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吱吱喳喳、喳喳吱吱,外邊很吵啊!這天清晨中心外邊傳來嘈雜聲,我躺在床上轉來轉去,最後兩眼望著天花板,陽光已經從窗外照射進來。我揉揉雙眼坐起來,然後兩手按著鐵欄俯身望到書檯上有三隻類似蛋的東西,細心看上邊畫有七彩波浪形花紋圖案,中間還綁有結成蝴蝶結的紅色絲帶。
我大概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
每年的復活節我都會感到不開心,今年亦無例外。下床後看不見兩位同房,奇怪的是下格床的被單消失了、物品櫃中間那格沒放東西,換來是站在書檯上的黃色鐵甲人身旁一個白色信封,不開心的我感到更加失落。
走到書檯旁邊,望著信封面寫上「雅祺哥收」四個大字,從深刻的字跡我猜到是智豪弟弟寫的。我將信封反轉打開,裡邊有張對摺的白色畫紙,畫紙上用顏色筆塗有大塊綠色草地,三位穿黃色球衣的男孩在上邊並排而站,站在中間的男孩兩手豎起 V 字手勢,左腳下還有個足球。
雅祺哥:
感謝每天給我照顧和看護。祝哥哥復活節快樂,友誼永固。
智豪弟
民國 74 年 4 月復活節
圖畫紙後頁寫上的是幾行句子,雖然只有短短三十餘字,我的心情再次莫名奇妙地想哭起來。將圖畫紙翻回正面,望著三位男孩我知道智豪已離開我們,回到他的家生活。每位來中心生活的小朋友就是這樣,住上一段時間便會離去,跟著又有新小朋友到來;許多住過的兄弟妹姐我甚至已忘記他們的模樣、他們的名字。
離離合合的感覺雖已習慣,只是每當與你共同生活的好朋友要走,心底裡就是會依依不捨吧?
「你醒來了,早晨。」
「孫修女,智豪弟弟已離開中心,是嗎?」
「嗯,他剛剛被舅舅帶走,應該仍在附近,你可以追出去看看。」
我點點頭立即放下信封到書檯上,與孫修女擦肩而過。飛快地跑到中心外邊,看到空地站著許多張陌生臉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在人群中左穿右插,繞了大半個圈仍然沒看見智豪的身影。
我慢慢走,最後來到兩張沒人坐的長椅旁邊,兩手掌按腮坐在左邊那張。我知道智豪應該跟舅舅走到離德蘭很遠的地方。
「怎麼樣,剛才找到智豪嗎?」
「我,」聽到孫修女的話從身旁傳出來,自己卻沒張望:「沒有。」
「其實你應該替他感到高興,因為智豪能夠返回家裡,與家人和親戚生活。」
說到這裡孫修女彎身替我穿上一對平底白布鞋,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從房間跑出來時沒穿鞋!白布鞋是前年她買給我的,因為長高舊的已經不合穿。縱然如此我仍沒丟掉舊鞋,用袋子將它包好放在書檯底下。
孫修女坐在身旁,我本來已經垂下的頭垂得更低,看著兩腳在空中踢來踢去,左腳穿的白布鞋因碰撞而飛脫出來。我沒理會跌在地上反轉了的布鞋,苦著嘴臉抬起頭問:
「我的爸爸媽媽在哪兒?」
聽到這道問題孫修女並沒有即時回應,只是伸手摸摸我的頭髮。流血不流淚的男孩子也有很想哭的時候,我側著臉輕挨到她的肩膀,眼睛有股酸酸的感覺。
每次想起親人,我總會扁著嘴臉。失落是因為自出生以來,連爸爸媽媽的樣子都沒見過。真不明白,在中心住的都是問題兒童,為甚麼大多數仍有家,每年過時過節總能與叔叔伯伯、姨姨婆婆相聚,而我卻沒有?望著孫修女兩隻眼睛在懇求:可以告訴我的家在哪?我的親人究竟在哪?
