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梁瑋琳將話說完後轉頭望向左手方向,我亦將視線往自己的右邊看,有位穿粉紅色長袖襯衫、灰色長褲的女孩,兩手推動輪椅從聖堂正門朝二人蹣跚過來,她就是在對話裡提到的可欣。
「嗨!簡可欣,早晨。」
「梁瑋琳早晨。」可欣伸手招搖。「雅祺哥哥早晨。」
「兩人認識的嗎?」我好奇問。
「當然,要不然怎能有人會說『可欣曾經在信裡提及我』?」
「喂喂,剛才還未進來時你們兩人在談論甚麼?也許是我的壞話吧?」
我沒說話,頑皮地將右手手掌輕拍可欣的頭,她想伸手阻擋只是給眼明手快的我閃避開。就在閃避過後梁瑋琳輕拍我的肩膀,探頭望看到她與可欣打眼色,當回望可欣時卻察覺她已經走到我的身後,甚至舉腳踢我的臀。
「成功了!謝謝梁瑋琳,哈。」
「大家竟然團結來欺負弱者?」
「你是弱者嗎?怎麼我沒感覺到的呢?」
「因為哥哥是笨者……」
逗留在聖堂的三人嘻嘻哈哈談笑風生,良久正門處傳來陣陣拍掌聲,聲音把咱們的視線搶去。
「是爸爸,我現在大概要回家囉!」
「我們下星期彌撒時再見。」
「嗯,一言為定。簡可欣、陳雅祺再見。」
聽著兩位女生對話,隨之是望著梁瑋琳轉身離去,我趁可欣沒為意時走到她的身後輕推輪椅問:
「大祺很久沒陪大欣,要出外散步嗎?」
「嗯,哥哥覺得梁瑋琳怎樣?」
「她?蠻善良嘛!」
「現在要出外散步,只是有東西要取,可否推我回宿舍?」
「是啥東西?」
「秘密。」
「甚麼秘密?」
「秘密就是秘密,說出來就非秘密。」
我輕抓頭頂後推可欣回宿舍,她著我在門外等,隨之獨自朝房間走。站在原地等了幾分鐘,聽到遠處傳來輪子滾動聲我調頭看,頭髮到肩、戴上銀色頸鍊的她穿上粉紅色短袖背心配上白色長裙,裙腳邊繡上許多紅色花朵,還有兩隻白色布鞋。可欣的裝扮叫我眼前一亮。
「你好漂亮!」
「嘻!很驚喜吧?但別對我有任何暇想,我肯定會拒絕你,哈哈……」
我向可欣微笑,然後推輪椅離開中心。三年大學生涯就在畢業典禮結束而正式劃上休止符。
自大學畢業後我在工研院找到工作,自己有能力掙錢所以到附近租房子住,每逢假日都會回德蘭與各人見面。恬靜生活又過了三個月,映彤姊與建國哥結婚啦!在婚宴當天我和可欣穿得非常漂亮,當然未及當事人新郎哥和新娘姊美麗。
穿上白色婚紗禮服的映彤姊,婀娜多姿,讓我們多位在德蘭長大的男生們羨慕建國哥。想起本來他們找我和可欣當倆人的兄弟姊妹,可欣因為害怕自己的狀況令大家尷尬而婉拒,而我亦對建國哥說希望當天照顧妹妹而推卻當他兄弟。
他們明白事理,沒再三逼迫我們。用逼迫來形容聽起來似乎太過嚴重,哈!婚禮當天最惹笑的是拋花球環節,映彤姊轉身向後拋,花球竟然落到孫修女手上。她立即皺眉叫喊「聖哉、聖哉」,連忙舉手將它朝天空扔去,逗得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有位小男孩甚至故意滾在地上。
花球再次被擲向半空,這次接到的竟然是可欣妹妹!
