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
「三年級班際作文比賽冠軍,三丙班的鄧靜妍同學……」
兩年前,一位老師曾經站在講台上宣讀靜妍的名字,當時她取得全學期最佳進 步獎。現在,她的名字,在早會的時候被中文科主任宣讀。站在操場上的靜妍,得 知自己的作文得到班際比賽第一名,實在是始料不及。
「喂喂,靜妍,怎麼仍然像一個呆瓜般站在這兒?主任在等你耶……」
如兩年前一樣,站在右手邊的雁屏輕推靜妍的肩膀。靜妍才驚醒過來,她一直 沒有注意到,原來站在附近的老師和同學正在望著她,雙手甚至一直在拍掌。看見 講台上的中文科主任手裡拿著一面獎座微笑地望著自己,靜妍急促地走前去。
「得到這個獎項,有甚麼與同學們分享嗎?」老師問道。
「能夠得到這個獎項,我感到很高興。在這裡,我真的要多謝一位朋友,是他 給我寫作靈感。」靜妍一邊說,雙手一邊接過獎座。
「哦?不知道這位朋友是不是你在作文裡所描述的男孩子,余健康?」
「嘻,這是作文。」靜妍投上一個微笑。「我只可以說這麼多。」
隨後,在操場傳來眾人的拍掌聲。熾熱的掌聲直接穿進靜妍的心窩,被掌聲重 重包圍下,感覺,非常溫暖。離開講台後,靜妍急忙地返回自己的隊伍。站在身旁 的雁屏連忙地伸手取過那個獎座,看到上邊寫上靜妍的名字,使她感到頗羨慕。雁 屏心裡在想,不知道何時她會有這樣的一個機會呢?
「明天早會我們繼續頒發高年級的作文比賽獎項。中學一至三年級的得獎作品 已經被貼在雨天操場的報告板上,同學們有空時可以閱讀。現在請各位有跌序地返 回課室上課。」
※ ※ ※
《我的好友》 姓名:鄧靜妍 班別:三丙
在我的淺紫色筆袋裡,有一件細小的東西。它,扁扁的、平平的,雖然不太顯 眼,粗心的我又總是沒在意這東西的存在。可是每當我從筆袋裡提取文具出來使用 的時候,就是會有意無意地觸碰到它,心裡自自然然地想起一位好朋友,余健康。
和健康道別的那天,是三個月前。當天放學的鈴聲響起,我獨個兒乘搭輕便鐵 路前往屯門醫院,探望患了先天性心漏症的他。來到病房,看見兩位穿著制服的警 察正與穿白袍的醫生傾談。由於我站在遠處,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不過當我看到一 位警察向醫生點頭,跟著取出手扣推開房門,心就是跳個不停。我知道,沒有居留 權的他很快便要離開我、離開香港。
來到病房門前,守在外邊的警察詢問我是誰,我回答自己是健康的朋友。只見 健康被另一位警員按著肩膀帶了出病房,同行的還有一位身形矮小的男子,是他的 爸爸。健康看見我,既高興又不安。
「靜妍,能夠結識你我真的感到很高興。在這段日子,我體會到甚麼是友情, 謝謝你。這是我在早上醒來後,親手給你製作的一份禮物,希望你會喜歡。」
這是健康向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還將右手端到我的眼前。健康的廣東話說得 不好,咬字不太清晰。看到一個以綠色鐵線纏出來的一個高音譜號,我知道這是他 親手製出給我的。我接過小禮物,亦看見警察以手扣將他的雙手扣著,與我擦肩而 過,我調頭望著他的背影,淚水情不自禁地從兩眼眼角流下來。
自這天開始,我和健康再沒有見過面。呆呆地站在病房外的我,先是凝望著病 房內的佈置,才看著左手握著的那個高音譜號,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難過。腦海亦 浮現出三個月前的一段景象……
