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要有爸爸
小學四年級的某一天傍晚,我左手手肘和右膝蓋給擦傷,從公園裡蹣跚地回家。一心想著只要能夠靜悄悄地返回房間而不讓媽媽發覺到的話,媽媽一定不會知道我剛才曾經和那個壞蛋偉康打架。正當我小心翼翼地將大門打開的時候,卻看見媽媽早已坐在大廳沙發上等候著我。
「冬,怎麼今天這麼遲才回家?」媽媽以非常認真的語氣對我說:「快些過來!坐在媽媽身旁,我有話要跟你說。」
「是……」我知道一會兒會被媽媽發覺,責罵必定在所難免。
「今天在學校怎麼樣?功課多不多?」出奇地,媽媽細心地問道。
「和平日一樣,沒有甚麼特別,功課亦不算多。」為了不讓媽媽發現,我故意將左手縮到身後,還將書包放在大腿上,藉以掩飾受傷的膝蓋。
「怎麼你將左手放在背後?而且可以將書包放在沙發上嘛!」媽媽說。
「不、不用呢。」我輕輕地搖頭。「我這樣地坐著便可以。」
「是不是有甚麼東西在隱瞞著我吧?冬,快些將左手伸出來給我看!」
「……。」看到媽媽那樣嚴肅,我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將左手遞給媽媽看。
「怎麼左手會擦損了?」
「我剛才和壞蛋偉康打架。」我閉上眼睛,低下頭回答。
「你為甚麼要和隔壁的偉康打架?我不是說過你是女孩子,不可以隨隨便便地和人家動粗的呀!」媽媽並沒有責罵我,反而慈祥地說。「尤其是對方是男孩子,當心會被人家佔便宜。」
「媽媽,那個壞蛋經常欺負我在先,又說甚麼根本不當我是女孩子。」
「下次如果他再這樣地對待你的話,你可以不用理會他,由得他自己一個人。他便會自自然然地感到沒趣。」媽媽繼續向我說。「那個壞蛋又是的,明知道你是女孩子,竟敢向你動粗!下一趟讓我看見他的話一定要給他顏色看看。」
「我不明白,為甚麼男孩子可以動粗,女孩子卻不能夠?」
「無論是男孩子抑或是女孩子,動粗打架就是不對的。冬,你要記著我的說話。不然將來吃虧的只會是你自己,凡事都會有因果。」
媽媽趁我不經意的時候將書包取起,看到我的右膝蓋正在流血,不禁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跟著,媽媽站起來,走到大廳的另一邊,從組合櫃裡取出一個急救箱,細心地替我清潔傷口。
「剛才和壞蛋打架的時候,他推跌我在地上。」我認真地說。「媽媽,我真的很想做男孩子!」
「傻孩子,你要知道,你自一出生開始便是女孩子。這個事實是不能改變的,你要安守本分,做一位乖巧的女孩子,知道嗎?」媽媽停了一會,繼續說:「當男孩子有甚麼好?」
「做一位乖巧的女孩子,可是當女孩子又有甚麼好?」我輕聲地問。雖然語氣很微弱,我知道媽媽還是聽得異常地清楚。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刻意地望著我:「這個我亦明白,當女孩子就是辛苦。可是我們還是要面對這些日子,根本沒有其他選擇,是不是?」
「是的,媽媽。」我點頭回應。
「那麼你現在回房間更換衣服,休息一會兒,吃飯的時候我會喊你。」
「是的,媽媽。」我再一次點頭回應。
媽媽一邊整理急救箱一邊對我說。我亦點頭回應,跟著提起書包,慢慢地站起來,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我把房門關上以後,深深地吸入一口氣,躺在床上休息。當我感到手肘和膝蓋仍是痛痛的,心裡就會詛咒那個討人厭的傢伙。
三個星期後的一個星期天,由於頭髮長得很長,媽媽帶著我到一間理髮店。坐在一張理髮椅上,媽媽站在椅子後方,一直在我的頭髮上輕撥,向理髮師父解釋要剪成怎樣。而我,則一直乖乖地保持著沉默。
「冬,你覺得這樣剪好不好?」看來媽媽終於問我意見。
「不好。」我搖搖頭,認真地回答。
「搖甚麼頭、說甚麼不好?」聽到我的說話,媽媽當然感到異常地愕然。「你不是一直也剪著這種髮型的嗎?」
「我要將頭髮剪短,而且越短越好,不過我不要光頭。」
「你在說甚麼?」媽媽繞到我的前方,將腿子微微地屈曲,探頭問道。
