？真的，凡事總是相對、總有兩面，試問如果沒有好人又怎麼會有壞人？」

　　「不要離開我好嗎？我真的很喜歡你，我不能沒有你。」

　　「你清醒一點好不好？即使沒有我的日子你仍然能夠生存，因為人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別人而活。在未曾認識我以前，你還不是如常地過日子嗎？」

　　剛才從學校正門折返的女同學來到課室門前，看到課室門被關上，和其它課室的不同，心裡感到有點奇怪。她伸手正想往門鎖扭去的時候，隱約地聽到有人在課室內好像在吵鬧著甚麼，細心地聆聽──應該是細心地偷聽──正是班上兩位於學期初新來的女同學在吵鬧。好奇的她輕輕地將耳朵貼近門邊，嘗試繼續留心地偷聽她們的對話。

　　「自問我在這些日子裡一直全心全意地待你好，甚至是無條件地為你付出，我不相信其他人會待你更好。告訴我，他究竟有甚麼比好我？」

　　「有些事情，不是單憑其中一方全部付出便是最好。他有男孩子的粗心，他有男孩子的氣質，他有男孩子的稚氣，他更加有男孩子的臭汗味。說實話，這些都是你沒有的。」

　　「我將來一定可以令你快樂，相信我，男孩子日後是不能給你快樂的日子。」

　　「我們現在還很年輕，這個世界很大，你還是不要再花時間在我身上。」

　　「繼續和我一起，我可以當作甚麼事情未曾發生過，好嗎？」

　　「不要這樣，如果你是喜歡我的話，請你將手放開好嗎？這些日子以來，我真的感到很倦，尤其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每天都是提心吊擔。我不想再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拍拖，你明不明白？」

　　「你說甚麼？你剛才的說話令我很傷心，我很討厭你。」

　　「你知道嗎？即使我們在一起，也不可以正大光明地向其他人公開我倆的關係。我們一直都是偷偷摸摸地拍拖，平日逛街不能牽手、晚上談電話害怕被爸媽知道、在學校裡害怕同學們知道我倆的關係。試問這樣的日子，對你和對我究竟有甚麼意義？戀愛，不是這樣的。」

　　「我倆不是一直也感到很開心的嗎？你在我生命裡很有意義，真的……」

　　「累了，一直以來我也很想和男孩子拍拖談戀愛，現在上天給我這樣的一個機會，我叫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珍惜。從今天起，我們做回同學吧？」

　　突然間二人站在那兒互相對望，誰也沒有說話，課室裡頓時顯得一遍寧靜。良久，短頭髮的那位女同學流下眼淚，口裡還發出細微的嗚咽聲。長髮的女同學則低下頭，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去安慰對方。

　　「即使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那個男生是誰。在這幾個星期，我好幾次地看見你和他在一起，而且不是巧合地遇見。你不要當我是笨蛋，甚麼也看不見、聽不到；只是，我一直在裝傻、當作沒事情發生而已。」

　　「既然你早已經知道，為何現在仍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你不知道他一直以來已經有一位要好的女朋友的嗎？你的介入只會破壞人家的關係，你是第三者，你還是和我一起好嗎？我當這幾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你說的女朋友是指翠瑩吧？家靖對我說過，他和她相識了六年，一直以來只當對方是自己的一位好知己，我並不是第三者。」

　　「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家靖怎麼會不喜歡翠瑩？怎麼看他們都是登對。」

　　「總之，我真的找到自己所喜歡的男孩子，很想光明正大地拍拖、不用聽別人的閒言閒語、不用擔心爸媽會討厭我、不用受其他人歧視的眼光。我們還是不要繼續地糾纏下去。如果你仍是死纏著的話，不要怪我日後絕情。」

