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林雁屏,你是否要控告父親對媽媽動粗?」
「是,這正是我們來這裡的目的。」
在天水圍警署,從門外走進去可以看到一個大堂。大堂裡有一個接待處,幾位穿著制服的男警員逗留在接待處。其中一位坐在椅上,詢問站在桌旁的兩位女子,雁屏和她的媽媽。
「林太,其實夫婦間中耍花槍是件很平常的事,也許林生只是一時錯手而已。試想,萬一法庭判他有罪,要坐上一年半載,最後變得家不成家。」
「就是嘛,咱們都是男人,就是知道男人都是愛面子的嘛!凡事要忍讓,而且不要去得太盡,給他一個下台階,他會好好的疼惜你。」
「現在女兒長得這麼大,兩夫婦一起十多廿年,床頭打架床尾和好。」
坐在椅子上的兩位警員先開口說話,隨後一位看起來輩份較高的警員提著一個紙杯,從飲水機注入半杯清水,走到雁屏的媽媽身邊。三人提出一些個人意見。
「阿屏,我想了一會,還是算吧。」
「媽媽,你不要聽他們的說話……」
「怎麼說爸爸只是無心之失,不如我們多給他一次機會。」
媽媽將臉兒轉向女兒那邊,透過鏡頭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左眼被深深的一個紫黑色圈子圍繞著,左手手腕一帶的皮膚亦有紅腫。明顯地這是一個與拳頭差不多大小的瘀痕。聽到警員的「忠告」,媽媽最後還是打消控告爸爸的念頭。
當然,對於媽媽最後的抉擇,雁屏是感到非常驚訝的。因為,她花了很多時間勸服媽媽,讓她知道爸爸的暴力情緒不會因為容忍和時間而減少、甚至消失;相反,會因為一次又一次的縱容而變本加厲。只是沒想到,警員的一、兩句說話,可以使媽媽的想法突然作出一百八十度轉變。
雁屏很清楚媽媽的性格,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即使現在繼續花唇舌說服,最終亦會是徒勞無功。結果,她陪媽媽從警署裡走出來。媽媽看到街道上的情況依舊,行人道上人們如常來往、馬路上車子如常行駛。
「剛才林太的案件,應該列作家庭糾紛案件嗎?」
「列作甚麼也沒相干,反正當事人已經銷案。算吧,依我看還是不用備案,不然上司檢閱後向我們大興問罪,那個時候還真的沒事找事幹!」
這麼樣,正想將資料輸入電腦的警員移動滑鼠,點選「取消」這個按鈕。電腦熒光幕一閃後返回主目錄。
在行人道上,雁屏陪媽媽一同前行。當走到輕鐵車站月台,媽媽示意要到街市買菜,雁屏亦說要到元朗工作。和媽媽道別後雁屏獨自走到另一邊的月台,等候前往元朗的列車上班。在月台上,看見站在媽媽附近的人掩嘴竊竊私語,雁屏心裡感到一陣淒涼。
列車到達元朗大棠道站,雁屏凝重地離開車廂,前往光華中心。沿途經過一個電話亭,走了四、五步後,雁屏回轉臉兒,望著那個沒人的電話亭。最後,她調頭跑進去,從錢包裡取出一個一元硬幣,投進入銀處。
「喂,你找誰?」
電話筒內傳出接通的訊號,約響了四、五遍後傳出爸爸的線聲。雁屏沒有說話,只是瞬即將電話筒掛上。在另一邊右手握著電話筒的爸爸,望著電話筒,感到氣憤地詛咒幾句。
「怎麼了?」就在這個時候,媽媽手裡挽著幾個膠袋打開大門。
「沒甚麼。」爸爸猛力地將電話筒掛上,看見媽媽的左眼被打傷得很嚴重,心裡泛起一連串的漣漪。「你的眼睛怎麼樣,現在還痛嗎?」
「沒、沒甚麼了。」
雖然對方的說話是那麼的粗魯,對媽媽來說,這一句關懷的說話使她感到十分安慰。也許,如警員所說,畢竟兩人是夫婦,生活了十多廿年,應該要學習忍讓。
「我現在要出出外邊,給我一點使用。」只是,丈夫的關懷只限於那一句。
「甚麼?前天才給你幾百元,怎麼現在又要?」媽媽不禁搖搖頭、兩手一鬆,幾個膠袋跌到地上去。她意識到,對方又要討錢。「你還真的以為我是神仙,懂得將石塊變金蛋麼?」