「我不喜歡長頭髮,媽媽,我希望可以將它剪短。」
「別在這兒胡鬧!」媽媽看來並不同意我的意願。
「我不依!頭髮是我的,我有權利要怎樣去剪……」我瞬即扁著嘴巴,抬起頭望著媽媽,還連聲地抱怨:「媽媽只懂得欺負我,我不要留長頭髮啊!」
「太太,你的女兒現在已長得這麼大,由得她吧。」
「是啊,媽媽。」我極力地點頭。
「嗯,女兒如今長大了,有羽有翼懂得怎樣去飛。看來媽媽已經沒有管束你的能力。你想怎麼樣便怎麼樣,隨你喜歡。不過如果剪得不好看,你可不要後悔。」
「多謝媽媽!我不會後悔的。」
第二天上學,同學們看到我平日所束的馬尾被剪掉,無不感到驚訝和奇怪。
「冬冬,你不是生病吧?為甚麼將頭髮剪成這個模樣?」在早會,站在我身旁的若玫既驚訝又好奇地問道。「你不會是在這個周末受到甚麼刺激?」
「依我看,你剪短頭髮一定有目的。」站在我身後的小敏亦插嘴說話。
「怎麼樣?這個髮型是不是很好看呢?」我故意在原地轉一圈,好讓兩位知己看看,使她們有一點點妒忌的感覺。
「嘻,好看、好看。」小敏很勉強地回答。
「讓我摸摸看……」若玫伸出右手,朝我的頭髮摸去。「剛剪髮後的頭髮真的很特別,摸下去的感覺很得意,哈哈哈!」
「哼!我沒有你這樣無聊。」我連忙地蹲下身子,不允許若玫亂來。
「其實,你將頭髮剪得這麼短,一定是有甚麼原因吧?」小敏認真地問。「女孩子還是留長頭髮才好看。」
「不,」我輕輕地搖頭。「為何女孩子一定要留長頭髮?」
「這個解釋不合理。」小敏搖搖頭。
「其實,是那個髮型師父弄錯了,以為我是男孩子。」為了讓她們釋疑,我細心地想一會,跟著裝作一臉認真地說。
「這個解釋亦不合理。」若玫搖搖頭。「我們並不是笨蛋,不要耍我們呢!」
「嗯,那麼讓我說實話,」不知道是甚麼緣故令她們看穿我剛才在說慌呢?我再一次一臉認真地說:「因為我很想做男孩子,所以叫師父將頭髮剪短。」
「為甚麼你很想做男孩子?」若玫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做男生好嗎?」小敏亦附和起來。
「你們三人如果再發出任何聲音的話請給我站出去!」
不知道訓導主任是從何時走到我身後,突然聽到她的警告,我們三人立即閉起嘴巴,還將視線投向前方。待訓導主任離開後,我們互相望望對方的眼睛,嘴角邊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來。
自從我將頭髮剪短之後的一段時間,同學們喜歡替我編上一些男性化的綽號,如甚麼「俊男」、「小生」或「冬仔」。真的不知道為何他們有這麼多空閒時間去戲弄我,初時的我總是會說話反駁,不過日子久了,我在潛移默化下接受他們給我的綽號,性格亦漸漸地有所改變。
你們知道嗎?性格這東西是很奇怪的,人們說甚麼三歲定八十,我卻不太認同。小時候的我,很喜歡玩洋娃娃、穿裙子;現在的我,總是喜歡放學後跑到空地去和鄰家的大哥哥們一同玩耍。當初他們如往常一般地把我視為女孩子,不過漸漸地發覺到,我竟然比他們還要粗魯和霸道,他們索性把我當成一位男孩子,哈,就是這樣地我能夠融入男孩子一群裡。
快樂的日子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只知道在五年級下學期中文和數學科老師在堂上不停地要我們做學能測驗練習。每天都是不停地做,為的是準備在六年級的學能測驗,老師們說,成績會影響升中派位。真要命!無論如何,我的小學六年的校園生活就是在嘻嘻哈哈中渡過。
一九八九年九月,我被派進一間女子中學。是升中選校的第三志願,我想是因為自己在學校的成績不算是太好吧?詢問過很多同學,竟然沒有一位是和我一樣被派進這所中學。失望?當然會有,畢竟看到其他同學得知有伴一同升讀中學,臉上流露出來的喜悅是我沒有的。不過管它的呢,媽媽安慰我,在女校學習便不會被男孩子欺負,而且女孩子較男孩子文靜和喜愛求知。
對我而言,這卻是一個失望。因為在小學時期我一直努力地扮演著一位男生。好幾次我給偉康欺負的時候,我都會奮力反抗,甚至和他扭在一團在地上打滾。如今,我要回復小時候那樣,當回一位女生,我不依呢!