　　這時站在課室門外偷聽的女同學雙眼流下淚水，連忙地伸出左手掩著自己的嘴巴，不允許自己的哭泣聲驚動她們。

　　「你令我很失望，嗚嗚，我以後都不想見到你！」

　　「不要這樣，對不起。說起來，現在時候已不早，我要回家。你也不要在這兒逗留太久，不然媽媽會擔心你。」

　　「不要在我臉前貓哭老鼠，我不要你的關心，你很礙眼和討厭！」

　　「那麼，再見……」

　　站在門外的女同學感覺到有人快要將課室門打開，於是左顧右盼，瞬速地溜到隔壁的課室裡去，將門關上，還以背部依靠在門邊。想起剛才兩位女同學的對話，她的身子慢慢地向下滑，最後坐在地上，雙手掩著嘴不停地嗚咽流哭。

　　仍然留在課室裡的那位女同學，呆呆地站在座位旁，凝望著班房門口。雙目禁不住地流下眼淚，她並沒有用手將眼淚拭乾，因為性格剛強的她不會這樣做。過了一會兒，她右手握著拳頭，狠狠地朝書桌捶去，一點一滴的眼淚亦從臉上慢慢地滑到書桌上。

　　正在課室裡哭泣的短髮女生就是我，嚴冬，今年十八歲。爸爸媽媽是台灣人，不記得他們從何時來到香港，我知道自己是在香港出生，是家中的一名獨女。在我十二歲那年，爸爸媽媽正式離婚，往後的日子我和媽媽一同生活。媽媽對我說，男孩子沒有一個是好人；她亦時常地叮囑我，日後不要隨隨便便地結識異性。

　　※　　※　　※

　　十五年前，一九八九年冬，當時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位於九龍區李鄭屋村，一間地方暗淡狹窄的木屋。記憶之中，爸爸的樣子凶惡，性格火爆，雙臂有紋身圖案，說話的時候經常大聲疾呼；媽媽是一位樣子端莊、和靄可親和身材均等的婦人。雙親都是三十來歲。

　　每當我看到二人並肩地走在一起，無論在外貌或性格方面總是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怎麼說他們就是不相襯，很多時候我也不明白為何爸爸和媽媽能夠互相結識、成為情侶，甚至是結婚。作為女兒的我，真的很想問問媽媽她在小時候是怎樣結識爸爸。

　　由於爸爸媽媽的性格不同，經常會為著芝麻綠豆般的小事情而在家裡大吵特吵。說出來亦真的可笑，他們曾經為著爭辯一個蘋果甜不甜而吵架。然而吵架後第二天又會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真是神奇。雖然怎麼看二人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他們還是有一點共同的地方，這便是當時育有一個年約三歲的女兒。怎麼看她就是聰明伶俐、天真可愛、人見人愛、車見車載、樣子蠻得人的歡心的嚴冬──我。

　　「冬，快些執拾飯桌上的玩具，爸爸很快便會回家。」媽媽在廚房叫喊著。

　　「我想多玩一會兒啊！」我手裡抱著一個洋娃娃，坐在沙發上自得其樂。

　　「你已經玩了一整天，乖，不要終日只是顧著玩耍嘛！」媽媽從廚房走出來，一邊以雙手解開圍裙一邊說話。「執拾完東西記著要洗手。」

　　「知道，媽媽。」

　　你們知道嗎？媽媽的煩功了得，很多時候真的會令你去到一個無法接受的地步，最後總會乖乖地聽她的說話。這一次亦不例外。結果，我依著媽媽的說話，先將飯桌上的玩具放進地上的一個玩具箱裡，跟著跑到廚房扭開水龍頭把雙手洗淨。而這刻，媽媽已經將碗筷碟子有條不紊地放置在飯桌上。

