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鈴鈴──清晨五時半,天還未亮,大廳傳來刺耳的電話鈴聲。媽媽睜開眼睛,正想下床的時候,爸爸伸手拉著她的手臂。只見對方向自己點點頭,媽媽感到他預早已經知道電話在這刻會響的樣子。
「喂。」爸爸從主人房走到大廳,伸手提起電話筒。
「阿鄧,」電話筒內傳出一位聲線低沉的男子。「阿黃剛才致電工會,說確定行動今日正式開始。」
「明白,我現在趕回來。」
爸爸臉色亦沉重起來,點頭回應。掛線後,他看到牆上的一個日曆,印著「二月八日‧星期四」這幾個字,於是將這一頁撕下來,還將日曆紙搓作一團扔進垃圾筒內。
「你現在要上班,發生了甚麼事?」仍然是躺在床上的媽媽,看見爸爸從門邊取出一件便服、脫下身上的內衣,感到擔心地問。
「那些中流傢伙自去年十月開始,堅決要向我們當司機的徵收四十元的作業服務費。我們只是駕駛貨櫃車而已,向我們收費怎麼都說不通。何況每人每天運送五、六個貨櫃的話,這道算數連小學生也懂計算。」
「怎麼他們可以胡亂來的,真沒良心。」
「那些有錢人家,真的不知道我們窮人的生活苦況。他們只會找出種種方式去敲詐員工。貨櫃車工會反映了許多遍他們仍當是耳邊風,我們今天便要來一個罷駛抗議,讓他們知道我們這些司機並不好惹。」
「小心點,怎麼說他們都是大財團,背後定有勢力。」
「這個我們才不怕!我們有的是貨櫃車,看看他們如何對付。」
爸爸說話的聲音和語氣,吵醒了隔壁房間內的靜妍。她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雖然不知道工會今天將會做甚麼,不過從爸爸的語氣來猜測,像是要進行甚麼革命的,心裡感到有點不安。靜妍閉上睛睛,祈求爸爸今天下班後能夠早點回家。
然而,這天放學回家,靜妍看到媽媽坐在飯桌旁,注視著正在播放晚間新聞的電視熒光幕。
「我們在畫面看到,自上午為止,約 600 輛貨櫃車已經集結在葵涌貨櫃碼頭,以罷駛抗議中流作業商會向司機收取每個貨櫃四十元的附加費。而另一個畫面看到,貨櫃車集結在慢線上,主要是阻礙碼頭內的交通……」
聽到罷駛消息,靜妍憶起早上爸爸出門時的說話。她站在大廳,放下書包,倚著媽媽的肩膀一同看著新聞報告。在熒光幕上可以看到,參與罷駛的貨櫃車在碼頭出入口集結,道路造成一遍混亂。
「對於向貨櫃車司機開刀事宜,我們已經反映了許多遍。只是,他們一直沒有就我們的訴求作出改善。現在,我們工會是不會向商會開任何會議;而行動會一直持續下去,直至商會能夠給予我們一個滿意的答覆。」鏡頭上出現一位男子站在眾記者跟前,對著一個個的米高風說。
晚上十時多,正在大廳做家的靜妍聽到木門被人拉開,知道爸爸已回來。她立即站起來,替爸爸關門。媽媽亦從沙發站起來,走到爸爸跟前。
「今天的談判結果怎麼了?」媽媽問。
「他們沒有答覆。」爸爸說。「我們明天仍會繼續罷駛抗議。」
「爸爸,努力、加油,我會支持你。」
「妍,爸爸小時候一直向你提及過,我們鄧家雖然不比任何人聰明,卻是腳踏實地、能夠以勤力去補救。你要用功讀書,準備三個月後的會考。爸爸答應你,一定會與其他工友齊心合力地爭取到底。」
「知道,這就是你經常掛在嘴邊的『將勤補拙』這一句,是吧?」
「嗯,尤其是公開考試,你要知道競爭對手不只是你的同班同學、甚至是同級同學,而是全香港中五、甚至是自修的同學。如果不努力或不認真的話,縱使只是差人家 0.01 分,你已是排在一千幾百人之下。」
由於工會和商會兩方仍未就附加服務費達成協議,罷駛事件持續了五天,東九龍多個地方的交通,連續多日陷於癱瘓。工會要求政府介入是次事件,向商會調停。結果得到經濟局斡旋,中流作業商會亦同意不再向貨櫃車司機收取服務費。聽到這個結果,靜妍心裡替爸爸感到驕傲。