※ ※ ※
第一天上課,我穿著一件深藍色校服裙子、胸口前繫上一條校呔、右邊肩膀揹上一個淺綠色間條紋書包,在鏡子面前自我陶醉一番。突然間發覺,自己已經是一名中學生,從今天開始,我要認識一班新的老師、新的同學。不知道一直和我一同學習的那班小學同學現在怎麼樣呢?會否又像我一樣,站在鏡子前想著其他同學,甚至是想起我?
良久,媽媽站在我身旁,蹲下身望著鏡子,還輕輕地拍打我的臀部。陶醉的心情一下子復原,跟著伸出左手牽著媽媽的右手離家上學。媽媽說,在一年級學期初會陪我一同上學,好讓我對上學的路線及附近環境有一定的認識。
早上八時二十五分,我和媽媽在學校正門道別,然後獨個兒往操場走去。而媽媽則上班去。看見很多陌生的臉孔,心裡就是有點彷徨。
「各位一年級同學,請你們依著班別在操場上排隊。甲班的在第七線,乙班的在第八線……」早會鐘聲響過後,一位值日老師站在操場講台上,透過米高風說。而我亦依著指示排隊去。
「早晨。」由於我高子長得高,站隊時被編在較後的位置。站在我左手邊的一位同學向我點頭打招呼。
「嗯,你好。」我向她微微點頭,亦打了一個招呼回贈。看到她的樣子,驕小鈴鑨、長髮臉圓,給人家的感覺很友善。
「我叫林綺麗,我是在達德小學畢業。」
「林綺麗你好。我叫嚴冬,鄰居和小學同學都愛喊我冬冬。我是在惠群小學畢業。」我嘴唇邊流露出一絲笑意。「我知道達德是在屏山的呢!」
「喊我綺麗可以的了。嚴冬、冬冬,我猜想你是在冬天出生的吧?」
「嗯,我的生日是在八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媽媽說過,如果我是夏天出生的話名字便會命為嚴夏。」
「哈,原來如此。我的生日在八六年三月廿四日。」綺麗投以一個微笑。
「兩位同學,你們已經站在這兒談了很久吧?」
突然間一位老師站在我和綺麗身旁,嚇得我連忙地將身子站好,還將視線凝望著前方。這一刻的情境,使我憶起在小學四年級某一天發生的事情一樣,當時我和小敏、若玫排早會的時候,亦是因為談話而被老師責罵。
老師看見綺麗長得較矮,於是調她到前邊排隊。我望望綺麗的背影,跟著靜靜地聽著值日老師在講台說話。早會過後,我們跟隨一位老師回課室。課室位於二樓,原來我們一直跟隨的那位老師正是我們的班主任。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師,姓江,年齡應該有三十來歲。她說在這個學期將會教導我們英文科。
班主任花了半小時將我們的座位編排,我坐在第四行第三列,而綺麗剛坐在我前方。我在想,和她真是有緣,集會的時候互相認識,現在被班主任調在一起。因為是第一天上學,下午不用上課。我揹著書包離開學校,在學校正門旁看見媽媽。她看見我後對我招手,我連忙地跑上前去。
「媽媽,怎麼你會等我放學,今天不用上班嗎?」我好奇地問道。
「我一會兒還要上班,不過向經理說女兒剛升上中一,要接你放學。」
「其實我已經是中一生,不用接我放學呢!」我環顧四周,看到其他同學都是獨個兒離開學校。「看!除了我之外,其他同學都是獨自放學。」
「是嗎?」媽媽亦跟我環顧四周,發覺到這個情況。「那麼明天我不來接你放學,不過你要答應媽媽,下課後會立即回家,不會在街上流連。」
「這個當然,我是一位乖女兒嘛!」
「路遙知馬力,乖不乖現在還不知道。」媽媽牽著我的手,一邊走路一邊說。「今天在學校怎麼樣,有結識到新朋友嗎?」