在一家破爛不碪、環境簡陋的木屋內,只有一張雙架床、一張圓形的破桌和兩 張小椅子,屋子裡連最基本的生活用具如電視機、雪櫃、洗衣機等也沒有。健康正 躺在下格床上,一臉楚楚可憐的樣子;爸爸正站在雙架床邊,一臉焦急萬分的樣 子;而我亦站在世伯身後,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當時健康的心臟病復發,看見他不停地按著心胸,臉上流出異常疼痛的表情, 還不停地冒出汗水,幾乎弄濕了整個枕頭。雖然我的年紀小,又不是一位醫護人 員,直覺叫我知道他的病情變得很嚴重。
儘管站在一旁的我如何努力地勸喻盡快致電九九九緊急醫療求助,或直接前往 醫院急症室,他們就是一直搖頭說不。健康的爸爸一直不願意送兒子到醫院去,是 因為他們二人有著一個很特殊的背景──偷渡來港。
健康對我說過,爸爸很辛苦才能掙到一點錢,與他一同乘著快艇從流浮山來到 香港。由於沒有居留權,他們每天總是過著膽戰心驚的日子。亦因為這個緣故,他 們不能讓人知道身份,要不然一定會立即被遣返回中國去。在街上逛,每每在遠處 看見公安(警察)的時候,一定會調頭離去。不能上學、不能安排住公共屋村、不 能到醫院檢查身體,對健康來說甚麼也不能,他很羨慕住在香港的人。
雖然當時和健康認識的日子不算很久,我們二人總愛將每天所發生的事情互相 傾訴,倆人間的友情發展得很好,我真的不希望他要離開香港、離開我。只是,試 問在世間上有甚麼東西要比生命的價值還要高、還要多?我嘗試在這方面向他們解 釋,即使能夠繼續地逗留在香港,卻要斷送生命的話,怎麼說也比不上健康地生活 在中國。
看著兒子一直地在床上打滾掙扎,雙腿甚至不停地踢來踢去,他的爸爸亦流下 眼淚。我曾經與健康的爸爸多番爭辯,他就是拼命地搖頭說不。「很辛苦呀!我的 心很痛呀!」當他聽到兒子不斷地叫喊,最後還是點點頭,在一遍無奈下接受了送 健康到醫院這個決定。
我匆忙地跑到村口的一個電話亭,從衣袋內取出一元硬幣,投進電話機後致電 報警。當我掛上電話筒的時候,看見剛才投入的那個一元硬幣跌在零錢箱,才知悉 在電話亭撥緊急電話是不用付費的。無論如何,過了五、六分鐘,已看到一輛救護 車跟隨兩架鐵馬駛到村子入口。醫護人員趕忙地提著擔架床和急救箱,直奔進健康 家裡。救護員先替健康進行急救,跟著急速而謹慎地將他安置在擔架上,登上救護 車。
由於和他們沒有親屬關係,我沒有登上救護車,只是一直站在村子路口,望著 那輛響了警號的救護車離我而去。地上的沙塵在救護車的輪子急速轉動下,飄到空 中,四周頓時沙塵滾滾,讓我想起半年前路過公園而看到的那件事情……
每天放學回家,總會經過一片空曠的地方。這地方距離我家不遠,步行約十分 鐘的距離便可到達。村裡的小朋友都愛稱那兒為「公園」。公園的四周長有很多 草,中心範圍因為經常被人們踐踏、遊戲,草不能生長,漸漸地形成一遍沙地。
當天是星期五,我放學後一個人到天水圍青少年服務中心,參與一個專為新移 民學生而設的英語補習班。在補習室裡,我總會坐在最後排的一個座位,而右手邊 的那個座位,是健康的。沒錯,我和他是補習班裡的同學。只是,身旁的那個座位 已經空置了很多天。
大概六時,我離開中心,在回家途中如常地經過那個公園。看到兩批年約十 一、二歲的青少年正在互相毆鬥,當中還有一位個子較細小的,細心地看,他正是 健康!當時的他身穿一套破舊的衣服,正被兩位個子高他有一個頭的男生按在地 方,甚至揮拳打他的身體。打架的動力,讓地上的沙塵飄到高高的,就像跑車飛馳 的時候輪胎轉動而捲起沙塵時的情形一樣。
雖然我感到很害怕,可是仍一股腦兒地衝前去,脫下書包、牢牢地抓著書包帶 子,不由分說地朝那兩人亂舞。其中一人連忙地抬頭望著我,怎知道左邊的臉兒正 被我的書包擊個正著,他頓時向後跌,甚至坐在地上。另一人看見我這個模樣,亦 後退了幾步。