「你是否想嘗嘗右眼被打的滋味?」
爸爸握著右拳,媽媽潛意識地將兩手舉起擋駕。他看準這個機會,一手把她的手袋搶過去。媽媽奮力地保著手袋,與對方糾纏。只是,身體瘦弱的她還是敵不過,最後跌坐在地上。爸爸從手袋內找到銀包,從裡邊取出四百元後,將手袋扔到地上,徑自離家。
可憐的是媽媽一直坐在那兒,抱膝哭泣。
約一小時後,雁屏從升降機走出來,一邊在走廊走一邊從衣袋裡取出門匙。看到鐵閘沒鎖、木門沒關,心裡產生了一絲迷惑和憂慮。伸手推開大門,看見媽媽坐在地上,身旁還有一個橫放著的手袋,裡邊的東西被倒了出來。
「媽媽,你怎麼會坐在地上……」
「阿屏?你現在不是正在上班的嗎?」
「忘記今天是公眾假期,不用上班。」雁屏望著掛在牆上的日曆,今天是紅色的。然後蹲下身,輕輕地拉著媽媽的手。「剛才發生了甚麼事?」
「沒甚麼,剛才我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媽媽搖頭。
「跌倒?」
雁屏當然不相信,她很快地取起手袋和檢查銀包,看到裡邊甚麼也沒有,連昨夜私底下給家用的錢亦不翼而飛。這刻,即使媽媽不說出來,雁屏大概知道剛才在家裡發生了甚麼事情。
好不容易地等到晚上八時許,爸爸終於回家。他一手挽著離家附近不遠的便利店袋子,一手握著一樽碑酒,臉頰一遍通紅。他並沒有理會圍著餐桌坐的媽媽和女兒,喝得酩酊大醉地直行直過,甚至哼著歌調。
「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
「你給我站著!」雁屏終於也按奈不住,大聲地呼喝。「你還是不是男人來的?終日只顧喝酒、鬧事,回家只懂得打女人。」
「阿屏,不要這樣,他是你的爸爸啊!」媽媽伸手輕拍女兒的臂彎。
「我沒有這樣的爸爸!他根本不配做一個男人,更惶論是任何人的父親。」
聽到雁屏的謾罵,爸爸右手一舉,然後猛烈地垂下。一個碑酒樽瞬即從半空急墮到地上,碎了,碑酒濺到滿地。滿臉通紅的爸爸轉個身子,怒視著女兒。
「他媽的!你以為自己是甚麼?平日目無尊長我已經沒理會,難道你真的認為平日不向你發火,我就是一隻病貓?看來今晚我真的要好好地教訓你一頓……」爸爸說到這裡,跑到廚房取出一把大菜刀,無情地指著雁屏。「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死,子不死不孝。」
看到這個狀況,媽媽連忙地伸手把雁屏拉到自己身後。她還挺著胸膛,毫不顧慮地以身體擋在前方。
「阿文,你瘋了嗎?」媽媽叫喊。「如果要傷害女兒的話,先斬死我吧!」
「你認為我會害怕你而不敢為嗎?」爸爸狠狠地舉起握著菜刀的右手,準備朝媽媽的胸口斬下去。「夫要妻死,妻不死不義。」
動作靈敏的雁屏,還沒待爸爸將話說完,而俯身抓起一張椅子,朝爸爸的身子打過去。菜刀頓時敲到椅子上而發出一道削木的聲音,雁屏不理會一切地將椅子向前推,爸爸亦被推到廚房內。
「媽,快些走!不要理會我。」
雁屏大叫。媽媽先是猶豫,不過還是聽女兒的說話,匆忙地跑出屋外。得知媽媽已安全地離去,雁屏亦再一次地將椅子猛烈向前推,然後轉身離開大屋。跌倒在地上的爸爸,感到真的非常憤怒,早已失去理性的他連忙地站起來,跑到大門處。
只是,他發覺鐵閘被鎖上,一時間又在身上找不到門匙,只好以菜刀狠狠地朝鐵閘斬去。一道刺耳的敲擊聽劃過靜寂的走廊,一直傳到大廈外。
「怎麼又是你們?」坐在接待處的一位男警員,看見雁屏和母親,雙手不自覺地在頭頂上的頭髮狂抓。言語間,顯出對於她們的出現是不請自來。
「我們要報警!」雁屏理直氣壯地說。「那個禽獸剛才手持菜刀追斬我們。」