「是否很討厭爸爸媽媽?」
「當然,他們生下我便遺棄我。」
「他們未必是遺棄你。」
「快要升國中,我覺得自己倒是不笨。」
「小時候我聽過一個寓言,故事是發生在森林裡……」
※ ※ ※
在森林裡有隻豺狼,牠看到小田鼠在菜園嬉戲,很想上前吃對方。豺狼不想其他動物鄙視自己,於是向小田鼠提出來個賽跑比賽,如果跑得比自己快的話便不吃牠。小田鼠回家後將事件告訴媽媽,媽媽提議第二天如常去賽跑,她早上會先到終點等候。
天還未亮,田鼠媽媽靜悄悄走到終點彎身躲藏。豺狼看見小田鼠獨自赴約,感到非常高興。牠們定好路線,由菜園的一端跑到另一端。預備、開始!沒讓小田鼠做任何準備豺狼立即喊號令及拔足向前跑,小田鼠跑了幾步後依照媽媽的指示返回起點靜靜等候。
豺狼跑到終點,滿以為自己勝出的時候,卻看見小田鼠站在前邊向自己招手。牠不忿氣,說比賽還未完畢,要返回起點才算勝出。豺狼轉身拼命朝起點跑,只見田鼠跑了幾步調頭朝終點走。沿途沒見到田鼠爬頭,豺狼沾沾自喜,眼看見快要跑到起點時卻看見小田鼠站在起點向自己揮手。
結果,豺狼放生小田鼠,小田鼠亦回家與媽媽團圓。
※ ※ ※
「寓言說畢,雅祺,你想到甚麼?」
「豺狼很笨。」
「你覺得田鼠媽媽用欺騙手法來讓小田鼠勝出比賽,做法正確嗎?」
「欺騙行為是錯的吧?然而,」我認真想片刻繼續說:「如果沒欺騙豺狼的話可要被牠吃掉。」
「沒錯。如果豺狼和小田鼠只是純粹遊戲比賽的話,欺騙行為當然是錯;但是豺狼的出發點不對,牠比賽的目的是要吃掉小田鼠。寓言告訴我們,判斷事情不可單靠表面。」
「我覺得寓言是說對付壞人手段別用光明磊落,否則吃虧的是自己。」
雖然不明白孫修女為何要對我說這個寓言,我依然低頭望著地面。
「還記得首天上學,路過遊樂場時有群小朋友向你扔石頭?」
「記得。當時找學校,孫修與校長傾談時我沒乖乖坐下等候,獨自溜到外邊去結果被人家欺負。你很快出現,檢起垃圾籮旁邊的掃帚向他們追趕。」
「就是了。雖然雅祺的狀況與其他弟兄不太相同,在德蘭你和他們都是沒分別,在我眼裡大家都是主的兒女。」
「我總是覺得你們對我特別好。」
孫修女按著我的肩膀,然後輕輕點頭,自己心裡漸漸有股安慰。哎唷!附近處突然傳來尖叫聲,一位穿淺綠色連身長裙的女孩從中心門邊推著輪椅走過來。儘管大門距離木椅只有幾十步距離,可欣妹妹卻要花上三分鐘才完成。
「雅祺哥哥,嗄嗄,怎麼你扁著嘴臉?」
「我沒扁嘴。」
「沒有?你的嘴出賣了你。哥哥是否被人欺負呀?讓妹妹幫你出頭。」
「智豪弟弟今日走了。」
「是真的嗎?應該是件開心的事呀!」仍然喘著大氣的可欣妹妹,慢條斯理地從腰間取出白色小盒子遞到我的手裡。「送給你的,復活節快樂!」
「我竟然有禮物收?」
打開小盒子看到裡邊有隻塗上紅色的雞蛋。取出它看到表面畫有如波浪的斜斜花紋,雞蛋上還畫上兩隻眼睛、鼻子和微笑的嘴巴。在蛋較尖位置甚至填上黑色像頭髮。
「復活雞蛋是我昨晚親手造的,你要好好保存!」
「雞蛋很輕喔。」我的右手手掌在感受蛋的重量。
「因為裡邊的東西已經放出來嘛!」
我終於記起來,幾天前上勞作堂老師教我們如何將雞蛋變成復活蛋,她教我們用小針在蛋較平兩邊各開小洞,好讓蛋裡的東西流出來。當天我們用大碗將蛋的東西盛起,用來做晚餐的材料。怪不得智豪和可欣都造了復活蛋,我嘗試去想,卻忘記自己造的放在哪裡去。
「謝謝,妹妹想要甚麼復活節禮物?」
「不要,只要有哥哥在身邊,我便滿足。嘻!」
雖然在中心裡我是個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的孤兒,來到今天才恍然知道在生命裡還有可欣這個好妹妹。在中心孫修女待我就如媽媽照顧兒子、哥哥姐姐們待我就如長兄長姊,我甚至有個好妹妹。我覺得自己就是生活在一個很幸福的大家庭。