我先是扶起健康,及後張開雙手,怒視著他們。說來奇怪,我當時並沒有感到 害怕,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道勇氣是從哪裡來的。無論如何,他們看見我的樣子,本 來想上前把我捉起來,只是,我說了一句說話,他們便紛紛向後退:「如果你敢觸 碰我一根汗毛的話,我便會大叫被人非禮!」
原來,當女孩子是有這個好處的,他們聽到我所說的話後,欲前卻止。最後還 是感到挺沒趣地轉個身子,欺負其他人去。看到他們離開了,全身繃緊的皮膚才慢 慢地舒緩下來。我凝望著仍然是躺在地上的健康,他看見我後感到十分尷尬。
我蹲下身,將他攙扶起來。雖然在健康的臉上流露出一副十分不情願的樣子, 可是我的雙手就是牢牢地抓著他的手臂不放。畢竟我的年紀比他的大,畢竟我的個 子長得比他高、氣力比他大,他奈何不了。最後,我們一同離開公園,沿途中,我 想起九個月前曾經在一個球場上,當著他所謂的「知己」面前痛斥他的情況……
「為甚麼你仍然要逃學?為甚麼你不聽我的說話?」
「你不要管我!上那些英文班有甚麼作用?反正我根本不可能到學校上課。」
我亦很明白,健康因為沒有居留權,他根本不能到學校上課。既然沒有機會上 學,試問到補習班又有甚麼作用?不過,站在我的立場,我不認為他可以因為這個 理由而綴學,甚至是與其他壞孩子一起打架。
知道他不再前往中心上補習班的時候,我曾經在遠處看見他獨自坐在天水圍好 幾個屋村的球場內,與一班衣著不理、口裡含煙、行為不良的青少年聚在一起。當 時的我的確是感到既愕然又難過。我嘗試詢問中心的導師,可否告訴我健康的住 址,好讓我前往探望他,查問他為甚麼不到中心。只是,導師回應我健康在登記的 時候並沒有寫下住址。
健康是一名性格內向和孤僻的男孩,也許是因為他患上先天性疾病,也許是因 為他的家庭背景,也許是因為他不善於與人溝通。縱然他的個子矮小,在補習班裡 就是要坐在最後排的角落,一個不顯眼的位置。對於他這種不尋常的行為,同學們 已經習以為常。
在我們熟稔的日子,傾談過很多不同的話題。最讓我難忘的,是那一天中心導 師要我們兩人一組,以英語討論大家將來的夢想。我和健康一組。我說,將來希望 能夠成為一位鋼琴家,在舞臺上表演;他說,將來希望能夠變成一個正常人,和其 他小朋友在公園愉快地嬉戲。
仍記起剛剛到中心上補習班的初段日子,每每與他坐在一起就是會讓我感到有 點不知所措,無論我怎樣逗他說話、怎樣和他一起參與導師提出的小組活動,他就 是不發一言。有一段時候我還誤會他是一個不能說話的啞巴呢!
「你好,今天是我第一天上學。」我還記得,這是我第一天上補習班時對健康 說的第一句話。當時的他聽到我的說話後,連忙地低下頭,不發一言。也不曉得我 們相處了多少個月,也不曉得我向他說了多少句話,最後他在某天離開補習班的時 候,悄悄地向我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我的名字是余健康,七歲。」
※ ※ ※
放學的時候,珮琪、雁屏、家樂和靜妍四人一同離開學校。看見靜妍手裡抱著 的那個作文比賽獎座,家樂提及於小息的時候獨個兒站在雨天操場閱讀了對方的作 文,對於健康這個男孩子,就是感到異常好奇、對他有興趣。
「其實,我很想知道,是否真的有健康這個人呢?」剛踏出校門的家樂問道。
「你認為呢?」靜妍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望著他笑了一笑。
「你在作文裡說過,你是一個新移民,是真的嗎?」珮琪亦開口問道。
「嗯,而且我亦曾到青少年服務中心,補習英文。你相信嗎?」
「相信。」雁屏點點頭,跟著暗笑起來。「嘻嘻嘻……」