「它對我沒用處,哥哥,送給你吧。」
「花球是你親手接到的嘛!況且……」
「我才不要!獨身生活多自在,接花球的人應該是你。」
「將它分成兩分,哥哥一分姊姊一分,沒問題。」
剛才滾地的男生站起來高舉右手說。他的話讓眾人紛紛起哄,害得我站在原地像個傻瓜,可欣則喊了聲「無聊」後獨自推輪椅返回宿舍。我先將花球輕打男孩的頭頂然後遞到他手裡,轉身穿過人們尾隨追趕可欣。
那晚我們逗留在竹北市──映彤姊及建國哥新建的家,美其名拜訪實情是搗亂才真。大家玩了許多遊戲,當中有輸的要喝半杯啤酒。懷疑他們幾人串謀出千,整晚輸的總是我,結果來不及伸手指去數被他們灌了許多杯,自己已爬在檯面。
「哥哥,你醒醒啊!」
「別騷擾人,我今晚要結婚,我要結婚……」
「看來雅祺已經醉了。孫修女,現在該怎樣?」
「明知他不會喝酒,你們幾個戲弄也要有個限度。我探訪大學時聽雅祺的同學說,他未曾喝過酒類飲品。」
「讓我送他回德蘭。」
「喝得爛醉如泥,猜今晚還是讓雅祺在留下來。」
「不好吧?怎麼說這兒是你們的新房子。」
「沒相干,咱們待雅祺就如親弟弟那樣。孫修女、可欣,讓我現在護駕送你們回去。」
「建國哥哥,我想留下來照顧雅祺哥哥,好嗎?自小時候他總是照顧我,我卻沒機會報答他嘛!我要珍惜現在機會。」
「嗯,彤彤你留下陪他們兩人,我送孫修女回德蘭。」
「沒問題,路上小心。」
婚禮完畢後還未足三個月,我下班後回公寓檢查信箱,拆開公函看到上邊寫著「新竹縣八十五年第 A1984 梯次 陸軍常備兵徵集令」,是兵單。大概知道自己的生命旅程要再次離開新竹,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在通報人姓名欄填上是孫修女的名字,才記起十八歲那年春天她替我申報服兵役。
「三年?三年又三年,哥哥就是沒可能留下來陪我們啦!」
「成大三年很快便過,將要服役的三年亦然,況且聽說可以提早退役。」
「可欣,能夠為國家出點力是值得感到高興,是我們應盡的義務。」
「我不依!」
來到周末,和可欣等人圍著遊戲桌聊天,而我亦將星期三收到的服役信端出來。縱然孫修女和我相繼安慰,可欣就是不停踢腿。
「在成大聽人說過服役期可以放假回家,我會回來探望你們,一定。」
「你進成大前也是說這類話,結果第一年暑假要甚麼暑假工讀沒回來……」
「仍記得第二年我有回來德蘭?」
「前車可鑑,我不再相信哥哥!」
可欣說罷獨自推著輪椅返回宿舍,我嘗試站起來追她,卻看到孫修女微搖兩手掌。隨後我被眾人邀請到會議室去,聽他們檢討這星期在德蘭發生的事,與及談論到附近學校找課輔老師事宜。
今天才知道自小時候起,他們每星期都會開會作檢討,孫修女和劉神父覺得我已大學畢業,行為理智及思想成熟,所以讓我參與其中。
曾經作為院童的我從來都沒知道眾人背後為德蘭、為我們做過許多事情,對內他們開會討論孩子們的學習進度、評估個人成長狀況;對外會探討如何讓外界多些接觸、了解德蘭,尋覓多些善心人士幫助我們。
是次議題是聖誕嘉年華活動,雖然活動很大機會我未能參與,自己仍很賣力設計活動內容呢!