　　如媽媽所料，過了幾分鐘，爸爸輕輕地拍門，媽媽連忙地將大門打開。

　　「爸爸。」看見爸爸帶著疲憊的身軀站在門邊，我叫喊了一聲。

　　「你今天怎麼樣？冬，快過來給我抱抱！」爸爸來到我的跟前，還沒經我同意便伸出雙手，強行地將我抱起。

　　「喂喂喂，冬剛才先洗過手，你現在這麼樣會令她骯髒。」媽媽連忙地說：「你們二人快些給我一同到廚房洗手去！」

　　「抱一抱女兒不會死掉的。」爸爸不耐煩地說。

　　「怎麼又是這樣無禮貌地向我大聲呼喝？我們昨晚不是說好的嗎？」

　　「遵命！老婆大人。」爸爸將我安置在地上，還豎起右手打了一個手勢，就像士兵聽從上級命令那樣。在我心中，有些時候，爸爸亦有他那溫柔的一臉。

　　「遵命！媽媽大人。」而我亦豎起右手，模仿爸爸剛才的動作。

　　「哈哈哈，你們二人就是愛搗亂，快些洗手跟著吃飯吧！」

　　看見兩父女的舉止傻傻瓜瓜，媽媽禁不住掩著嘴笑起來。我陪伴爸爸一同到廚房，爸爸先是將雙手衣袖摺高，在洗手的時候看見他那粗壯的手臂上有一個圖案，我定睛地望了兩眼，心裡感到挺是好奇。

　　「等等，」看見媽媽從廚房裡走出來，爸爸立即從口袋裡取出一卷鈔票，端到對方跟前。「這是今個月的家用。」

　　「六千元，為甚麼這個月會有這麼多？」媽媽抱著懷疑的態度點算兩遍，感到很驚訝。她抬起頭望著爸爸：「快告訴我，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不要這麼愛發問，只不過是今個月手風好，而且老闆他們很賞識我。」

　　「和你一起已有十餘年，你的個性我很清楚，一定不會是這麼簡單。」

　　「怎麼總是這麼麻麻煩煩、婆婆媽媽，如果你嫌這筆錢太多，可以給回我二、三千元。我賺到一點點錢，一心想著讓你過得輕鬆些，而且可以有額外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可是現在的你卻在嫌三嫌四，真是討厭！」

　　「……。」被爸爸這麼地罵，媽媽低下頭不發一言。

　　「怎麼只顧站在這兒？現在肚子餓，可以開飯了嗎？」

　　「我去準備，你先和冬洗手。」

　　說畢，媽媽將鈔票放進自己的銀包，跟著向廚房走去。而爸爸亦抱著我來到洗手間旁的一個水龍頭邊，扭開水龍頭替我洗手。這時我看到爸爸那粗大的手臂畫上古靈精怪的花紋圖案，感到有點好奇，我亦終於按奈不住開口發問。

　　「爸爸，怎麼你雙手有這些花紋，而我的雙手卻沒有？」

　　「傻孩子，我是靠這些花紋來賺錢。」

　　「我亦要有這些花紋。」我將雙手伸到爸爸臉前，嚷著。

　　「不，只有男孩子才可以有這些花紋。看看媽媽的雙手不是沒有花紋的嗎？即使你長大以後，也不要跟爸爸一樣，知道嗎？」

　　「為甚麼只有男孩子才可以有？為甚麼我不是男孩子？」

　　「怎麼冬今天比平日特別多問題？」爸爸摸摸我的頭，繼續說：「好了，我們一同吃飯去，不然媽媽又會像一個吃人怪獸般投訴。」

　　在我的記憶中，這一晚，我們一家三口吃得挺愉快。而我亦是在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甚麼是男女不平等，為甚麼男孩子的手臂可以有花紋而女孩子的卻不能？其實我有一點兒後悔，當時的我並沒有問及爸爸是當甚麼工作，為何要靠這些花紋來賺錢。

　　我們一家人過著安穩的生活，縱使當時的我年紀還小，就是知道甚麼叫快樂。可是這樣的一個幸福愉快的家庭，卻被爸爸一手破壞掉。我非常恨他，亦埋怨為何自己有這樣的一個爸爸，無論如何，那件事情一直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　　※　　※