這刻,靜妍兩眼斜視著站在身旁的雁屏,也許是想以眼神告訴她,不要在大家 跟前亂說話。看見對方的舉動,雁屏心裡大概知道,這位好朋友不願透露太多關於 自己的私事給眾人知道,於是閉上嘴巴保持沉默。
「雁屏,你好像知道靜妍的事情。」珮琪眨眨眼睛,合上雙手繼續說話:「快 些告訴我們多一點點,我就是很想知道是否真的有健康這個人,看來他一定是很可 憐。」
「是啊、是啊!雁屏,你和靜妍平日總是出雙入對,關於她生活上的事情一定 知道很多吧?」家樂亦附和起來。「告訴我們一丁點兒吧,呵呵。」
「其實我也只是瞎猜的啊!」雁屏突然地改變說話語氣。「試想想,如果靜妍 不是到社區中心的話,又怎麼能夠取得最佳進步獎?」
雁屏說得手舞足蹈,藉此掩飾自己剛才所說的謊話。家樂和珮琪看到她這個平 日不會流露出來的樣子,只好互相望望、聳聳肩膀。這樣地,各人在一個十字路口 互相道別、分道揚鑣。家樂和珮琪走上輕便鐵路月台,雁屏和靜妍則繼續朝自己的 家走,兩人像平日一樣,有傾有講。
「時間倒是過得很快,轉眼間已經過了差不多三年。」靜妍感慨地說。
「怎麼樣?你想扯開話題吧,哈。我就是知道健康是誰。」雁屏回應。
「你知道他是誰?」靜妍突然停下腳步,愕然地望著對方。「沒可能。」
「有甚麼沒可能?嘿。」雁屏故作神秘地回應。
「那麼好吧,請你告訴我,健康是誰?」靜妍反問。
「剛才你一直也沒有告訴我,現在才不告訴你,我要讓你心思思。」
「我知道你就是不知道,所以要這樣地故弄玄虛。」靜妍笑了。
「那麼好吧,讓我告訴你,有一天我們一同在公園逛的時候,遇見一個小男 孩。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當時的他一直坐在一旁望著人家盪秋千,而你亦站在遠處 凝望著他。我相信,那個男孩子就是健康。我說的都是沒錯的吧?」
「我才不告訴你!」
說罷,靜妍伸出雙手按著雁屏的腰,還左右拭擦,故意搔動她的腰。雁屏被她 這樣地捉弄,不斷地擺動身體和發出笑聲。最後,靜妍鬆開手,調頭不停地跑。而 雁屏則一直握著拳頭尾隨她,非要揍對方一頓不可。
啦啦啦……雁屏和靜妍一同返回村子,雁屏一邊嘴裡哼著歌,一邊脫下鞋子走 進家裡。先是看到地上滿了鎖碎的雜物,又看見媽媽坐在一張木板椅子上低下頭, 雁屏心裡感到有點不尋常。她知道,剛才在家裡應該發生了一些事情。
「媽媽,為甚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嗚……嗚……」
雁屏先是輕輕地關上木門,然後問道。可是媽媽仍然是低下頭,與平日一反常 態,當女兒的一下子就是能夠察覺到有點不妥當。無論如何,雁屏蹣跚地朝媽媽走 過去,能夠隱約地聽到輕微的哭泣聲。
「剛才發生了甚麼事?」雁屏蹲在地上,伸手按著媽媽的左手,問道。
「不,我很好,沒甚麼大礙。」媽媽勉強地說。「阿屏,你要用功讀書。」
「媽媽,我已經不是一個三歲的小孩子。我知道有些事情發生了,不然你為何 會一直坐在這兒不開心?」雁屏移動身體,坐在媽媽身旁。
「阿屏乖,剛才只是和爸爸吵了兩句,他一氣之下朝我的臉上打了一拳。」
媽媽抬起頭,雁屏看到她的右邊臉兒,有一片皮膚紅腫了,應該是被人家用拳 頭打傷的。在雁屏的腦海裡,顯現出自己未回家前家裡發生了甚麼事情……
因為一次意外而導致工作能力下降,至使間歇性失業的爸爸因為花光了錢,回 家後伸手問媽媽取。正在拿著掃帚進行清潔的媽媽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月曆,還有兩 個多星期才到月尾,對於爸爸的請求只能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看到對方的反 應,爸爸突然地感到很憤怒,口亦開始咒罵,然後徑自地走進房間。媽媽當然知道 他要從自己的手袋裡取出銀包,於是放下手裡的掃帚,尾隨進去。