來到星期天彌撒完畢,可欣立即離開聖堂,沒讓機會與她談話甚至解釋,看來她是在生我氣。半分鐘後梁瑋琳與爸爸走到我身旁,介紹她的爸爸給我認識。其實在我與其他人開會時得知,梁爸爸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他為德蘭做過許多功夫,捐款、義務工作,甚至每當我們人手短缺時會主動幫忙到附近找人來幫忙。
「爸爸可否多留會兒?我想和陳雅祺到外邊走走。」
「沒問題,雖然你已是個大孩子,作為爸爸我還是會提點你路上小心。」
「知道。」
梁瑋琳望著我微笑,在她臉上讓人看到流露出來的喜悅。
「我在銘傳快完成一年級,入到大學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快,自己就是很好歡讀書。爸爸經常對我說:閒居足以養志,至樂莫如讀書。」
「我倒是喜歡讀書,只是感覺在工作上找到的樂趣更多。」
斜陽微照青風輕吹,將片片花瓣帶到半空讓它們翩翩起舞。我和梁瑋琳兩人站在小溪邊緣,隨地抓起幾塊扁平石子讓它們撞在水面上跳。
「梁瑋琳,看,剛才那塊石片跳得許遠啊!」
「可以喊我阿琳嗎?自國中好朋友們就是這樣對我稱呼,細算起來我們相識這麼久算是好朋友,喊名字很見外。」
「阿琳,嗯,倒是沒問題。那麼你又會打算怎樣喊我?」我半開玩笑問。
「我知道德蘭中心裡的人都喊你雅祺,我就跟他們份兒。我們來個約定,從現在始我們不能呼喚對方的姓名,違規者會受對方懲罰!」
我點頭然後蹲下身撿起另塊石片,將上身微彎揮動右手。只見石片在流動的小溪水面跳過幾次沉到下邊。我又撿起兩塊石片,要將較大塊的遞給梁瑋琳,只見她兩手放在身後向我搖頭,柔柔秀髮盪漾起來。
「聽說你將要到屏東去,是真的嗎?」
「是,十二月廿四日就要入營。」
「即是說今年沒可能在新竹過聖誕,新訓地點在哪?」
「高雄左營區。」
「比台南縣還遠。」
「嗯,也許退役回來後沒到半年,又有甚麼事要我到屏東逗留三年,哈哈!」
「你真懂得說笑。」
「聽師兄說過,服役的日子會感到很納悶,縱日無所事事虛耗光陰。」
「孫修女說過,日子是否過得有意義在乎我們怎樣去對待事件。我會聽哥哥的提議,入營的日子好好把握每天,體會多些新事物、學習多些新技能。我相信士別三年必定會令人刮目相看。」
我將可欣的話私自拿來用,妹妹真是抱歉唷!
「應是士別三日,不是三年。嗯,你的確是離開三年,哈!而我,兩年後便會畢業,究竟將來的日子會是甚麼境況?無論是怎樣,我們大概沒可能再見。」
「為甚麼?」
「人長大了,我們就是各有各忙。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
「心地很好,而且經常將笑容掛在嘴邊,從沒看到你憂愁。」
「是真的嗎?怎麼心地好的女孩子仍是單身?」
聽罷我心裡明白她想說甚麼,因為自從返回德蘭後的日子,人們就是經常提及我有沒有心上人呀、覺得彌撒時那個女孩子怎樣呀之類的問題。只是每次他們如斯問,我不是裝作聽不見便是扮懵不明白說話背後的意思。
「梁……」看到對方瞪著眼睛望過來,我立即轉換名字:「阿琳,其實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你和爸爸每星期總會從桃園來德蘭,有否覺得路途很遙遠耶?」
「因為爸爸要來嘛!」
「你知道原因嗎?」
「知道。爸爸對我說過,小時候曾經在德蘭中心生活。」
「原來如此,看來我的半個疑團已解開。餘下半個是你呢?」
「我甚麼?來德蘭中心?因為想見你嘛!嘻,別誤會,只是說笑而已……」
梁瑋琳又來了,儘管她的口吻似在說笑,作為聽者我就是覺得在試探我的反應。雖然未知道是誰家為她提出的主意,我還是沉著氣回應:
「我不值得人喜歡,我是個無父母的孤兒。」
「我只是想說,世間沒有法律規定無父母的孤兒不值得人喜歡。」梁瑋琳從裙袋取出東西。「送它給你,是上星期媽媽教我製作,能保身體平安。」
「我不能收下……」
「沒相干,反正上星期造有許多。好了,咱們從德蘭溜出來已很久,害怕爸爸會擔心,現在我要走囉!」
縱然自己搖頭她就是將手裡的東西塞到我的掌心去,仍未及反應已看到她抓著藍色及膝裙裙腳朝德蘭方向跑。我凝望掌心,看到一個用絨布織成的藍色五角形。