　　兩個星期後，媽媽帶我到一間幼稚園做甚麼最後登記，準備九月份入學。還記得那天我牽著媽媽的手，感覺到自己已經成長。哈哈，因為我快要上學學習啦。不知道你們是否在妒忌我呢？

　　「冬，你現在已經長大，要進學校學習。日後要乖些，聽從老師的說話。」

　　「媽媽，這個不用擔心，我一直也很乖的嘛。」

　　「只是怕你在家裡乖乖的，在學校裡卻四處搗亂、欺負老師和同學！」

　　「不會的啦，我是一名乖女兒，亦會是一名乖學生。」

　　回到家裡已是下午四時十分，媽媽如常地做家務。就在這個時候，大門被人家不停地猛烈敲打，媽媽感到很驚訝，連忙地放下手裡的東西，急忙地跑到大門前。

　　「是爸爸？」看見爸爸站在門外，臉上流露出非常焦急和擔心的神色。媽媽定睛地凝望著他，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

　　「媽媽，我們現在要離開這兒，沒有時間去解釋，快些抱起冬。」爸爸說。

　　「我們為甚麼要離開這兒？」媽媽好奇地問道。

　　「我不是已經說過現在沒時間去解釋的嗎？你不要在這兒問長問短！」爸爸怒吼起來。

　　「知、知道。」

　　我望著他那窮凶極惡的眼神，不知道為甚麼，心裡頓時萌生一股對他非常討厭的感覺。媽媽連忙地轉個身子，將我抱起後穿上鞋子，匆忙地準備離去。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屋子外站著幾位男子。看到他們的樣貌並不討好，手臂和爸爸的一樣，都是有著奇怪的花紋圖案。無論如何，直覺叫我知道他們並不友善，一定不是好人、一定是壞人。

　　「真是這麼巧，不知道你們打算溜到哪兒去？」其中一位男子說。

　　「你們怎麼會這麼快便來到這兒？」爸爸喃喃自語。

　　「怎麼樣？兩星期前那筆不見了的尾數，你找到了沒有？」另一位男子說。

　　「你們聽我說，我真地沒有偷。我們雖然窮，但窮得來還算有骨氣。」爸爸大聲地說。

　　「你們窮不窮與我何干？只知道有人家手腳不乾淨。阿公叫我們來，就是要向你討回不見了的。如果今天交不出來，不要怪我們對你們全家人不客氣。」

　　「爸爸，他們是甚麼人？」媽媽嘗試走近去，看看發生甚麼事情。

　　「男人在談話，你給我滾在一邊！」爸爸毫不客氣地向媽媽罵道。

　　「……。」媽媽連忙地低下頭，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響。

　　「各位，你們不是不知道我的為人，平日做事老老實實、乾淨俐落，從來也不會手腳不乾淨。請你們相信我，我是被人陷害的。」

　　「你平日做事怎麼樣我們不知道，現在的事實是我們發覺兩星期前的尾數不翼而飛。現在給你兩天時間，將那三萬元交出來我們便當沒事情發生。」

　　「三、三萬元，試問我哪有這麼多錢？我真是被人陷害的啊！」

　　「現在想和我們討價還價嗎？那麼還三毫錢好了，不過要另加一雙手。」男子毫不留情地說。

　　「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我們都是粗人，根本沒曾想過要開罪你們的啊！」

　　「還有，不要說我們事前不給你警告，如果你在這兩天嘗試逃跑的話，最好跑到老遠去，不過日後千萬不要給我們在街上碰見。不然的話，你們準備闔家一同人間蒸發。我們走！」

　　站在門邊的男子猛力地向大門拍去，說畢，眾人轉身離去。他們根本沒有理會爸爸說甚麼求情話。屋子裡剩下我們一家三口子，我感到非常害怕，兩手緊緊地握著媽媽的左手，不曉得剛才那班壞人是從哪兒來的。