「手持菜刀追斬你們?」另一位站在飲水機旁的警員慢慢地走過來。「你們可不要亂說,證據呢?請問你們現在有沒有受傷?」
「阿 Sir ,難道要看到在我媽胸口前出現一條刀疤,你們才會相信?」雁屏說得激動。「幸好我們剛才動作敏捷,不然現在根本沒有可能坐在這裡。」
「你說了這麼多話,最後還是交待出沒有證據顯示你的爸爸曾經手持菜刀,意途襲擊你們。」
「你的警員編號是甚麼?我要向你的上司作出投訴。」
雁屏的此話一出,嚇得對方頓時不知所措。只見他的手一鬆,一個喝光了水的紙杯從高處掉在地上。他彎下身子,將紙杯撿起後端莊地坐著,然後翻開一個檔案夾。
「你們要舉報丈夫在家裡手持菜刀追斬你們,現在我先向你們備案,麻煩各人出示身份証。」警員一臉凝重地說。
「剛才就這麼地跑離家,現在身上甚麼東西也沒有。」只見媽媽不停地從身上翻查,雁屏瞬即搖搖頭,表示身上沒有身份証件。「所有東西都留在家裡。」
「嗯,你知不知道,香港的法律要求成年人在街上一定要攜帶身份証明文件。現在看來,我們可以控告你們。」警員冷冷地說。「不過,由於上午你們亦曾到過這兒,我們會酌情處理。」
「那麼即是怎麼了?」雁屏顯得有點氣憤。
「你們現在先回家,取過身份証後再返回來這裡報案。」
「我們才不回家!」雁屏毫不思索地嚷著。「與其要我們返去,不如乾脆地把我和媽關在牢裡好了。」
眾警員被這位少女弄得頭昏眼花,亦感到處理她們的家事真的有夠麻煩。良久,一位警察從一台電腦上找到社會福利署的聯絡電話。
「你們在這裡呆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沒有表面傷痕,又沒有身份證明。說實話,依照現在的情況來看,你們很難可以控告父親。即使成功,最多也只能將他關在這裡一、兩天而已。這樣吧,我們現在將你們的個案轉介到社署,他們將會派專業人仕跟進。」
對於法律甚麼都不曉的雁屏和媽媽,聽到警員的提議後,只是互相對望,心裡就是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最後,她們感到警員甚麼也幫不上忙,還是接受這個提議。也許,如警員所說,社署會積極地派人員跟進她們的個案。
這樣地,二人當晚在警署呆了約兩個小時,最後一位女子來到警署。她自稱是社會福利署職員,雁屏察覺到對方看來年紀尚輕,要不是看過對方所出示的證件,真的很難想像她就是一名社署職員。
來到一間辦公室,四周的擺設十分凌亂。在媽媽的陪同下,雁屏將這天所發生的事情依時間次序訴說出來。奇怪的是,職員並沒有記下任何資料,只是一直查閱幾本小冊子,最後轉介二人暫時入住社會福利署轄下的一間婦女庇護中心。
只是,在庇護中心的一條指引規定:受保護的婦女,其子女的年齡上限是十五歲。結果,雁屏因為已是成年人而未能被安排入住。
「阿屏,你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回家。」媽媽再三地叮囑女兒。
「媽,我明白,請你不用擔心。」雁屏點頭。「我會到靜妍那裡暫住。」
※ ※ ※
轉眼間,媽媽離開天水圍居所已有幾個星期,社工曾前往探望和跟進。雁屏亦一直逗留在靜妍家裡,每天早上上班、晚上下班。對於因為自己而造成的麻煩和帶來不便,雁屏感到歉意,她甚至將銀行裡的二千多元積蓄全提出來,交給靜妍。
靜妍當然耍手搖頭拒絕接收。嗯,怎麼說二人是一對結識了差不多八年的資深好友。一晚,雁屏趁靜妍在浴室洗澡的時候,將紅封包交給靜妍的媽媽;只是到了翌日,又會發覺紅封包被人家放回自己的銀包裡去。
另一方面,雁屏的爸爸終日留在屋裡,家務不理、時事不追、茶飯不思,由於沒有收入來源,綜援的錢一下子差不多花光了。意想不到,妻女離家出走已經有三個星期,竟然一直沒再回家,亦沒有任何關於她們的消息!