「新朋友?有啊!她叫林綺麗,我們在早會的時時認識。」
「果然厲害,這麼快便結識到新朋友。」
「這個當然,我是冬冬嘛!」我洋洋得意地回答。
回到家裡,媽媽從廚房裡提出早上弄好的午餐,還在電冰霜裡取出一盒維他奶。跟著,媽媽輕輕地摸我的頭,示意我不要頑皮。我點點頭,媽媽亦將大門打開,離家繼續上班。
吃過午餐、洗過碗碟後,坐在大廳無所事事,於是開著電視機看節目。這天的時間就是在無聲無息中過去,晚上六時半,聽到有人在大門外吵鬧,好奇之下探頭從防盜眼看去,原來是爸爸媽媽。
「快說!剛才那個女子是誰?」媽媽毫不客氣地說。和早上相比,她的表情和說話態度簡直是判若兩人。說起來,我亦很久沒有看見媽媽發這麼大的脾氣。
「她只是普通朋友,我們剛巧在街上遇見。我們真的沒有甚麼關係,你不要那麼多疑心。」爸爸伸出雙手,想按著媽媽的肩膀。
「你不要觸摸我!」媽媽卻將身子往後縮,不允許爸爸觸碰。
「發生了甚麼事情?」我好奇地問。
「成年人在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返回房間去!」
媽媽以兇惡的眼神望著我,嚇得我連忙地閉上嘴,氣沖沖地返回房間,還用力地將房門關上。我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於是將自己擁進被窩裡,希望可以避過這場浩劫。
「你聽我說,剛才那位女子真的只是普通朋友,我們沒有甚麼關係。」
「你當我是傻瓜?我看到你牽著她的手,這個你又怎去解釋?」
「你誤會了,我們不是牽著手,而是……」說到這裡,爸爸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下去。
「怎麼樣,說不下去吧?」媽媽仍然感到生氣。「枉我在這些日子一直相信你,自問對你和這個家那麼忠心,而你卻出外拈花惹草,你令我很失望。」
「你聽我說,事情並不是你想像中這麼樣。她是一位同事的表妹,最近和同事感情上出現問題,在公司裡鬧事。下班後同事不理會她獨個兒離去,她坐在一角哭起來。」
「那麼你便做博愛大使,開解她、安慰她,是不是?」
「人家很可憐嘛。」
「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人很可憐吧,又不見你去同情他們?」媽媽責罵著。「我明天到旅行社替你買一張到非洲的機票,怎麼樣?」
「事情並不是你所想像中的,念在我們是夫妻一場,你可否相信我?」
「我並不是三歲小孩子,你哄騙我去相信,我的眼睛卻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好了、好了,你不要這樣蠻不講理!總之一句,我和她真的沒有甚麼關係,信不信由你!」
「總之一句,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談到這裡,爸爸顯得非常不耐煩,感到媽媽一直在無理取鬧。結果,爸爸一氣之下將大門打開,溜了出去。我聽到大門被關上的聲音,跟著大廳傳來一遍沉寂,爸爸不會是離家出走吧?無論如何,我閉上眼睛,很快便入睡。
第二天,我吃過早餐,媽媽說身體不舒服,著我自己一個人上學。我心裡明白,媽媽並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因為昨晚和爸爸吵架所以心情不好。我亦很通情達理,沒有說甚麼話,只是點點頭、乖乖地揹著書包,獨個兒上學。其實,我已經是中一學生,懂得照顧自己。