垂頭望察覺可欣妹妹的右腳已沒打上石膏,自己才醒覺石膏已除去有段日子,奇怪的是她依然坐在輪椅。我將復活蛋輕輕放回小盒子裡,再將小盒子柔柔安放木椅上,然後站起來。
「已經許多個星期,怎麼你仍要坐在輪椅上?」
「是因為很想哥哥每天陪我上學,嘻!」
「別胡說。以前我們每天就是一同上學。」
「其實是,我的腳已不能走路。」
聽到可欣妹妹的說話我即時反應是不相信,試問有誰會想有腿不走路?曾經有次偷偷坐在這張殘舊的輪椅,屁股感覺就是不會舒服,況且用雙手推後輪走路是件頗吃力的苦差事。剛才感到她的說話語氣與平日不同,我調頭望向坐在木椅上的孫修女。她沒回應,只是微微點頭。
「你們騙人!你們兩人編故事來嚇唬我。」
我叫喊起來,沒理會可欣妹妹拼命搖頭及反抗,自己雙手拉著她的兩手猛力從輪椅上扶起來。妹妹似乎真的站不起來,身體被拉起來後我鬆開兩手,她立即失去平衡整個人趴在地上。
「你快給我站起來!」我繼續叫嚷。
「哥哥別扯,很痛,」可欣拼命尖叫。「我很痛啊!」
「雅祺冷靜些,別這樣……」
孫修女終於站起來,兩手將我扯到輪椅後邊,然後蹲身將可欣妹妹慢慢扶起。她坐回輪椅後立即伸手揉著水汪汪的黑眼睛放聲哭起來,我終於醒悟看到的東西並非場夢境,她們兩人並沒有編故事嚇我。
「可欣妹妹,對不起,剛才哥哥並非故意。」
我扶她坐回輪椅上,同時兩手拍打沾在長裙上的灰塵。可欣收起哭聲,同時間我察覺裙腳邊緣有個破孔,應該是剛才被拉跌倒在地上時與石子摩擦弄爛了。因為害怕她又會哭起來,我放下裙腳,沒將發現說出來。孫修女拿著小盒子站起來舒展兩手,轉身朝中心正門走。
「好了,我要回宿舍繼續處理要務。雅祺,我幫你將禮物放置在書桌上。」
「孫修女,我剛剛出來,你不陪我們玩耍嗎?」
「難得今天天朗氣清,你和雅祺兩人到附近走走逛逛。」
望著孫修女離去的背影,換來是位中年男子牽著小女孩在我的視線範圍出現,小女孩的手抱有個長髮和圓臉洋娃娃。我低頭望著坐在輪椅上的可欣,只見她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
「那麼我們到附近漫步,你說怎樣?喂喂,可欣妹妹,你在聽嗎?」
「天朗氣清?昨天和前天不也是這樣子嗎?」
「大前天、甚至大大前天都是這樣子啊!」我回答,跟著繞到輪椅後邊微舉兩手握著把柄。
「哥哥,如果有天爸爸、媽媽走到德蘭接我回家,你會掛念我嗎?」
「當然會。你剛才說過,能夠離開中心與家人團聚是件開心事。就如哥哥姐姐說過,寧願有天來探我們時,發覺所有孩子全都消失。只是我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在中心消失就是了。」
推著可欣妹妹離開中心,我們二人漫無目的地在附近走。來到一棵大樹下,我停住輪椅展開兩手伸個懶腰,無意間看到妹妹低頭凝望前邊的紙皮箱。
「為甚麼?」可欣用手扭動輪椅回望我,然後伸手指著紙皮箱。
「喵喵,」聽到貓兒叫聲,我推動輪椅朝前方走幾步。「喵喵。」
「很可愛!」看到紙皮箱裡有兩隻貓兒,一隻是黃色,另一隻是黑白間條紋。「哥哥,我們帶牠們回德蘭好嗎?」
「喂,妹妹,你忘記我們不可養寵物?」
「可是,你忍心讓牠們留在紙皮箱裡?」
「其實我是個孤兒,聽說在生下來一個多月便被遺棄在火車站。」我望著兩隻花貓感慨起來。
「是新竹火車站?」
「你知道?」
撲通、撲通,我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得非常厲害,於是垂下兩手,背靠大樹樹幹坐在草地上,伸出兩手替可欣妹妹按摩右腳。當脫下那隻紅色小襪子,看到腳面明顯地比左腳變得細小。沒想到有段時間沒替她做按摩,竟然會變成如此模樣,怪不得妹妹早前經常問如果沒法再走路的話,我會否遺棄她?