「梁瑋琳,不,阿琳,等等!」
「真的很想知道,如我告白可有發展?」
聽到她轉身向我說話後調頭拼命跑,左腳已向前踏步的我停下動作,呆呆凝望她沿路徑跑。剛才應該是自己聽錯嗎?梁瑋琳說要向我告白。十餘分鐘後我仍是像個傻瓜般站在路邊,最後沿路徑慢慢返回德蘭。
正在大門牽著兩位小男孩的孫修女看見我而感到愕然,她著兩位小男孩撿起地上的木馬和足球,順便返回宿舍執拾房間。而我亦來到她跟前說:
「孫修女,我有話想說,卻又不知道應否說出來。」
「你是讀書人,應該聽過『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
望著個子矮的小男孩兩腳夾著木馬走,另外個子較高的踢著足球,突然間我感到看到自己的影子。孫修女說得沒錯,我回望她然後點頭。
「我大概是遇上煩惱。」
「哦?雅祺竟然遇上自己解決不到的問題,願聞其詳。」
「最近有位女孩子好像對我有點好感,自己感到迷失該怎樣做。」
「原來是少年心事,倒要看你對她有甚麼感覺。」
「感覺沒甚麼特別,大概因為我待她像個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其實會否是你做過甚麼舉動,讓人家誤以為你有追求決心?」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對任何人都是這麼好。」
「站在我的立場,你不用因為此事而擔心。只要虔誠禱告,主會挽著明燈給予指示。」
※ ※ ※
細數手指距離首天入伍的日子已有兩個星期,日子過得頗適應。在營裡新入伍的都被稱呼為「天兵」。大概是德蘭每位修女及哥哥姐姐的功勞,讓我們每位孩子自小培養守紀律和懂得如何照顧自己。
還記得在新竹市政府綜合大禮堂集合當天,我只是揹著小小的背包,看到其他人一大箱、兩小箱,剪個平頭裝的長官開口首句是取笑他們是否準備要出國生活。
我嘛?幸好聽過建國哥的提點,入伍不用攜帶太多私人物品,因為營裡任何東西都要統一,不可有自我意識形態,從軍就是沒有你我他之分,大家都是平等、都是為國家義務。結果,攜來多箱東西的天兵甚麼都不能拿出來用,衣服褲子、外套皮帶、甚至是內衣褲,全部都要穿營裡供應的;還有毛巾、牙膏牙刷,連洗臉巾都是呢!
入營後生活變得非常規律,每天都要早睡早起,三餐依時進食。當兵最基本亦是最重要的是服從長官的命令,他們要我們多喝開水、熟諗軍歌、記著步操及刺槍步伐,還有學打靶的動作。
「嗨!6912 你要吃這個嗎?」6912 是我的籤號。
「7486,你又不吃蕃茄?」
「很討厭它的味道,給你,免費的!」
坐在長檯的盡頭,我與 7486 相鄰而坐。他是我在集合地點首位認識的男生,
年紀稍微大我一年。還記得首天來到軍營集合,體形略胖、滿臉鬍鬚的他揹著旅行背囊,在長官臉前站得畢直。
「我是台南市龍崗來的,」現在坐在木椅上的他臉上沒有鬍鬚。「你呢?」
「新竹寶山鄉。」我回問:「龍崗是在南區的嗎?」
「沒錯。」他喝下半杯開水。「你從新竹來,很遠耶?」
「嗯。剛剛成大畢業沒多久收到兵單,你入伍前做哪行?」
「和馬子開設時裝店,主攻少女市場,生意挺好。我們本來還打算年中結婚,現在可要推遲兩年。」
「聽起來你們生活得很幸福。」
「可以說是過得去啦!你又如何?」
「說來真醜,我還是單身啊!」
「有甚麼好醜不醜的說耶?依我之見大學畢業生,毋愁找不到對象!」
我們說著吃著喝著,最後收拾檯面跑到外邊漫走傾談。7486 認為好端端要來當兵害他與女友分離,亦投訴在營裡過著的日子沒甚麼東西可以學到,每天只是吃飯、操練、唱歌、睡覺而已。
「你知道很多人說當兵後的男生都會變蠢?」
「有這麼回事?那麼全台灣很多服役過的男生都很蠢?」
「有說錯嗎?我們入伍已有兩個多星期,到底學會甚麼技能?」
「可多著……」我張開手掌,用十隻指頭點算。「生活規律、步操刺搶、待人接物、與大家建立感情,我還打算在跟著的日子學駕車。」
「6912 你真厲害!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入伍,現在竟然學會多樣東西。」
「進來是事實,為國家服務亦是事實,反正我們要待在營裡有段時間,為甚麼不好好善用每天、做些對自己及國家有建樹的東西?」