忍耐,對於男人來說,是有一個限度的。在這些日子,他並不是好好地自我反省在哪裡做錯了而使家人離自己而去;相反地,他一直在埋怨女兒的不孝、妻子的不義,心裡總是不停地詛咒兩人。
這天,看著牆上的日曆,是四月十日,星期六。他真的很想找出女兒的下落,好好地教訓她一頓。她的工作地點嘛?自從女兒中五畢業過後,只知道她在元朗一間繪畫班當甚麼的,卻不知道確實地點。她現在的居住地點,真是毫無頭緒。
「慢著,平日她會間中提及靜妍是自己的最好朋友,即是說對方一定知道女兒的下落。如果沒記錯的話,靜妍就是住在舊屋隔壁的那個女生。」
走進女兒的房間內,爸爸看到一幅放在桌上的畫,在畫旁擺放的一個相架,是雁屏和靜妍一同在天水圍公園拍攝的照片。腦海裡突然地閃出白光,對於能夠找到女兒感到有一點點的希望。結果,他從筆筒內取出一件東西,放進褲袋裡;又走到露台取出一束麻繩,放到餐桌下,然後抓起鑰匙離家而去,一直朝木屋區走。
啪啪啪啪──木門傳來連串被人敲打的聲音,正在大廳進行清潔打掃的媽媽開門探望,看見一個男子站在門外,他擁有一張熟悉的臉孔。
「你好,還記得我嗎?」雁屏爸爸裝作一副慈祥的樣子問道。
「請問你是誰?」靜妍媽媽倒是識趣地裝作忘記了。
「我是林雁屏的爸爸,請問女兒有沒有來這裡打擾你們?」
「林雁屏?一個很熟悉的名字。」媽媽繼續地裝模作樣。「啊呀!我記起來了,你們是不是曾經住在鄰壁的屋子?」
「嗯,沒錯。阿屏近來說到了朋友家中暫住,不過一直沒有與我和媽媽聯絡,我感到有點擔心。」爸爸臉色凝重地說。「我知道她和你們的女兒,靜妍,很稔熟,所以想請教靜妍,是否知道女兒的下落。」
「靜妍現正外出,她要今晚才回來。」
靜妍媽媽說,站在門外的雁屏爸爸看到對方身後有一塊畫板豎放著。畫板上放有一張白色的畫紙,畫紙上是一塊菁翠的草地上,一班小朋友在燒烤、追逐和踢球。在上方有一個火紅色的太陽,照耀著大地。他知道,這幅畫與女兒在房間裡書桌上的那張畫很相似。
「這麼樣,好吧,我猜阿屏大概沒有來這兒打擾你們。我現在離開,謝謝。」
「林生,不用客氣。」
看著對方轉身離去,靜妍媽媽繼續進行清潔打掃。
他經過一個空地,看到一班小朋友在踢球,於是坐在一張長椅上,默默地凝望著一條行人道。約傍晚七時半,雁屏離開輕鐵後,獨自沿著路徑回家。當她經過空地的時候,爸爸突然從後出現,還伸手將一把割紙刀輕貼自己的背部。噠噠噠……
「阿屏,如果你大叫一聲,我會立即將這把刀子插進你的背。」爸爸抑壓著聲線,以一個非常認真的口吻向女兒耳語。「不相信我的說話,可以試試看。」
「為甚麼你會知道我在這裡?你想做甚麼……」
聽到刀片從割紙刀慢慢退出的聲音,雁屏知道對方剛才的說話不是胡亂吹噓,在膽戰心驚下一直地保持沉默。由於擔心女兒會在交通工具上發難,爸爸故意選擇步行返回天恆村。在半個多小時的路程裡,二人遇上不少住在天水圍的居民。除此之外,在一條行人天橋底下,雁屏亦曾看見兩位穿著制服的巡警迎臉而來。她還不斷地向他們眨眼,只是,兩位警員因為值勤時聊天而沒有察覺雁屏的異常舉止。
最後,雁屏在被爸爸一直脅持下返回住所。大門浦一被關上,雁屏嘗試看見甚麼東西都抓起來,扔向對方。雖然胸口、腹部、甚至是額頭都被雜物擊中,爸爸就是一臉滿不在乎地靠近女兒,伸手將她的兩手手腕抓個正著,向她身後屈去。
爸爸將雁屏壓在地上,伸手取過麻繩後綁著她的手腳,這刻的她已經動彈不得、不知所措。女兒曾經嘗試大叫救命,然而還沒叫喊出來,嘴巴已被一塊長長的牛皮膠紙封著,只能發出一連串微弱的「唔唔」聲。