日子如常地過,靜妍每天與雁屏一同上學。由於會考在即,她和珮琪約好,待會考完結才繼續到她的家練琴。另一方面,她向天水圍青少年服務中心的英語補習導師們表明,在未來的四個月都不會返回中心。導師當然明白她的狀況,亦衷心地給她成功祝福。
「時間過得真快,靜妍,轉眼間你在中心已經有四年多吧?」一位導師問道。
「是的。多謝你們這幾年悉心地替我們補習英文,由一個當初甚麼生字也不曉得的我,變成現在要應付公開考。」
「說實話,會考過後,你的英語水平便會變成與我們差不多。」
「嘻,不要說笑呢。比起你們,我的英語水平還欠一段很長距離的路。」
「不是說笑的,在這裡教導新移民的都是志願人事,多是十七、八歲。我有一個提議,當你升上高中後,多點來這兒,向新來港的兒童授課,你認為怎麼樣?」
「我,」靜妍心裡想了一陣子,然後點頭。「嗯,好喔!」
「祝你會考成功,我們六月份再見。」
這刻在靜妍心裡,終於解開了一個已埋藏在心裡很久的迷團:怎麼導師們一直以來願望抽空教導自己和其他同伴。這天,她終於找到答案,亦會親身實踐,將自己所學到的知識、所遇到的問題,無論是生活上、學習上的大剛與細節,都會親身告訴新來港的兒童。
離開服務中心,靜妍獨自在屋村內走。她看看腕錶,還有十五分鐘便到五時正。就在這刻,雁屏和媽媽正在村內推著一架手推車迎臉走過來。
「伯母、阿屏,你們好。」
「靜妍,怎麼你會在這裡出現?」雁屏問道。
「剛才到中心一趟。」
「阿屏,你不要阻著我工作,你和靜妍一起,不要太晚才回家。」
突然地,媽媽故意伸手將自己推到靜妍跟前,雁屏來不及反應,已經看見對方推著手推車離去的背影。夕陽將媽媽的身影投射到地上,看著身影漸漸地飄遠,作為女兒的,心裡就是猜到媽媽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女兒,不願將自己的職業被女兒的同學看到。雁屏站在那裡,突然地感到很不快樂。
「媽媽,」雁屏的兩眼眼角流下淚水。「不要撇下我不顧。」
「怎麼還跟著來,不是已經著你和靜妍一起的嗎?」只見媽媽頭也不回地伸手將雁屏推開,繼續向前走。
「不如讓我陪你們一起做清潔。」看到這個情況,靜妍跑上前去,伸手將手推車拉停,然後從竹籮裡取出一把掃帚。「職業無分貴賤,我不認為清潔街道是一件難看的工作。」
「你……」看到對方的舉動,雁屏的媽媽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沒問題的啦,你知道嗎,媽媽在酒樓當清潔。她經常對我說,一個人的好與壞不是從他的職業去判斷。我的爸爸是個貨櫃車司機,他不認為自己工作態度比任何人差。我們在香港生活,工作是為了服務社會,應該為此而感到自豪。」
「就是嘛,媽媽,不要再經常閃閃避避。縱使給班上的同學看見,我也不會感到難碪。說實話,感到羞愧的應該是家裡的那個男人!」
想起爸爸終日總是在家裡無所事事,不是吸煙便是喝酒,酒醉後就是會吵吵鬧鬧,甚至動手打媽媽,雁屏語氣帶點激動。
「阿屏,不要這麼樣,怎麼說他都是你的爸爸。」
「媽!怎麼直到現在你仍要維護那個壞男人?我真的不甘心,如果不是他,你便不用每天工作十二、三個小時。」
「不要這麼激動,阿屏,其他人都在凝望過來了。」
「人家要看,便由得他們看吧!」
看來雁屏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望著伯母,只見對方向自己點頭,直覺讓靜妍知道,還是陪雁屏到附近走走、到商場逛逛,好讓她的心情能夠平伏下來。於是,靜妍挽著雁屏的手臂,朝行人道的另一邊走。
「不要這樣。或許,世伯並不是如你所想像中的那麼壞。」
「你不是我,不會明白的。」雁屏仍是一臉繃緊。「每天放學回家,要不是他不在家,跑到外邊胡亂花錢;要不是他留在家,無所事事游手好閒。」
「你不是曾經向我提及,他的身體因為一次意外而產生毛病嗎?」