結果,二人在房間內發生爭執和碰撞,一時間你拉我扯、你推我撞,一直糾纏 到廳子裡去。由於媽媽的體形不夠強壯,手袋被爸爸猛力地一拉便取過去。眼看見 對方要離開屋子,媽媽伸手抓著他的手臂。只是,爸爸沒好氣地揮動拳頭,媽媽的 臉兒被應聲地打了一拳,整個人跌坐在木椅上。
沒良心的爸爸從手袋裡取出銀包,從銀包裡取出剩下的幾張紅色鈔票,將手袋 拋在地上後匆忙地離家。只見媽媽的手袋橫躺在地上的一堆肮髒的沙塵上,袋子口 是開著的,而且其中一個手挽斷了。
「只是吵了兩句?哼!我知道他再次向你討錢不果,跟著向你行使暴力,甚至 是把銀包搶去。」看見地上的東西,雁屏感到十分氣憤。「有沒有過分了,真的豈 有此理!熟可忍則不可忍,我現在要和那個不是男人的男人理論……」
「算吧。」媽媽輕聲地說。「阿屏,不要離開我。」
「媽媽,你不可以這樣子的呀!你的個性就是太軟弱、太慈祥,那個壞人根本 不會珍惜。」雁屏越說,心裡就是越感到氣憤。「況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的了。」
只見媽媽一直保持沉默,最後站起來,抓起掃帚打算繼續做清潔。女兒看見她 的舉動,無奈地搖搖頭,走上前先是伸手取起地上的手袋,拍拍它,然後端到媽媽 的手裡。同時間,雁屏伸手取過媽媽手裡的掃帚,主動地幫她進行清潔。
「怎麼說是他帶我們到來香港的,如果和他吵翻了,我們可以到哪裡居住?」
「錯了,這個屋子不是他的;況且,大不了我們一同返回大陸去。我就是不相 信憑我們的雙手工作就是要捱餓。」
「阿屏,你不知道,爸爸其實是很疼惜我們的呀!」
「媽媽,怎麼到了這個地步你仍要幫那個壞人說好話?」
媽媽越是替爸爸說好話,雁屏就是感到越無奈,甚至站在廳子,伸手將掃帚撞 擊地面表示不接受對方有這樣的想法。只是,媽媽凝望著雁屏,心裡有說不出的難 過。她知道,對於女兒未出生前的生活,雁屏就是一點也不知道。
※ ※ ※
在一個休憩地方,小時候的雁屏媽媽正坐在一張長椅上,突然地跑來幾位穿著 便服的女子,圍起來欺負她。她們甚至蹲起來撿起地上的石子,然後站起來朝媽媽 擲去。就在這個時候,一位男生從遠處跑過來,伸出雙手攔著眾人扔出的石子。
「你們不要欺負她!如果她做錯了甚麼事,我甘願代她受到懲罰。」
「那麼好吧,你有種的話便站在這兒,繼續以身體為她擋著石塊。」
「只要你們答應我日後不再欺負她的話,我願意。」
「阿文,這樣做你會受傷的。還是不要理會我,快點離去吧。」
「不打緊,紅,我一定能勁撐著的……」
跟著,眾人繼續地一邊從地上撿起石子,不斷地朝那個男生扔過去。只見他沒 有躲避,仍然是一直地展開雙手、頑強地站著,藉身體去擋著那些石塊。亦因為這 樣,躺在他身後的雁屏媽媽才沒有被眾人欺負。只是,過了好幾分鐘後,他以雙膝 跪在地上,最終還是支持不住地躺在地上。
眾女子這下才舒了好幾口不忿的空氣,其中一位大家姐拍拍雙手,轉身離去。 其他人看見她的舉動,亦紛紛轉身離去。留在那地方的只剩下這對小情侶。
「怎麼你會這麼傻?」看到他的臉額、身子和手腳都給石塊擊倒後變得皮破血 流,她不停地掩著嘴巴,流下眼淚。
「不,只要你的身體無恙,我這一點點的傷算不了甚麼。」他說。「答應你, 我會努力工作,將來一定可以帶你離開這兒。」
「離開這兒,你希望跑到甚麼地方去?」
「到香港去。我聽人家說過,香港是一個蠻不錯的地方,生活質素比這裡好出 千百倍。嗯,人生滿希望。真的,我們將來一定可以到香港去。」
「阿文,謝謝你……」
※ ※ ※