雁屏萬萬沒有想到,會被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樣地對待。也許,他真的瘋了。縱使自己不斷地掙扎,爸爸就是坐在沙發上毫不理會,甚至以一副無助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在一遍惶恐和驚怕的氣氛下,雁屏不知道漫長的一夜將會是怎樣地渡過。
另一方面,從中文大學放學回來的靜妍坐在餐桌旁,望著桌上的一組碗筷,和那個空置了的座位,是雁屏在這兩、三個星期每晚也會坐的位子。不知為何,她今晚沒有準時回家,和平日的不一樣。
「媽媽,怎麼雁屏這麼晚仍沒回來?」
「不知道,或許今天工作上比較忙?」
嘀嗒嘀嗒,秒針如常地走動,靜妍心裡在想,會不會是雁屏已經返回天恆村居住?她抓起電話筒,按下電話號碼。從電話筒內傳出接通了的訊號,可是還沒響到第三段,電話已經被人掛上線。靜妍望著傳來嗶嗶聲響的電筒話,掛上它。
「還是不放心,」待放下電話筒後,靜妍再次抓起它,按下重撥鍵。只是,電話筒傳來連接不能的訊號。「怎麼電話接不通了?」
「晚上九時多了,蠻餓的呢!也許我們不要再等。」聽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作響,爸爸勉強地按著腹部。「阿屏年紀已經不小,她懂得照顧自己。」
「爸爸說的沒錯,妍,我們還是先吃,一會兒留下飯菜給阿屏。」
※ ※ ※
鈴鈴,鈴鈴──第二天早上,原是一遍靜寂的庇護中心突然地被一道電話鈴聲劃破長空。一位懷有身孕的女子接聽後,叫喊雁屏的媽媽接聽。
「有人致電給我?」雁屏媽媽感到愕然。「怎麼有人會知道我在這兒?」
「是一個男子,聲線頗粗的。」對方回應。「大概是你的丈夫。」
「他沒可能知道這兒的電話號碼……」雁屏媽媽心裡在猜疑是誰致電找自己,除了女兒外,她未曾告訴過任何人關於這裡的事情。
「紅,是我。」浦一接聽,電話筒內傳出丈夫的聲線。
「你、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是阿屏告訴我的。」對方說。「你現在快些回家。」
「我才不相信!」媽媽理直氣壯地回應。「即使你現在知道這裡的電話號碼,我今天就搬到另一處去,看你怎樣找我。」
「你不相信是阿屏告訴我的嗎?她說自己在靜妍家裡住了一段時間很想回家,所以回來找我。」爸爸冷冷地說。「你要聽她的說話嗎?」
「那麼你喊阿屏來,我要和她說幾句話。」
媽媽心裡感到有點忐忑不安,在戰戰競競下聆聽著電話筒。
「媽媽,不要回來!快報警……」只聽到電話筒內突然地傳出女兒那無助的叫喊聲,跟著又是一片靜寂。
「我已將一把刀子放在桌上,如果你中午前不回來的話,就會和女兒一起同歸於盡。」良久,電話筒內傳出爸爸那可怕的聲音。
放下電話筒,雁屏媽媽蹣跚地走進一間房間。看見她的神情呆滯,室友們都上前慰問。
「阿紅,發生了甚麼事?剛才是誰致電給你?」
「家裡那個畜牲將女兒抓去,還說要和她同歸於盡。」雁屏媽媽一時間不知所措,全身不斷地顫抖,甚至流下眼淚。「阿君、阿茵,我真的很擔心,你們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這不是鬧著玩的,我提議你現在先到警署報案。」
「是啊!找幾個警員一同回家,看看那個無良的怎樣應付。」
媽媽獨自離開庇護中心,乘搭輕便鐵路前往天恆村。途中,她聽從眾室友的建議,先前往警署求助。只是,當她踏進警署大堂,在接待處看到四、五位穿著制服的警員,心開始有點紊亂。
「聽你這麼說,丈夫現正在家裡脅持女兒,還說要和她同歸於盡?」
「是、就是這樣,我現在要救女兒,你們可否派人跟我一同回家?」