「綺麗,早晨。」回到學校,看見綺麗獨自坐在雨天操場,於是上前打招呼。
「冬冬,你好。」綺麗看見我,連忙地站起來。
「不、不用站著,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嗎?」
「這個當然可以,而且不用問我的呢。」
「你在達德學校讀書,有同班同學一同派到這裡嗎?」
「沒有呢。」綺麗搖搖頭。「其他同學被派到別的學校,不知道是甚麼原因,就是只有我一人在這所學校就讀。」
「我的情況和你的一模一樣,沒有小學同學被派進這兒。選擇這所學校其實是我的第三志願,只好怪自己成績不好。」我嘆了一口氣。「不過,媽媽說被派進女校亦不錯,至少我不用給男孩子欺負。」
「哈哈,你在小時候經常被男孩子欺負的嗎?」綺麗投以一笑。「我的是第一志願,媽媽說自己小時候在女校學習,感到學習風氣比較好。」
「是真的嗎?」
「嗯,我沒有說謊。爸爸說,其實這所學校並不差,在屯門區來說是數一數二的。等著瞧,我要證明給所有人看,女孩子的成績不會遜於男孩子,男孩子其實亦不外如是。」
「看來你有很大野心,對我來說,只要平平安安地渡過這幾年,中學畢業後有機會升讀大學便已心滿意足。」
「升讀大學嗎?看來你的野心要比我的還大,哈哈。」
「這個只是希望而已,現在仍談不上甚麼。」
鈴──早會鈴聲響起,我和綺麗一同前往操場排隊。跟著所發生的事情就和昨天的差不多,返回課室,班主任點選正副班長和財政各一名。在小學我們有班長,不過「財政」這個頭銜倒是第一次聽到,不知道是甚麼來的?無論怎樣,被選出來的並不是我,我可以安心在功課和學習上。
然而,班主任要求我們每位同學每月要交五元給財政。第二天上學,無緣無故地零用錢減少了五元,有點不甘心。
放學,我在正門看不見媽媽,心裡感到她應該仍是在生爸爸氣。我獨個兒朝輕便鐵路月台走去,突然肩膀被人家拍打,回頭一看,是綺麗。我們一同來到前往元朗方向的月台,看見一輛編號六一四的輕鐵駛近,二人一同走進車廂。
「喂,怎麼一放學便走得這麼快?」綺麗問。
「沒甚麼,反正留在學校沒有東西做嘛。」
「不過,回家後亦是沒有甚麼東西做,不是嗎?」
「回家後可以看電視。」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些兒童節目不好看,還是在晚上吃飯時播放的劇集好看。」
晚上,媽媽一直陪伴我坐在沙發,看著電視正在播放的新聞報告,並沒有打算到廚房弄晚飯的意思。六時四十五分,爸爸下班回家後,看見我們坐在沙發上,感到莫名其妙。隨後,兩位大人又再吵架,為的是一位我不認識的女子。看到這個情況,我靜悄悄地返回房間,因為我知道,如果插嘴的話一定又會挨罵。
※ ※ ※
已經過了個多月,對於學校的生活我已經習慣和適應。每天上學總是充滿歡樂和趣事。不過,在女校學習,同學們上課時都很用心和認真,回想起在小學的時候,班上總是會有幾位男同學在搗蛋,現在的學習氣氛和以往的截然不同。怪不得綺麗在學期初曾經對我說過,她的媽媽希望她在女校學習。
不過,每每放學回家後,總是看到爸爸和媽媽吵過不停。我感到有點不對勁,平日爸爸媽媽很少會吵架,即使是吵架二人很快便會和好,根本沒有隔夜仇。為甚麼這一趟媽媽會這樣地絕情的呢?