「那個只是小毛病而已,況且如果他真是顧家的話,怎麼會一直也找不到工作;他說近來失業率高企,媽媽還不是每天辛勤地工作?然而,他呢?」
「嗯,我想,還是找別的話題談談。不然你的燥火便變得厲害。」
「現在我在鬧情緒,你快點給我找另外的話題。」
「一時間我怎麼找別的話題?這分明是在為難我。」
雁屏望著感到茫然的靜妍,終於,她笑了。靜妍原本還打算跑到商場的,不過一想到看精品、看流行的東西卻沒錢買,畢竟爸爸媽媽掙錢辛苦,最後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看!那裡就是天恆村,聽人家說是新建成的政府公共公村。真的希望將來有一天,我能夠住在高高的大廈上,不用逗留於現在的鬼地方。不再擔心下大雨會嚷成水浸,亦不用害怕蚊子終日會叮我。」
「住大廈嗎?阿屏,說實話,自從來港生活後,根本沒想過有一天我會住在大廈裡,無論是私人屋苑,抑或是政府屋村。」
在行人天橋上,雁屏突然地站在一旁,望到遠處的幾幢大廈。這樣地,二人繼續走,最後溜進公園裡,漫不經意地坐在一張長椅上,看著遊人在緩跑徑做運動。
「汪汪!」
「小白,不要跑,給我坐下。」
緩跑徑旁有一塊草地,兩位寵物主人攜著小狗擦肩而過。其中一隻白毛小狗突然吠叫起來,還跑到另一隻淺黃毛色小狗旁,以鼻子嗅對方的耳朵。小狗的主人們看到這個情境,紛紛站在一旁,手裡握著牽在小狗頸上的繩索聊天。
「兩隻小狗,你猜哪一隻是雄性、哪一隻是雌性?」
「大概是白色那隻是雄性,淺啡色的那隻是雌性。」
「哦?靜妍,你怎麼會知道。」
「嘻,這是秘密。」
「不要告訴我,是因為你曾經被人家追求過。」
「阿屏,你怎麼會知道的?」
正當靜妍轉過臉兒望著坐在身旁的雁屏,對方亦轉個臉兒回望她。噢!靜妍知道自己中了雁屏的試探,剛才的回應,分明是此地無銀的表現。
「我剛才只不過是瞎說,你竟然真的有被人追求。是誰?」
「不是啦,我剛才亦是向你胡亂說話。試問我這個模樣,哪會有男生喜歡?」
「不要用另一個謊言去掩飾謊言。快告訴我,是誰在追求你?如果你把我看成是你的好朋友、好知己的話,快些告訴我啊!」
「告訴你倒是沒有問題,不過,你要答應我保守秘密,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怎麼樣?」
「不用擔心,我是一個最能守秘密的人。」
聽到雁屏的說話,靜妍搖搖頭,臉上流露出一個苦笑。哈,試問一個連自己也守不住的秘密,怎能旨意其他人幫自己守著呢?無論怎樣,靜妍還是將去年發生的一件事情告訴雁屏。雁屏聽到這個「秘密」之後,感到既愕然又懷疑。
「……。我知道自己和他是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定合不來。況且我對他的感覺只限於是一對好朋友,不像情人。就是這樣,最後,我婉拒了那份生日禮物、或是定情信物。」
「意想不到,家樂竟然會喜歡你。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秘密!」
「你剛才答應過,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你不要食言。」
「說實話,我一直認為他喜歡的人是琪琪,殊不知竟然是你。」
「那麼你又如何,在這幾年有男生追求你嗎?」
「我才不要被他們追求,哼,我今生今世不會接受任何人。」
「為甚麼?」
「男生都是沒個好人,只會游手好閒、終日無所事事。」
雁屏握著拳頭,表示堅決不會接受任何男生的追求。靜妍聽到她的回應,心裡就是知道弦外之音,最後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兩手的手指還不停地像小貓玩毛球般在雁屏的手臂上抓。
「唉!阿屏,怎麼又會突然地將話題扯到你的爸爸身上?」