「林太,不要過分擔心,我們不是說過,夫妻間耍花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你們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站在眾人跟前,雁屏媽媽顯得十分無助和悲憤,甚至哭了起來。幾位警員一時間感到措手不及,其中一位被眾人點選出來,替她備案。
「好吧,現在讓我來替你備案及錄取口供,跟著便派人陪你回家巡察。這些口供將會成為日後的呈庭證供,即是由現在起你所說的一切都會在法庭上被引述。」
「上法庭、錄取口供?」聽到警員的說話後大為震驚,對法律一竅不通的她害怕到法庭去。「我不要上法庭,我沒有犯罪;我不要錄口供,我沒有犯錯……」
「現在即是怎麼了?」看著對方不停地搖頭,警員顯得一副無奈。
「打擾了。」
雁屏的媽媽轉身離開警署,獨自回家。
打開大門,媽媽看見女兒瑟宿地躺在地上,手腳被人綑綁著、嘴巴亦被人以膠紙封著、額頭上還有幾處明顯傷痕。媽媽哭了,她連忙地上前替女兒鬆綁。只是,雁屏不斷地向自己拼命搖頭。
「媽媽,在你後邊!危險,快些離開!」
解下雙手的麻繩,雁屏連忙地將封著嘴巴的膠紙撕下,叫喊起來。媽媽轉身回望的時候,看見一個身影站在眼前,對方的手一舉,一切都變得太遲了……
看到媽媽的遭遇,雁屏感到十分害怕,顫抖地解下綁著雙腳的繩子,跑進房間後牢牢地關上木門,甚至將它閂上。她不斷地退到房間的一角,這時,房門被人不斷地撞擊,最後門閂被弄毀。
爸爸握著一把大刀,刀鋒沾滿了鮮紅色的血,一點一滴的掉到地上,潔白的磁磚因而變得有瘕疪。站在房間內的雁屏害怕得雙腿不聽使喚地震動,最後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甚至不斷地拼命搖頭求饒。看到女兒這刻的表現是多麼的無助,和平日總會頂撞自己、那高傲和不可一世的態度截然不同。他,冷冷地笑了。頓時間,鏡頭上出現一個黑色的身影,猛烈地上下揮動右手,只見一位少女伸手到書桌上亂抓,最後整個人沒有氣力地跌坐在床上……
看見女兒的右手抓著一張被她撕開半邊的畫紙,火紅的太陽被分開兩邊,爸爸一步一步的走出大廳,憤怒的心情仍未平伏。只見他望著電話筒,左手提起它,然後將握著刀子的右手向自己的腹部割下去。
「九九九報案中心。」電話筒內傳出一位女子的聲線。
「救命!我的妻子現在發瘋似的在追斬我,我中了刀,你們快來……」爸爸忍著腹部傷口傳來的痛楚,咬著牙齦地說,最後不支地倒在地上。
※ ※ ※
「你有看今天的午間新聞報導嗎?」
「你是說天恆村那宗嗎?」
「嗯,多可憐啊!那個女兒差不多二十歲,人品不錯、樣貌端好的。」
「依我看,十成是那個父親做的,正一禽獸!」
「這些社會敗類,早應將他拉去槍斃。」
傍晚,打扮得異常漂亮的靜妍與家樂逛街過後一同回家,這晚她還邀請對方到自己的家裡吃晚餐。坐在公共汽車下層的她,聽到三數位婦人在傾談,對話內容使她感到不寒而慄。
「靜妍,怎麼你的手掌滿是冷汗?」家樂發覺握著女友的左手是濕的。
「不知道,」靜妍搖搖頭。「也許是這裡很悶熱。」
下車後二人手挽手沿著路徑走,經過一個草地後,看到屋子外邊停泊著兩輛警車,車頂還閃著紅藍交替的燈光。靜妍停下腳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臟因跳動而發出的聲音。
「不用擔心,我在此。」看到靜妍的表情,家樂瞬即伸手輕撫她的背安慰。
「請問這裡發生了甚麼事?」看到一位警員對著對講機說話,靜妍上前問他。
「妍,你回來。阿屏一家人出了事故……」
透過一扇玻璃窗看到女兒站在外邊,媽媽從屋子裡跑出來,連忙地說。然而,靜妍只聽到一半,整個人已經愕然地跪在地上,動也不動。