「不,還記得我練習走路跌倒受傷那晚?孫修女和映彤姐姐發覺我躺在地面,姐姐更帶我到醫院。」
「記得。當晚的事和火車站有甚麼關係?」
「姐姐帶我離開醫院,建國哥哥駕車在外邊等,隨後載我們到火車站去。」
「跟著呢?」
「在火車站,哥哥叫我和姐姐留在車裡等。他跑到火車站跟著走出來,甚麼都沒說便載我們返回兒童中心。」
「聽起來有點古怪,你知道建國哥哥到火車站做啥嗎?」
「他沒告訴我。說起來哥哥到過火車站嗎?」
我搖搖頭。在記憶中當天早上只有映彤和可欣回中心,卻沒有見到建國哥哥。和可欣妹妹談話的同時,我替她穿上小襪和鞋子,站起來輕拍沾在身上的草屑。我兩手握著輪椅把柄,心裡突然有股衝動。
「妹妹,我有個提議,不如現在到火車站看看?」
「火車站離這兒很遠的啊!」
「是嗎?那麼咱們現在回中心吧。」
其實我未曾到過火車站。自出生以後沒多久被家人遺棄,我便一直在德蘭兒童中心生活,間中神父修女、哥哥姐姐們會帶院童到其他地方玩,不過範圍只限於村內公園、湖邊走走。對於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小孩子,有處地方收留、能夠到公園玩樂已算是幸運。
「可知道嗎?我都是個孤兒,我沒有爸爸媽媽。」
「怎麼說小時候妹妹曾經見過他們,我比你苦吧?」
「不,我覺得我比你苦才對!雖然機會很微,至少你仍有可能見到親人;我嘛,今世都沒有機會。」
「無論將來日子會變成怎樣,我都會陪伴著你。」
「我也會陪哥哥。」
推著輪椅朝兒童中心走,可欣不捨得遺下花貓,卻明白自己無能為力。我只顧向前推,她總會探頭向後望,卻被我的身體擋著視線。返回中心看到映彤姐姐和建國哥哥坐在門外,就是剛才我與孫修女坐過的木椅。看見我和可欣,哥哥立即站起來走到我的身旁。他伸出兩手接過輪椅手柄,推著可欣走到姐姐身邊。
「哥哥姐姐,復活節快樂!」妹妹興奮地叫喊。
「可欣、雅祺,你們亦復活節快樂!」
「你們今天來德蘭是探我和雅祺哥哥嗎?」
「嘻!沒錯,你和他剛剛跑到哪裡去呢?」
「咱們跑到大樹那邊閒聊。」我回應,跟著伸出兩手拉著映彤姐姐:「星期天你們帶我們乘火車好嗎?」
「你們現在年紀還小,不能乘火車的嘛!」哥哥姐姐互望眼睛,隨後點頭。
「答應你們,當升到國中時帶你們搭火車好嗎?」
「要等到可欣升上國中,還有好幾年時間耶?」
「不,雅祺哥哥,你升上國中後可以先搭火車,別理會我。」
坐在輪椅上的可欣妹妹轉個臉,抬起頭向我微笑,我亦向她點頭回應。
「答應你,待你升上國中時,我亦會帶你乘火車。」
哥哥姐姐坐在木椅上閒聊,我推著妹妹回到中心。由於是復活節許多小朋友都離去,裡邊只有寂寥幾位修女,孫修女亦不知所縱。經過無人的音樂室,想起可欣早上送給來的復活蛋,我突然停住輪椅,伸出兩手將門推開。
「哥哥要做甚麼?」
「我想彈首歌給你聽。」
「甚麼歌?」
「還沒想到,你想聽哪首?」
我將可欣妹妹推到鋼琴旁邊,自己打開琴椅取出兩本琴譜。正打算交到她手中的時候,看到妹妹豎起手指在琴鍵上輕摸。這副動作讓人想起映彤姐姐要教彈琴那天,我第一次坐在鋼琴前邊兩手在觸摸的模樣。
叮!可欣妹妹手指慢慢向下按,鋼琴琴鍵發出柔和敲擊聲,隨後連忙將手指縮回,嘻嘻笑。
「你選一首歌,我彈給你聽。」
接過其中一本琴譜,她隨意翻到中間某頁,展現給我看。
「就這首吧!」
「《母親節快樂》?今天並非母親節啦!」
「哥哥只是要彈琴給我聽,選哪首歌有甚麼問題?」
「這首我不懂彈,選過第二首。」
「好的,」可欣將琴譜掀到下頁,展顯給我看。「第二首。」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下首的歌曲名字是《頌親恩》。