※ ※ ※
「五年了,轉眼間中五課程已經結束,還有幾星期便是會考。」在午飯時候,家樂依稀地說。「同學們要不是留在家裡閉門溫習,要不是相約一起到公共圖書館或自修室。」
「不知道你有些甚麼提議?」珮琪喝下一口檸茶,問道。
「我在想,如果我們能夠組成一個溫習團,在自修室去一同溫習和做歷屆模擬試題,你們認為這個提議那樣?」
「想必我是第一個不能參與的人。」只見珮琪立即回應,表示自己不能參與。「媽媽對我的管教甚嚴,她認為家裡的環境清靜,是理想的溫習地方。」
「如果我們到你家去,琪琪,你認為怎樣?」家樂再問。
「她曾經說過,預備會考的日子,不允許我與任何同學、朋友見面。」
看見珮琪扁著嘴巴低下頭,雁屏亦向家樂搖搖頭。只見他兩眼睜睜,將杯子裡的一塊冰放進口裡,吸吮著。
「我知道自己在這幾年的學業成績一向都是不好,數學科不合格、英文科甚至一團糟。和大家一起恐怕會拖跨各人的進度。何況我早已經打算出來為社會做事,幫補家庭,不用媽媽這麼操勞。」
「唉!琪琪不行,阿屏又不行。」四人中,只有靜妍一人沒開口說話,家樂望著她問道:「靜妍,你認為如何,你對這個溫習團又有何意見呢?」
「提議不錯,只可惜琪琪和阿屏都不能參與。現在只餘下我和你,每天一同單對單地溫習好像有點不太好吧?畢竟我是女生,你是男生。」
「明白。那麼算吧,當我剛才一直沒有提議甚麼、甚麼的溫習團,呵。」
四月份,很多僱員收到酒樓主管的通知,因為香港這幾年經濟低迷,市民少了光顧酒樓,帳面收入減少。為了能夠在逆境中繼續地營運下來,部分經理級和清潔打雜的員工被辭退,靜妍的媽媽是其中一位收到通知。
這晚,媽媽趁女兒正在浴室洗澡的時候,將酒樓裁員的消息告訴了爸爸。看到爸爸的表情不但沒有感到擔心或傍惶,反而顯得有點高興。
「人家現在被裁員了,你竟然這麼高興,是在幸災樂禍嗎?」
「不用擔心,你在香港已經辛苦了好幾年日子,現在當作是放假休息。」
「休息甚麼?近來新聞不斷說社會經濟每況愈下,真的很擔心手停口停。」
「現在我還有工作嘛,自問自己每天都是辛勤地工作、從不躲懶,我們鄧家一定可以撐下去。」
對於媽媽的處境,爸爸悉心地安慰她,反正自己有一份固定職業。況且在好幾年前,他們不是曾經約法三章,只要家裡的經濟狀況好轉,她便可以一心安坐家中、一勞永逸的嗎?
然而一星期過去了,爸爸如往日般返回貨櫃場,看到好幾位同事從判頭的辦公室迎臉走出來,而且手持大信封。一位個子肥胖、臉上長有鬍鬚的中年男子,手裡夾著幾個資料夾,從辦公室走出來。爸爸感到自己的雙腿開始不自主地震動。
「你們現在聽著,因為近來經濟不景,公司為了開源節流,將部分員工提早終止僱傭合約。公司亦因應他們個別的合約條款作出相應的賠償,工會裡的幾位主要成員亦被解僱。」男子望望眾人。
「……。」手裡沒有大信封的員工,沉默地聽著上司的說話。
「留下來的員工,你們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努力工作,不過要有心理準備每天加班三至四個小時不等,沒有超時補貼;二是申請自願離職,考慮到你們服務了多年,公司不會追究毀約,然而公司亦不會作出任何賠償。」
申請離職嗎?爸爸心裡在想,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媽媽剛失業,加上全港的經濟一蹶不振,根本沒可能在外邊找到另一份更好的工作。每天加班四個小時嗎?看來自己沒有選擇餘地。
其實倒是有點不忿氣,那些被突然終止合約的員工,他們類似被公司裁員,不過能夠得到一筆補償金。反而長期為公司工作的員工,要不是繼續捱下去,要不是自願申請辭職,卻一分錢也不能取。也不知道是被裁走的人幸運,還是留下來的人幸運。