倫常慘案發生後,透過傳媒大肆報導,很快便轟動全港。
由於社會福利署曾為天水圍倫常慘劇的受害人提供服務,悲劇卻無法被阻止,人們懷疑有社署職員疏忽。四個婦女團體約二十名代表,亦要求當局徹查事件是否有人失職。另一方面,聽庇護中心的兩位婦女提及,雁屏媽媽和女兒曾經到天水圍警署報案,要求警方派員幫忙。只是,警署回應在口供和備案記錄簿找不到任何相關的記錄。
人們亦質疑警方、社署及政府在處理這件事情上是否有任何失當。
「天水圍 10 年歷史,已經發生這麼多慘案,家庭慘劇已經成為惡性循環,根本是『規劃出來的悲劇』。」天水圍社工邵家臻得悉倫常慘案後,狂轟政府在規劃上出現嚴重錯誤。「政府將最弱勢的人放在同一個社區,形成一個壓力煲。」
無論如何,事件發生後一周,社署表明會成立一個三人專家小組,對這宗倫常慘案出作檢討,亦會就現有的天水圍家庭輔導服務提出任何可以改善的地方。專家小組成員將會包括社會福利專家及心理專家。
在檢討階段,政府調配和增派人手到天水圍服務。其中包括增設一間服務中心,亦提供專業社工和心理輔導員向有需要的居民作出協助。
不過,在眾多市民裡,感到最難過的還是靜妍。因為雁屏是她搬進天水圍居住後認識的好知己,加上二人在初中的時候總會每天一同上課學習,對於是次悲劇,靜妍一時間未能接受這是一個事實。一連幾個星期,她總是將自己鎖在房間內,坐在床上抱膝痛哭。
縱使爸爸、媽媽,甚至是男友不斷地關懷和安慰,靜妍終日就是以淚洗臉。
「妍,你不要這樣,飯不吃、學不上、覺不睡,這樣下去你的身體真的會撐不下去的。」爸爸拍打房門,游說了半個多小時,房間內就是一直地保持靜寂。
「請你開門,妍,我們都是一家人嘛!有甚麼東西不要鬱悶在心裡,說出來會舒服點。」站在爸爸身旁的媽媽,亦拍打房門安慰。最後還是搖搖頭,嘆一口氣。
「伯母、世伯,不如讓我試試。」站在廳子的家樂,向兩位長輩提議。「我可以單獨和靜妍說話嗎?」
「好的。」父母對望一眼後點頭答應,跟著一同離家。
家樂慢慢地朝房門靠近,站在門邊輕聲地說起話來。
「靜妍,我知道你現在感到很難過,我們何嘗不是呢?不過,你這樣做會傷害自己,讓你的爸爸媽媽更加擔心和難過。你知道嗎?雁屏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模樣。無論你這刻的心情怎麼樣,我們都會在你身邊,支持你、愛護你,然而你亦要好好地關愛自己……」
家樂這樣地站在房間外,安慰靜妍談了約一個小時。最後,卡擦一聲,房門被人慢慢地推開。全身消瘦、眼袋紅腫、毫無氣質的女友站在跟前,臉上明顯地有兩道風乾了的淚痕。看見家樂那緊張的眼神,靜妍展開雙手投進他的懷抱。
半年時間轉瞬間過去,十月,專家小組公佈調查報告,指香港政府在社署資源分配上有嚴重失誤。這晚,電視熒光幕正投映著記者手持米高風做訪問。
「天水圍,是一個集合了多個社區問題的地方。貧窮、綜援戶、失業、新移民、罪惡、居民普遍教育水平低。」報告指出。
「天水圍人口在二○○一年已達 20 萬,其中有大量是近年由大陸來港與家人團聚的新移民。因為缺乏技術謀生,不少靠領取綜援的家庭也在天水圍聚居。但政府社會福利署僅由元朗調配社工至天水圍工作,很明顯,在規劃上對新區工作量和嚴重性估計不足。」香港大學社工系教授周永新在報告中指出。
「天水圍北部、天恆村,是低下階層、新移民家庭聚居點,家庭問題嚴重。」天恆區區議員陸頌雄亦在一次訪問中提及。「舉個例子,我們每月接觸約 50 宗居民求助個案中,百分之二十是與家庭問題有關,主要關乎離婚及子女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