一天放學,因為數學科老師要我們留下來講解關於測驗的題目,一班同學都很遲才回家。回家途中,我從輕鐵車廂裡看到爸爸和一位女子肩並肩地走路,而且態度顯得過分親暱。我立即轉過身子,緊緊地閉上眼睛,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劇烈,而且呼吸不太暢順。我知道,這一刻的我,一種很痛恨爸爸的感覺從心深處湧到頭上;現在的我,終於明白到媽媽為甚麼一直在痛恨爸爸。
回家後,看見媽媽帶著憔悴的倦容,我不知道應否告訴她今天在放學回途所見到的事情。說出來,我擔心媽媽會感到更加不快樂;不說出來,我心裡就像有些甚麼東西堆積著。
良久,看見爸爸回來,一臉從容,根本當作沒有發生甚麼事情。這一下子我真的受不了,看到他那魔鬼般的微笑,我終於按奈不住,衝口說出一句話。
「媽媽,今天放學乘搭輕鐵的時候,我看到爸爸和一位女子一起走路,而且兩人走得很近……」
「冬,你在說甚麼?」聽到我的說話,爸爸連忙地插嘴。最後卻強裝作鎮定,一臉滿不在乎地說:「我一下班便立即回家,根本沒有……」
「想不到你到現在仍要說謊,我已經受夠了!」媽媽大怒。「我們離婚吧!」
「……。」聽到媽媽剛才的說話,我的心臟像是停頓不會動。我凝望著她一眼,根本沒有想過說出剛才的話會導致這樣。
「離甚麼婚,你是在說笑吧?」爸爸板著臉兒問道。
「你以為我一直被矇在鼓裡嗎?有些事情,我為了這個家,我為了冬,才不說出來。既然你已經不理會我們,我亦沒必要理會你。」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在發甚麼神經。」
「你不要裝傻,你以為我一直以來真的不知道嗎?看!這個是甚麼來的?」
媽媽從茶几下取出一包細小的東西,一手將它扔向爸爸的心胸。那東西最後跌在地上,我好奇地凝視著它,不過怎樣看都不知道這個是甚麼。然而,爸爸看見後臉色變得比蒼天還要白。
「……。」看到跌在地上的東西,爸爸感到很驚訝,好像有甚麼痛腳被媽媽抓個正著。最後,他閉上嘴巴沉默起來。
「是我在你衣袋裡找到的,你現在沒有甚麼話說吧?」
「你竟然未經我同意檢查我的衣袋?」
「如果你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即使將所有東西給任何人檢查也不用擔心吧?」媽媽站起來,理直氣壯地說。
「我還尊重你和這個家,我才會使用這個。要不然我直接地幹便不用留下這些珠絲馬跡。」爸爸一臉認真地說。
「好一個尊重我和這個家!這樣強詞奪理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受不了,我們離婚吧!」媽媽握著雙拳,激動地叫喊。
「離婚沒問題,那麼冬要跟我。沒有我,你認為自己有能力照顧她嗎?」
「不!你沒有資格當她的爸爸,冬要跟我。」
「聽聞主動鬧離婚的人是你,而且冬是姓嚴,不是姓卓。」
「姓嚴的,不要在我臉前發瘋!如果冬跟隨我的話,我看不出她為何仍要姓嚴。」媽媽毫不客氣地將話這畢,凝望著我。「冬,你要跟爸爸還是我?」
「……。」聽到這樣的問題,我頓時目瞪口呆,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良久,大廳傳出一遍沉默,爸爸媽媽一直地站著,而我則抱著膝蓋坐在椅子。我從來沒有想過,爸爸媽媽會鬧離婚。然而看到媽媽的表情、看到爸爸一臉的無奈,亦看到地上那包不知名的東西,我心裡就是有一個預感,在不久的日子我要作出一個抉擇──一個我不願意面對的抉擇。
其後的三個星期,一切像是回復風平浪靜。媽媽每天早上會送我上學,跟著獨個兒上班。放學後我會和幾位同學逗留在學校圖書館做家課和溫習。傍晚五時回家,洗澡過後,媽媽亦已回家準備晚餐。而爸爸在六時半準時回家。
唯獨不同的是,爸爸和媽媽沒有半句說話,屋子裡一片死寂。
到了星期天,我們一家人到律師樓辦理離婚手續。這一下子我才意識到,暴風雨的前夕原來是一遍平常、湖水恬靜。一位中年男子問我,爸爸和媽媽,我較喜歡誰。我並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拼命搖頭。
「冬冬,你不用害怕,只是告訴我,你較喜歡誰人便可。我不是法官,只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坐在一旁的男子問道。
「……。」我搖搖頭,表示不願意回答。
「冬,乖,你聽叔叔的說話,只要回答較喜歡誰人便可。」媽媽慈祥地說。
「是啊,不用擔心,爸爸和媽媽會一直在你身邊。」爸爸亦連忙地說。
「……。」我還是搖搖頭,保持沉默。你們真的當我是傻瓜嗎?我今年已經十二歲,不是小孩子啊!