　　「激氣！」爸爸右手緊握著拳頭，不由分說地朝大門揮拳打去，在靜寂的屋子裡突然地傳出響亮的一聲。嚇得媽媽和我愕然地站在那兒。

　　「爸爸，他們究竟是甚麼人，為何……」

　　「快給我閉嘴！」爸爸怒視著媽媽和我，像是在暗示剛才是我倆在威嚇他。

　　「為甚麼這樣地對待媽媽？」我為媽媽抱不平，說道。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可以駁嘴！」爸爸不由分說地一掌摑在我的右邊臉上。

　　「你在發甚麼神經病？冬還是小女孩，甚麼也不懂。」媽媽立即擁著我，還以雙手輕輕地揉我的臉兒。「冬乖，爸爸剛才不是故意的。我和爸爸要討論一些事情，你現在先上床睡覺。」

　　被爸爸這麼地對待，我當然感到很不開心，而且不是味兒。我伸出右手按著臉兒，聽從媽媽的指示，獨個兒爬上閣樓的一張床睡覺。隱約地聽到爸爸媽媽在大廳裡對話，卻聽不清楚他們在談論甚麼。這一晚，我緊緊地閉上眼睛，還將身子鑽到棉被子裡，叫自己不要去想剛才出現的那班壞人。

　　第二天清早，媽媽把我弄醒。起床後我看到爸爸媽媽左手挽行李箱、右手揹大袋，想起昨晚那班壞人，心裡明白到我們要搬家。我連忙地下床，跑到廚房梳洗。最後牽著媽媽的左手，三人一同離開這間屋子。

　　不曉得跟著的我是坐甚麼車子，只知道一直伴著爸爸媽媽，輾轉反則地來到另一家位於新界洪水橋的木屋。木屋外旁有一棵桃樹，一位嬸嬸看見我們前來，於是從樹上摘下一個桃子，遞到我跟前。我抬起頭望著媽媽，她向我微微點頭。

　　「謝謝嬸嬸。」我伸手雙手有禮貌地接過嬸嬸給我的桃子。

　　「你的女兒真的很乖很有禮貌，其他孩子來到這兒總是不會安靜，還四處蹦蹦跳跳。」嬸嬸先是望著媽媽說話，跟著又望著我投以一笑：「小女孩，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嚴冬，今年三歲。」

　　「冬冬乖。」嬸嬸先是摸摸我的頭，跟著返回屋子坐下來。

　　「……。每個月的屋租是四百元，終止租約的話要提前兩個月通知，現在要先付兩個月屋租。這些是合約條文，你先看看，如果沒有問題的話在下邊簽字。」

　　正當我雙手提著桃子坐在媽媽身旁，探頭張望屋內的擺設的時候，不期然地看到一位滿頭都是白髮的伯伯從桌子裡掀起幾頁紙張，還遞到爸爸跟前。爸爸提起紙張很快地閱讀一遍，跟著提起筆在紙張上簽名。

　　「媽媽，我們是不是打算搬到這兒居住？」

　　「是的，由今天起我們會住在這兒附近。」

　　「為甚麼我們要搬家？我很喜歡舊屋。」

　　「冬，小孩子不要這麼多說話。」

　　被媽媽這麼一說，我瞬即點頭，跟著低下頭默默不語。不知道為甚麼，很多時候爸爸媽媽總是不讓我說話，甚至提問問題。我知道他們就是認為我年紀還小，恐怕不會明白他們所說的話？其實我已經不是小孩，我很快要上學的啊！

　　傍晚，媽媽牽著我的手，一家人來到一間房子。房子看來已經很陳舊，環境看來要比以前所居住的還差。又說是甚麼搬新居，我們竟然要住陳舊的房子。雖然我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何要搬到這兒來，可是直覺叫我知道，一定是和昨天來我們家裡生事搗亂的壞人有關連。我痛恨他們。