這晚,爸爸趁女兒正在浴室洗澡的時候,將公司裁員的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的表情不像上星期爸爸的表情那樣,而是感到十分擔心和傍惶。無論如何,得知女兒近來忙於應付中五會考,二人商討過後,還要認為暫時不要讓靜妍知道。也許,直至她會考過後,才將家裡所遇到的經濟問題提出來吧?爸爸這樣地提議,媽媽點頭附和。
時間一分一秒地渡過,珮琪待爸爸媽媽上班後,總會獨自坐在大廳溫習會考試題;雁屏天還未亮已經陪媽媽一同到屋村各街道進行打掃清潔;家樂則與班上幾位男同學相約一起到自修室溫習;靜妍則不停地做歷屆試題。
在會考試場裡,他們被分派到不同的試場。珮琪、家樂和靜妍端莊地坐在座位,非常認真地回答試題。偶爾間遇上較艱深的問題,家樂會伸手輕抓自己的頭顱。相反地,雁屏顯得一臉不著緊。一小時四十五分鐘的文字題,她不消六十分鐘便完成;一小時的多項選擇題,她不消二十分鐘已經完成。
會考過後,靜妍得知爸爸的工作狀況並不樂觀,又聽到媽媽已經失業有好幾個星期,為了不防礙自己溫習,甚至每天走到屋村逛六、七個小時,一會兒坐在公園,一會兒在商場走。靜妍心裡感到十分難過,她甚至自責如果不用應付會考的話,媽媽便可以留在家裡。
暑期開始,雁屏如常地幫忙媽媽,家樂則透過爸爸的同事找到一份暑期文職工作。靜妍主動前往服務中心,與導師們教導剛來港的兒童,甚至帶領他們到元朗、屯門區的公園遊玩。雖然義務工作,她感到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為了迎接十月份的皇家音樂學院第七級樂理試,珮琪則留在家裡不停地練琴。
逢星期二、五下午,靜妍都會跑到珮琪家裡,藉著她的鋼琴練習。珮琪站在一旁,看見對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在鍵盤上亂按,只好搖搖頭。
「靜妍,我猜因為你有一段時間沒有練習,手指變得生疏。」
「嗯,我也是這麼地認為。」看到沙發上放置了一個很大的小熊維尼毛公仔,靜妍感到有點吃驚。「某程度上我真的很羨慕你,你的生活環境與我的真是截然不同。」
「不,你只是看到表面的東西。比著是我,寧願每天過得像你們那樣,快快樂樂。」
珮琪坐在沙發上,將小熊維尼抱起。
「至少,你家裡有一座鋼琴,可以經常練習。小時候我經常嚷著要買,即使是現在我仍然有這個渴望。」靜妍將雙手放在膝上。「只不過,媽媽近來失業、爸爸每天又要超時工作,我知道根本沒可能要求他們買一座。」
「我有一個主意。」珮琪望著靜妍,笑了起來。「不如我將這部鋼琴送給你,如何?」
「這個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靜妍搖搖頭。「琪琪,你不要發神經。」
「不是啦,這座鋼琴已經有九、十年了,看不到它變得殘舊了嗎?調音師父說有幾條弦開始壞,發音不準。說實話,我倒是想買一座新的。」
「新的鋼琴,一定會是很貴的耶。」
「倒不是的,反正爸爸媽媽就是毫不在乎。」
「毫不在乎?」
「就是嘛,他們總是認為只要能夠掙多點錢,買任何我喜歡得到的東西,便是痛惜我的表現。」珮琪拍拍手掌說。「就這樣吧!今晚我告訴他們想買一座新的鋼琴,然後將這部送給你,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琪琪,關於這個提議……」靜妍一臉顯得認真地繼續說:「不如,你將它折舊,然後我分期給你供款。」
「不,這座鋼琴不是我儲錢買的,我亦沒花過一分錢。」珮琪搖搖頭。「對我來說,只會將它丟掉。反正是這樣,為何不送給你好好練習?」
傍晚六時許,靜妍在珮琪家裡練習完畢,懷著既興奮又擔心的心情。興奮,是因為她可以擁有一座鋼琴;擔心,是因為她不知道爸爸媽媽會怎樣想這件事情。回到家裡,靜妍一邊幫忙弄晚餐,一邊顯得沉默。