「嚴生、嚴太,這樣吧,讓我和冬冬兩人獨自交談一會,好嗎?」
「我先警告你,你還是最好稱呼我卓女士。」媽媽瞪了對方一眼。
「嗯、嗯,不好意思,是的,卓女士。」
「好吧,我們現在離開這兒一會,當你認為時機恰當時再呼喚我們進來。」
我望著爸爸媽媽一同離開律師樓,男子站在我跟前,還輕輕地摸我的頭。
「叔叔,爸爸媽媽是不是將要分開?」我按奈不住自己的心情,問道。
「冬冬乖,我是羅律師。是的,爸爸媽媽找我辦理離婚手續。」
「為甚麼爸爸媽媽要分開?」我繼續地問。
「在我回答你這條問題以前,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在小學的時候有沒有你覺得很討厭的同學、或是朋友?」羅律師坐在我身旁,反問道。
「嗯,有的。他叫偉康,是一個很討厭、很討厭的男孩子,因為他經常都愛欺負我。」我抬頭望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跟著右手握著拳頭回答道。「他真的很討厭,如果我不是女孩子的話,現在一定會揍他一頓。」
「現在試想想,如果這個叫偉康的男孩子每天都要和你一同生活,你會有甚麼感受?」羅律師繼續地追問。
「我一定不要和他一定!」
「如果你們不幸地結婚呢?」
「一定會離婚……」我話還沒說完,連忙地伸手掩著自己的嘴巴。這一刻的我恍然地明瞭到,是甚麼原因令爸爸媽媽鬧離婚。
「其實,你的爸爸媽媽亦是這樣,因為二人對對方都有不滿,而這些不滿不是一、兩天所形成。分開並不是一件壞事,因為他們可以各自地生活得更加愉快。現在你要面對的,是選擇日後跟隨爸爸抑或是媽媽生活。不過,無論你是跟隨哪一位,日後仍然可以隨時隨地和另一位見面,真的沒有問題。」
「可是爸爸媽媽一直都很恩愛,叔叔,你可否幫我勸喻爸爸媽媽不要分開?我不想只是跟隨其中一人生活。求求你……」
「對不起,冬冬,這個恕我無能為力。」羅律師亦顯得有點難過。「爸爸和媽媽,你較喜歡哪一位?」
「我、我不知道。」
「不用急,你現在可以慢慢地去想。」
我閉上眼睛,想著一直以來的日子。媽媽總是在我身邊照顧、準備早晚餐、打掃屋子,甚至是陪伴上學。然而爸爸回家後卻只是坐在沙發上,不但甚麼也不做,而且經常對著媽媽和我呼呼喝喝。一想到媽媽在爸爸衣袋裡抓到甚麼東西,她的臉上流露出異常傷心的神情,我知道爸爸一定做了甚麼可惡的事情使媽媽這樣傷心。
「我,」最後我睜開眼睛,說道:「要和媽媽一起。」
「好的,我會將你的說話記下,留在將來用作參考。」
「不過,如果將來跟隨媽媽生活,我仍想依舊姓嚴,可以嗎?」
「這個當然沒有問題。」羅律師站起來,跟著回望我一眼,點頭肯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