「這首我都不懂得彈。」我再次搖搖頭。
「這首不懂、那首不懂,你究竟懂甚麼?剛才還問我要聽哪首,還是你自己挑選好了。」
我紅著臉流露出一副尷尬的神情,收回琴譜後翻到最前邊。看到題目叫《紅河村》,我將它直放在鋼琴上邊,就像映彤姐姐平日那樣做,然後兩手在彈。點點滴滴的音階從鋼琴後邊傳出來,是木塊打在弦上所發出的,因為我有次趁姐姐沒為意時走到琴後邊將頭放在琴蓋下研究鋼琴是怎樣發聲。
意想不到,我在邊彈的時候可欣妹妹邊唱著民歌歌詞。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照耀在我們的心中。
請走來坐在我們的身旁,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
想一想你走後我的痛苦,還有那熱愛你的朋友。」
啪啪啪──曲譜彈畢後我垂下兩手,音樂室傳來可欣妹妹的拍掌聲。雖然音樂室沒有觀眾、只有我們二人而顯得冷清,可是掌聲依然在彼此腦海裡盤旋。我望著她她亦望著我,兩人微笑起來。今天是我初次為妹妹彈歌曲,因為想答謝她早上送給我的復活節禮物。
「你彈得真的很好聽。」
「不,你唱得較好聽啊!」
「雅祺哥哥,學琴容易嗎?」
「容易。我跟映彤姐姐學,她說最重要是勤力練習。」
「日後你教我好嗎?」可欣妹妹問,沒等我回答便搶著說:「還是不好,我要坐在這裡聽哥哥彈琴。我喜歡唱歌,我們組樂隊吧!」
我站起來將曲譜放回琴椅內,小心翼翼將琴蓋放下,然後坐回椅上。
「樂隊?」
「是。哥哥,我們的隊樂隊叫甚麼名字?」
「讓我想想,就叫『欣祺』,可欣與雅祺。」
「你猜我們日後會不會有機會表演,哥哥坐在那兒;我坐,嗯,我站在這兒,大家來個彈唱?」
「當然!至少每年的復活節,我們都要在音樂室表演。」
我伸出右手尾指,與可欣勾手指。每當我們兩人要許下甚麼承諾,總會用勾手指方法。只是多年來我倆勾過許多次手指尾,卻不太記得曾經許過甚麼諾言。哈!
「騙人的吧,姐姐說哥哥國小畢業,升上國中後便不會回來。」
「哦?」自己不太明白可欣妹妹的說話意思。「我為甚麼不回來?」
「許多哥哥姐姐升上國中後不能留在德蘭,你都會那樣。」
我垂下右手,想起去年發生在中心的某件事。與可欣同房居住的是比我年長三、四歲的女孩,我們喊她婷姊。她們兩人感情非常好,每每在中心出現總是形影不離,和我一樣婷姊亦視可欣為自己的親妹妹去看待。
後來婷姊國小畢業,暑假後升上國中便沒再回來中心。在她被媽媽帶領回家那天,臨走前站在門邊對可欣說往後每逢假日、有空的話必定會回來,探望她和其他院童,還會探望哥哥姐姐、修女等人。
在可欣妹妹的床上有個破舊的洋娃娃,原本是屬於婷姊的。婷姊離開那天,她故意將洋娃娃留下來,著可欣好好照料,自己日後會回來探望洋娃娃。只可惜,今年我們仍是沒有見過婷姊。
「哥哥姐姐升上國中後都會有家人或親戚領走,所以才離開。」
「雅祺哥哥也有親人吧?」
「他們不會領走我的啦。如果要領的話,為甚麼要等到我升國中時才來?現在領走我不好嗎?況且,這樣的爸爸媽媽我不稀罕。」
「甚麼叫稀罕?」
「是指不珍惜。」我解釋,然後摸摸可欣妹妹的頭。「不用擔心,如果我不住在中心,便要睡在路邊!」
她很快將頭轉開,然後伸手摸我的頭髮。
「是真的嗎?」
「當然,我沒有家嘛。要不然你會提議我到哪裡睡?」
「聽說火車站倒是很好睡的呀!」
「傻瓜,聽老師說火車站沒床沒被,睡在月台會冷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