翌年五月在服役期間有三天假,平日的一、兩天假我只會在高雄縣內走逛,有時我會來到中山大學,在港旁的西子灣觀賞大輪船在夕陽下航行;有時亦會跑到旗津區欣賞一個個建築得非常漂亮的公園;而我最喜歡是與同連的役男到住於市區的六合夜市用餐。
由於營裡禁止拍照,我在高雄到過的每個地方都會買下明信片,寄到德蘭。
現在有長假我打算回德蘭玩。經過五小時車程終於到新竹達寶山鄉,奇怪的是天色開始陰沉,漆黑雲層在極低位置,涼風輕吹臉頰看來快要下大雨。我來到德蘭伸手招搖叫喊,站在門外打掃的孫修女看過來顯得異常歡喜;而我,拔出車匙後離開車廂匆匆跑到她跟前。
「孫修女,很久沒見面!你好嗎?」
「雅祺,每次與你離別再見你就是會長高、變得結實成熟。在軍營辛苦嗎?」
「頭髮剪得不成熟啦!」我伸手指著自己的新髮型,然後搖頭:「不辛苦,與在成大的日子相比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誠然我真的很想念你們每個。」
「怎麼會呢?軍裝頭和你配得很好看。今次你會逗留多久?」
我左手輕摸自己的頭髮嘴唇微向上翹,孫修女卻突然滿臉嚴肅認真。從小時候開始很少見到她會流露出繃緊的神情,讓我感到半點害怕。
「連星期六、日的話共五天。發生甚麼事?」
「跟我來,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我尾隨孫修女走進德蘭,來到走廊盡頭的房間,只見她走到書桌旁蹲下身,伸手拉開最底那個抽屜,從中翻查取出一個信封放到書桌上。我凝望信封,白色的,上邊甚麼都沒寫。
「信封要給我看嗎?」我問。
「沒錯。你看看裡邊的內容。」
孫修女點頭,依然神情認真、說話嚴肅。我吞吞唾液,兩手微微帶著顫抖拿起白色信封,翻轉它拆開來看。信封裡邊有兩張褪色的車票。
「是廿多年前的車票,都已經過期了。孫修女……」
「當時有兩位警察帶來一個籃子,籃子裡有個用被包著的男嬰。他們說男嬰被母親遺棄在火車站,當時男嬰所穿的衣服裡夾著東西,是這兩張車票。」
「火車站,難道男孩就是我?」
「嗯。」
窗外傳來轟隆的打雷聲,電燈閃了閃,我兩手鬆開車票連信封掉到地上。我立即彎身將它們好好撿起來,只見孫修女走近窗旁將它關上。雨,漸漸打落屋頂、打落玻璃、打落地上。我依然呆呆站在書桌前端,腦海一片空白。
再次凝看手裡兩張車票,一張公車票由車城到屏東市;另一張火車票是從屏東到新竹的慢車票,上邊還印有 64.10.02 這個日期。
「進來德蘭中心的無父無母孤兒,我們通常不喜歡找出他們的身世,因此緣故兩張車票就是好好保留在信封裡。當時幾位神父和修女經過商討,決定先觀察你的行為長大後再作決定。現在你已經成年,思想成熟理智,大家相信你有能力處理這件事。」
「孫修女,車城在哪兒?」
「在屏東縣車城鄉。」
「屏東……」
「在你讀大學的時候,我們曾經去過小城,小城人口極少,如果你真的要找出自己的親人應該並非件難事。」
雨點依然打在玻璃窗發出啷噹聲響,像位懂音樂的小天使坐在雲端彈奏鋼琴。心亂如麻的我感到很迷惘,像位與媽媽在陌生街市失散而未懂回家的小朋友。
「我想去,我又不想去。孫修女,你認為……」
「雅祺,我只會說:你現在已經長大,有能力處理事件。還記起小時候的訓話嗎?無論遇上甚麼難題,只要誠心向主禱告,祂會給予明燈指引道路。」
再次低頭望著手裡兩張褪色的車票,沒錯,自懂事開始就是很想和自己的父母見面,縱然只是一次、只是半天我便會感到滿足,可是現在卻有股無形的屏障阻擋著。
「可欣在嗎?」
「今天是周末,現在時間她應該仍在雙溪工作,」孫修女望著書桌上的時鐘。「看來快要放學,你去接她吧。」
「也好。現在下大雨,猜冒失妹妹必定忘記帶傘,讓我去。」
孫修女遞來兩把雨傘,我伸手接過它們離開德蘭,走上剛才駕來的米色四驅車扭動車匙。沒消兩分鐘已駛到雙溪國小,看到裡邊站滿家長,我將車子停泊在路旁提著雨傘走進校園等候。
「老師再見。」
看到小男孩牽著媽媽的手跟著伸手向後望,我順他的方向看,斜揹手袋的可欣右手撐著雨傘。她正被樣貌端好、體形健碩、身材高大的男子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