　　幾天後的晚上，當我在熟睡的時候突然被吵醒。我在矇矇矓矓中聽到爸爸媽媽正在吵架，原因是甚麼我並不知道，可是我最後聽到媽媽的哭泣聲，而且哭得很厲害。我站起來走到媽媽身旁，她擁著我，一直拼命地搖頭。

　　「媽媽不要哭。」

　　「冬乖，你自己到床上睡覺，我和爸爸還有事情要談。嗚嗚……」媽媽摸摸我的頭髮，還輕輕地拍打我的臀部。

　　「我不要睡覺，我要陪伴媽媽。」

　　「大人在說話，小孩子不要站在這兒阻礙，快給我滾開！」爸爸憤怒地咆吼。

　　「為甚麼要這樣地呼喝冬，她是我們的兒子。」看到我低下頭轉身離去，媽媽頓時拉著我的手臂，示意我不用離開。「冬，留在媽媽身邊。」

　　「甚麼兒子？她只不過是女兒，長大後還不是會離開我們嫁到別人家裡去？我打從一開始就是當作沒有生過她。」

　　「說到底你就是一直在恨我生了個女兒，是不是？」媽媽呼喊起來。「如果冬是男孩子，你一定不會這樣對待她和我。」

　　「這個是你說的，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沒有這個意思？自從冬出生以來，你知道她是女兒便懶得理會她。你從來都沒有買過甚麼玩具給她，你從來都沒有好好地愛惜她、陪她玩耍，甚至現在找學校你亦未曾過問。撫心自問，你究竟有沒有在冬面前當過爸爸的責任？」

　　「……。」我不曉得爸爸媽媽在吵甚麼，只是，對於為何將我牽連在內感到萬二分的莫名其妙。我一言不發，呆呆地站在那兒。

　　「平日和你的豬朋狗友吃喝玩樂我也沒有過問，女兒要上學你也沒有理會，家裡的東西我平日一腳踢。」媽媽數著爸爸平日的不是。「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們要搬來這些鬼地方居住？日後還要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我真是受夠了！」

　　「爸爸，你為甚麼要欺負媽媽？」這一刻，我終於忍不住說了這句話。

　　「我不是說過成年人說話，小孩子是不可以插嘴的嗎？」

　　說畢，爸爸走到我跟前，還伸出右手一掌摑在我的右邊臉上。啪的一聲，我感到臉兒非常疼痛，於是連忙地放聲大哭。媽媽看到這個情況，將我緊緊地擁在懷裡，不停地安撫我。

　　「你是不是瘋了？冬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這麼重手你想將她打死嗎？如果你再傷害她，我一定會和你拼死。」媽媽向著爸爸怒吼，跟著揉著我的右臉：「冬乖，媽媽在這兒，現在不痛……」

　　「女的，即使死了也不可惜。」

　　對於爸爸的這一番話，我一直記在心裡。為甚麼？即使我是女孩子，也是他的親生兒女，為何要這樣地看待我？難道我是男孩子的話才會值得他疼惜和愛護？雖然當時的我年紀仍小，我知道自己不喜歡爸爸，就如媽媽不喜歡他一樣。

　　從這天開始，我漸漸地叫自己表現得像一位男孩子，一來是想藉這個來告訴爸爸，即使是女孩子亦能夠做到男孩子做到的事情；二來是想令自己變得強壯，將來可以保護媽媽，不用再受爸爸氣和被他欺負；三來是投爸爸所好，既然他那麼希望我是一位男孩子。