「今天我在街市聽到幾位婦人在閒談,她們提及社會福利署的綜援。」用膳的時候,媽媽靈光一閃地說道。「還提及政府每月給他們生活費,我猜想咱們可以申請失業綜援。」
「媽媽,你是指綜援?」靜妍記起服務中心,一位導師曾經向一位新來港家長提過政府的綜合社會保障援助。
「說實話,我亦曾聽過好幾位同事提及這個項目。他們說社署每月不單會支付房租,甚至讓他們的生活過得舒適點。」
「我不明白,那些發出去的綜援資助,是從哪裡來的?依這個去猜想,如果每個人都領取綜援的話,所有人都不用工作了?」
靜妍扒進一口白飯,不明白為何政府會有這麼多錢資助眾人,於是好奇地問。被女兒這樣地問,雙親頓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只見爸爸閉上眼睛,沉思好一會兒。
「妍,我們試試這樣地想。在香港有很多富有的人,他們有些是靠投資掙錢,有些是企業的高層,有些是與人拉關係。就像我們的老闆,他對待員工不好,我們要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他們掙錢交稅,政府將部分稅收幫助在社會上遇到經濟問題的家庭。這是一個循環。」
「爸爸說的沒錯,我們再如何努力用功,那些錢還不是被老闆榨取了。為了讓社會平等和平穩,政府將富有人家的收入分發給有需要的人仕,不是很合理嗎?」
「只是,在學校我聽過老師說過,我們都是有手有腳、能夠工作掙錢的人,應該有骨氣地靠自己努力工作過活。」
「你的老師說得沒錯,不過我們年紀已有一把,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人的身體和機器一樣,運作久了零件便會有耗損現象,如果不作定期休息、替零件進行保養的話,在長期壓力下很快便會發生故障。」
「事實上,人家都住在高樓大廈、公共屋村,我們卻要在這種地方生活,生活質素十分低。更何況如果十個家庭九個也領取綜援,而自己卻不領取的話,只會被人看成是傻瓜。」媽媽回應。
看來我們不懂得知足常樂的定義,回想起大家在板間房居住的時候,得知能夠搬到天水圍居住,當時眾人已經感到很高興。只是,過了五年時間,他們現在嚷著要入住公共屋村。聽到爸爸媽媽的意見,靜妍的心亦開始動搖起來。
第二天,在中心的一個班房內,靜妍正站在一塊白板前。由於另一位導師還未出現,她暫時與小朋友們聊天。
「各位好,在淑華姐姐未到來以前,不如我們閒談一會,好嗎?」
「好的,靜妍姐姐。」眾小朋友異口同聲地說。
「不知道你們聽過『綜援』這個詞語嗎?」
「聽過。」小朋友們再一次異口同聲地回應。
「嗯,那麼你們的家庭裡有沒有成員申請綜援?」靜妍想了想,繼續說:「有的話請舉手,讓我點點人數。」
班裡過半數的小朋友都舉起手,表示有家庭成員領取綜援。這個倒是使靜妍嚇了一跳,她從來都沒有想過,一直與這些小朋友相處,竟然過半數的領取社會福利。
「靜妍姐姐,那麼你的家人有沒有申請綜援?」其中一位小女孩舉手問道。
「沒有呢。」靜妍搖搖頭。「其實為甚麼你們的家人要申請綜援?」
「爸爸說在香港工作人工非常低,每個月只得三、四千元,根本不足夠四個人生活。我還有一個弟弟。」小女孩回答。
「是啊!」坐在身旁的一位小男孩連忙地舉手回應。「爸爸在去年撇下我們,現在我和弟弟、妹妹一同與媽媽生活,媽媽每個月只得四千多元。」
「那麼小聰,為甚麼你們不申請綜援?」靜妍將視線轉到一位剛才沒有舉手的小男孩,問道。
「爸爸說我們來到香港生活,有手有腳,要靠自己的勞力工作、生活,不需要香港人一分錢的資助。」小男孩回答。「這是骨氣。」
這刻,仍是站在白板前的靜妍,透過玻璃窗看到淑華在走廊外奔跑。沒幾秒鐘對方已經伸手輕敲課室門,還扭動門柄推門走進課室。靜妍拍手著各位同學向她問安,眾人瞬即面向淑華,有禮地打招呼。
※ ※ ※