待媽媽定神後張開眼睛,看見雁屏身上已經掛著一條破爛的圍裙,正在廚房燒 飯。媽媽看到自己手裡沒有握著掃帚,又看到地面的垃圾沙塵已經不翼而飛,想必 是被女兒一掃而空。
媽媽知道,雁屏是一個非常孝順的女兒,自她小時候懂性開始,每逢星期一至 五,只要做好家課,她就是會幫忙做家務、甚至與自己一同整合一些塑膠玩具;每 逢周末、周日,她不會一個人躲在家裡,而是陪伴自己一同到屋村進行清潔。
看著站在廚房煮食的女兒的背影,媽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陣會心的微笑。又 想起懷著她的日子,與爸爸一起的快樂時光。
※ ※ ※
「吱吱吱、吱吱吱……」
「看!樑上的幾隻小鳥又再不停地鳴叫。」
「是呀,大概是肚子感到餓,牠們的父母已經飛到外邊覓食。」
「阿文,我們很快便要像牠們的父母,到外邊覓食、養育這個小寶寶。」
坐在後園一張石椅上的媽媽,抬頭望著屋子一條橫樑和屋簷下的一個雀巢,說 道。這時爸爸正在身旁將一個磚塊敲打放置在地上的一堆蕃薯,回應道。
「是啊,我亦會努力工作,將來掙多點錢,讓我們及兒子生活愉快。」
「嘻,你又知道是兒子?如果是女兒的話怎麼樣?」
「這個當然沒相干。無論是男是女,也是你和我的骨肉嘛。」爸爸笑了起來。 「我已經替我們的小寶寶命名了兩個名字。是男孩的話名叫賀屏,是女孩的話名叫 雁屏。你認為怎麼樣?」
「林賀屏、林雁屏,嗯,不錯的名字。」媽媽點頭。
「哎唷!我的手指──」
就在這個時候,爸爸洋洋得意地望著媽媽,冷不防自己的右手將磚塊猛力地敲 打到左手拇指,頓時痛得呱呱在叫,還在原地蹦跳。而他那狼狽的樣子,逗得媽媽 不停地掩嘴大笑。
※ ※ ※
另一方面,家樂正在家裡倚著一張長方形飯桌做功課。爸爸剛巧下班回家,來 到門前,熟練地伸手拉開早已經被媽媽開了鎖的鐵閘。這時媽媽亦從廚房走出來, 伸手接過爸爸手裡的一份日報。
「今天工作辛苦嗎?」媽媽如往日一樣,細心地慰問。
「還過得去,不過天氣真的很熱,在工廠裡四周就像一個大火爐,真要命!」
「爸爸。」家樂放下手裡的那枝鉛子筆,抬到向爸爸問安。「今天數學測驗, 我有足夠時間做完所有題目,這次有信心取得滿分。」
「又是滿分?」聽到兒子的說話,爸爸故意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逗得媽媽望 著鏡頭笑了起來,還豎起左手拇指指著他呢。「怎麼每次你也說是取得滿分的。」
「這次可真的有信心啦,時間充足,而且我重複地審閱問題一遍。」
「好了,爸爸已經回家,晚飯隨時可以開始。家樂,快點執拾飯桌,然後到房 間叫喊家瑜出來吃晚飯。」媽媽說畢,走到廚房準備。
家樂依著媽媽的說話,先將課文習作參考書搬到沙發上,將桌子慢慢地拉到廳 子的中間,還將疊地的椅子一張一張地搬到飯桌的四邊。隨後,他走到妹妹的房 間,輕敲房門。由於房門只是虛虛地掩上,被家樂輕敲便打開了。
「妹妹,吃晚飯囉。」看到短髮的妹妹正躺在床上,一邊抱著抱枕一邊提著電 話筒與人聊天,家樂說道:「不要整天只懂談電話」
「來了。」家瑜回應,跟著對著電話筒說:「現在要吃晚飯,一會兒繼續和你 傾下去。」
眾人坐在飯桌旁,依次序順時針方向數是爸爸、妹妹、哥哥和媽媽。如平日晚 上一樣,他們會說說當天發生的事情。雖然爸爸白天辛勤地工作了一整天,回家後 已經感到非常疲憊,他仍會細心地關心兒女的學業和在學校裡所發生的事情。
「是啊,爸爸,業主今天通知,下個月將要加租百分之五。」媽媽想起回家後 收到一張通知書,突然地說。
「甚麼?他們怎麼攪的,」爸爸顯得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又加租……」