　　往後的幾天，媽媽帶我到附近察看，為的是找另一所幼稚園報名上學。

　　「媽媽，不久前不是已經替我找了學校的嗎？怎麼現在又要找另一間？」走了很多路子，我的雙腿感到很倦很軟，於是停下腳步。

　　「因為我們已經搬了家，這兒距離你的學校很遠很遠的啊！找另外一間學校，可以方便你上學，亦方便我平日接送你嘛。」媽媽蹲下身子，以雙手扶著我，細心地向我解釋。「你要答應媽媽，將來用功讀書、出人頭地，知道嗎？」

　　「知道。」我認真地點頭回應。

　　「那麼不要停在這兒，我們繼續走路吧。」媽媽站起來說。

　　「不，」我輕輕地搖頭。「我現在感到很累，走不動啦。」

　　「那麼伸手給我，讓媽媽牽著你走。」媽媽伸出右手，還在我眼前招搖。

　　「不，」我再一次輕輕地搖頭。「我真的很累，走不動。我要媽媽抱抱。」

　　「你就是一個百厭妹，好吧，讓媽媽抱你一次。」

　　「多謝媽媽。」

　　聽到這番說話，我嘴角頓時流露出一絲笑意，跟著伸出雙手，朝媽媽走去。媽媽望著我，亦投以一笑，還伴隨著輕輕地蹲下身子這個動作。最後，我被媽媽抱著，不用走路，心裡就是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兒。

　　「冬，跟著的日子你要用功學習，而且上學的時候要聽老師的說話，不可以頑皮。」媽媽走了沒有幾步，便開始叮囑我。「將來要出人頭地。」

　　「媽媽，這番說話你已經對我說了很多遍，我當然不會頑皮。」我將臉兒緊緊地貼著媽媽的肩膀。「我答應媽媽，一定會努力讀書，不會辜負你。」

　　「嗯，怎麼你竟然會懂得說這樣的話。」媽媽伸手輕輕地拍打我的臀部。「不曉得你從哪兒聽回來的，不過，看來你真的模仿能力了得。」

　　「哎喲！」被媽媽輕輕地拍打，我不禁地叫了一聲。

　　跟著的日子，我是一名幼稚園學生，穿上繡著「德恩幼稚園」校徽的校服。還記得第一天上學，眼看著媽媽要離開我，我哭得很厲害。要不是媽媽鼓勵我，說很快便會回來接我放學的話，我一定會哭一整天。嘻嘻，雖然我平日說自己怎樣了得，當我和其他同學在幼稚園裡看著自己的爸爸媽媽離開學校，大家就是在哭。老師們顯得雞手鴨腳、手忙腳亂呢！

　　※　　※　　※

　　這天放學，我獨個兒揹著書包，看見媽媽在學校門外等待我。我連忙地跑前去，還伸出右手示意要牽著媽媽的手。不知道為甚麼，這一天我感覺到媽媽並不高興。我倆一直地保持沉默，走了一段路子後，我終於按奈不住。

　　「媽媽，你不開心嗎？」

　　「冬乖，媽媽沒有不開心呢。你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我知道媽媽和爸爸昨晚又吵架……」

　　「小孩子不可以這麼好管閒事，不可以偷聽大人說話。」

　　「我不是好管閒事，而是被你們吵醒。為甚麼你和爸爸經常吵架？」

　　「不是說過小孩子不可以這麼諸事八卦的嗎？」

　　「其實我現在已經讀幼稚園，早已經不是小孩子。」

　　「這個嘛，待你升上小學的時候才算不是小孩子。」

　　「不過，媽媽，我覺得自從搬來這兒居住後，你和爸爸便經常吵架。」

　　「我們吵架，是因為爸爸經常做錯事。我罵他，要他好好地反省和改過。」

　　「我不明白。」

　　「待你升上小學的時候才解釋給你聽。」

　　說畢，媽媽牽著我的手，繼續不發一言地回家。這時的我心裡在想，原來讀幼稚園的我在媽媽眼中仍未算是大人。我頓時下起決心，一定要勤力用功地讀書，希望可以快些畢業，跟著便是升上小學。那個時候，媽媽便會以大人來看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