不知道是否因為每天投入義務工作,這年的暑假,時間過得比往年的要快。還記得中五會考放榜那天,靜妍懷著一副十分緊張的心情,爸爸還特意向公司請假一天,伴陪女兒前往學校。接過會考成績通知書一看,得知自己取得三良,而且英國語文科亦能取得合格。望著手裡的成績單,靜妍倒是有點無法相信;無論如何,她高興得伸出雙手緊緊地擁著爸爸。
雁屏卻沒靜妍這麼幸運,她的成績單只有兩科合格,英國語文甚至取得「不予評級」。她悠然地站在一旁,彷彿取得這個成績是預料中事。畢竟在這幾年裡,她已經打算早點出來社會做事,不用媽媽一個人辛勞地工作。更重要的是,她不忍心看到媽媽所掙回來的錢,全都被爸爸搶去。
在父母嚴厲的督促下,珮琪在公開會考亦能取得優異成績,二優二良。雖然學校沒有替同學們報考音樂科,珮琪自行報考而取得優良成績。跟著的目標是十月份的樂理試,爸爸媽媽不用她找暑期工,只要留在家裡勤於練琴便可。
家樂的成績亦不錯,與靜妍及珮琪一樣,繼續留在原校升讀。在會考過後他找到一份暑期工,於荃灣一家電腦公司當送貨員,間中亦要跟隨技術人員上門安裝電腦設備,從中學習到不少寶貴的知識和經驗。
由於能夠升上中學六年級,學費比四、五年級的時候還要多,新學期的書簿費、校服和雜費等,動輒要花上二、三千元。在家裡媽媽好幾次提議申請綜合援助,讓納稅人供養。只是,靜妍一直反對,她認為自己有學識,而且有能力替人家補習掙錢,高中的生活費可以不用靠家人。
靜妍在商場的一間超級市場,填寫了一張向小一至中三同學補習的廣告,亦走到街邊張貼當上門補習老師。由於現在仍是暑期,學生們都不用上學,一直沒有得到甚麼消息。無論如何,她平日仍會到服務中心與一班新來港兒童一起,回家後總會坐在一座舊鋼琴前,用心地練習。
九月,已是一名中六學生的靜妍穿著一條整潔的格子校裙、揹上一個藍色的書包,懷著愉快的心情上學去。只是自這天開始,她要習慣一個人上學、回家。
「靜妍,早晨!」在回校途中,一位男同學從身旁出現。
「早晨,家樂。」則著臉兒一看,對方是家樂。
「很久沒有見面了,這個暑假你怎樣渡過?」
「在這幾個月我一直當義工,與一班小朋友一起。你呢?」
「我在荃彎一家電腦公司當暑期工。」
「電腦公司,不錯呢。」
雖然這個暑假靜妍未能在商業公司取得工作經驗,不過對她來說,能夠當義工幫助一班新來港兒童,去面對和適應香港的生活,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在過程中我學到很多東西,而且掙到一點零錢。」
「說起來,我亦在替兩家人當私人補習老師。」聽到家樂的回應,靜妍說。「他們都是小學五年級生,補習中、英文科。」
「兩份補習嗎?現在升讀中學,我聽人家說功課會比以往較繁重。」
「不打緊,我有信心應付。最重要的是,能夠減輕我對家人的負擔。」
「你是一個孝順的女兒。」
「你亦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啦。」
剛踏進校門,看見珮琪迎臉走來。她向家樂和靜妍說早安,三人一同前往雨天操場。說起來,以往都會是四人一起的,這天欠缺了雁屏,對他們來說還是有點不習慣。平日雁屏站在身旁說話的情境,在各人的腦海裡仍然歷歷在目。
「謝謝你,琪琪。那座鋼琴我很喜歡,每天總會抽一、二個小時練習。」
「不用言謝。嘻,我比你較勤力,我每天總會抽三、四個小時練習。」
「哦?琪琪,你讓了那部鋼琴給靜妍嗎?」家樂好奇地問。
「是的。因為我買了一座新的,舊的丟掉可惜,所以送給她。」
「我的目標是要成為一位鋼琴家。」靜妍握著左手,雙眼顯得充滿鬥志。
「哈!真的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們能夠在台上一起表演。」珮琪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