「其實我們不要租人家的房子,乾脆地自己置業,不是很好嗎?」妹妹提議。
「我們是社會上的夾心階層,要置業真是談何容易!」爸爸嘆了一口氣。
「甚麼是夾心階層?」哥哥問道。
「社會就像一個金字塔,越富有的人排在最上、越貧窮的人排在最下。」媽媽 望著兩兄妹解釋。「夾心的人就是排在中間的,入息中等,既不富有又不貧窮。」
「這個與置業有甚麼關係?」
看見哥哥正在將白飯送進口裡,又看見爸爸夾了一隻雞脾給自己,妹妹一邊伸 出碗子接過它,一邊問道。爸爸放下碗筷,沉默地考慮怎樣給兒女解釋。
「這樣地想吧,富有的人家因為富有,他們可以買大屋、租貴屋;貧窮的人因 為貧窮,他們沒有能力置業,不過可以申請公共援助,甚至是住政府屋村。」爸爸 耐心地解釋。「然而,夾心階層的家庭,要置業的話又沒有足夠的錢交首期,每月 的供款動輒是全部入息的五、六成。只顧供樓的話,連衣、食、行都成問題。」
「由於入息過了一定限額,政府不接受我們申請政府屋村。買樓又不成,唯有 像現在那樣租人家的房子住。」媽媽越說越感到生氣。「結果是,混帳的業主說加 租,你沒有選擇。搬家嗎?他們不在乎,而且新的屋主也會這樣地做。」
眾人繼續吃飯,家瑜想起幾位同學前幾天在課室談及去年政府提出的施政報 告,突然靈光一閃,放下碗筷後凝望著爸爸媽媽。
「說起來,今天在課室上與幾位同學談及政府九八年的施政報告,其中一項有 提及對夾心家庭提供首期貸款。你們認為這個方案怎麼樣?」
「算吧,那些所謂的施政報告,只是那些有錢人家動議出來的東西。試問他們 又怎麼會主動地幫助我們?況且所謂的首期貸款,只不過是杯水車薪。一直以來我 不是經常對你們說:政府靠得住,母豬曉爬樹。」
飯後,家樂將碗碟杯筷端到廚房,開著水喉清洗起來;而家瑜則一個箭步走回 房間,提起電話筒,按鍵後繼續和朋友傾談。媽媽將兒子剛才放在沙發上的東西搬 到已清潔好的飯桌上,與爸爸一同坐在沙發上休息和看電視劇集。
待清洗碗筷完畢後,家樂繼續坐在椅子上,溫習課本。看見哥哥這麼用功,而 妹妹則只會顧著和朋友聊天,媽媽頓時搖搖頭,甚至輕輕地嘆出一口氣。
「怎麼了,」媽媽的表情讓爸爸看個正著。「甚麼使你這麼慨嘆?」
「有些時候我真的不明白,兩兄妹都是我們親生的。怎麼一個這麼勤奮用功, 另一個卻終日只顧和人家談電話?」媽媽回應。
「原因倒是簡單,」爸爸先是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哥哥遺傳了我的勤力因 子,而妹妹則遺傳了你的健談因子。」
「是嗎?那麼不知道女兒有沒有遺傳了我喜歡打丈夫的因子呢?」
說畢媽媽伸出手朝爸爸的手臂打去,爸爸連聲地笑,而坐在飯桌旁的家樂聽到 剛才父母的對話,亦不自覺地暗笑起來。這時家瑜提著電話筒從房間走出來,看見 爸爸媽媽正坐在沙發上嬉戲,不禁笑了起來。
「哥哥,找你的電話,我已經談畢。是女孩子來的耶。」
「喂,」家樂接過電話筒。「是琪琪?嗯,現在有空……」
哥哥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返回房間去。媽媽看見他返回房間一直與對方傾談, 而且言語間流露出笑聲,於是伸手輕推坐在身旁的爸爸。
「不知道剛才誰人說家樂繼承了自己的勤力因子?」
「這個當然,勤力的因子剛才還很用功地運作。只是,因為亦有你的健談因子 在干擾,所以家樂才會突然地懶散起來。」
「發神經!」媽媽又一次伸手打在爸爸的手臂。
「依我看,是你們二人一同發神經。幸好我沒有繼承你們這些因子。」看見爸 爸媽媽的舉止,家瑜開口附和起來。逗得眾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