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在音學系一樓某個練琴室,四周的牆壁是白色的。在門邊有張長椅,長椅上坐著一位穿著藍白色格子恤衫、深啡色牛仔褲的男生,戴著眼鏡、短髮的他正在注視手裡拿著的一份筆記。房間的一角擺放了一座黑色而明亮的鋼琴,一位穿著補藍色長裙、頭髮到肩、身材消瘦的女生坐在一座鋼琴前練習。
基於鏡頭的拍攝角度,加上筆記和鋼琴的位置,阻檔了二人的樣貌。
她,十隻指頭完全不聽使喚地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移動。隨之而來是空氣中傳來一段段使人不討好的琴聲,包括一鍵被重複地彈好幾遍、好幾個相鄰的鍵被一起按下的雜音。每每彈錯了,她嘗試將歌曲重頭開始地彈一遍。已經是第十遍了,就是無法順利地彈到第十五小節。
最後,她一邊搖頭一邊將雙手垂下,甚至嘆了一口大氣,打算放棄練習。男生將筆記放下,在鏡頭裡亦清楚地看到他就是家樂。嗯,如各位讀者所料,坐在鋼琴旁邊的女生正是靜妍。
「近來練琴的時候你總是心神恍惚,不像平日那樣耶。」
「沒心情。」
「不要這樣。靜妍,怎麼說那件事件已經過了一整年時間。」
「一整年,」靜妍望著家樂,稀噓地嘆了一口氣。「對我來說,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仍然歷歷在目。不知道阿屏現在怎麼樣?」
每每提及去年的那宗倫常慘案,家樂總是感到自己的能力很渺小。因為縱使女友不斷地感到難過,他就是不知道應該怎樣去開解她。家樂還是站起來,走到靜妍身旁,看到她的雙眼眼眶變得紅腫,細心地看還能察覺眼角有一點點的淚珠。
「不要這樣。靜妍,」家樂伸手輕撫她的頭髮,再說一遍。「你要好好地振作,我知道阿屏一定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模樣。」
「我這刻沒心情繼續彈下去。不如就到此為止,陪我一同回家,好嗎?」
「這個,當然沒問題。」
這樣地,家樂轉身返回長椅上,將筆記放進書包,揹起它走到靜妍身旁,還幫忙對方執拾放在鋼琴上的東西。二人離開琴房,沿著樓梯離開音樂系。朝車站走,沿途察覺到靜妍一直地保持沉默,家樂亦不發一言地與她並肩同行。
十五分鐘後,這對情侶站在大學站月台等候。一輛目的地為羅湖的火車慢慢地駛過來,停在月台。車門打開後,待車廂裡的乘客下車後,家樂伸手挽著靜妍的左手,一同登進車廂裡。這卡車廂並沒有很多乘客。
「不好意思。」
「哦,怎麼突然這麼地說?」
「還記得在大學一年級,你可以申請宿舍。因為我的緣故,你放棄了。」
「傻瓜,這不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嗎?靜妍,你總是喜歡想著過去的事情。這樣子下去,你不會成長的呀!」
「但願我們能夠一直逗留在初中階段,那段美好的時光。」
說畢,靜妍保持沉默。家樂感到她的心裡正在想些甚麼東西,應該是不好的東西。他亦明白為何女友希望一直停留在初中的時光。無論如何,家樂希望這刻能夠說些甚麼麼,藉以鼓勵對方。
「你知道嗎?沒申請宿舍對我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家樂輕輕地搖擺握著靜妍的右手,神情認真。「起碼地,每天早上我能夠陪伴你一同上學、晚上一同回家,值得的。」
「然而這個代價頗大,這一年多的日子,每天你總是要早出晚歸。」
「為了陪伴女友,這不算是甚麼。即使每天不能睡覺,我也沒怨言。」
「如果我們在高中時不在一起的話,你猜自己現在會否過著比較好的日子?」
「一定不會。」
「怎麼你可以這麼肯定?」聽到家樂的語氣是那麼的肯定,靜妍繼續問:「假如我們不在一起,你或許找到另一位比我好的女友。至少你可以住在宿舍,她亦不會經常地找你麻煩。」
「嗯,依你所說,如果我結識的另一位女友,她考不進中文大學,每天在我上課的時候就是要約我逛街、遊玩,那怎麼辦?」
「我知道你的眼光不會這麼差勁,任何一個女友都不會比我差。至少,琪琪不也是考進中文大學嗎?」
聽到珮琪這個名字,家樂的心突然劇跳起來。回想起這幾年和靜妍一同拍拖的日子,除了學業,根本沒空閒時間理會其他的人和事。說實話,自從中學畢業後,他一直沒有主動地與對方聯絡,珮琪亦是這樣。
「琪琪亦是在中大學習嗎?」家樂吃驚地問。「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甚麼,你竟然不知道她是中大學生?」聽到家樂的語氣、看到對方的神態,靜妍感到吃驚。「枉你是她的小學、中學,甚至是大學同學!」
「那麼她主修的是甚麼?」
「醫學院的生物化學,她在聯合那邊留宿。」說到這裡,靜妍想起一些事情。「其實,琪琪曾經對我說過,很想與我一起報讀音樂系。」
「沒想到,她原來在聯合書院住宿。」家樂定睛地望著靜妍。「嗯,我大概知道琪琪不能選讀音樂系,是父母的介入吧?」
說實話,對於靜妍在車廂內所說的話,家樂感到有所懷疑。怎麼在這一年多日子裡從未在校園裡遇見她。無論如何,列車已經停在上水火車站,家樂被靜妍牽引著離開車廂,走出月台後朝 276P 公共汽車站走。
依偎在家樂的肩膀,望著窗外的景物,靜妍突然扁著嘴巴。剛才臉上流露出的歡欣神態一下子便消失了。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是想起雁屏那個個子消瘦、長髮和結馬尾的容貌。
「家樂,一會兒你還是不用送我回家。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回家。」
「為甚麼?不可以。」家樂搖頭。「作為你的男友,我要好好地照顧你。」
「已經是大學生囉,不用擔心。」
「不可以、不可以。」家樂再次搖頭。「如果你遇上甚麼不好的事情的話,我會一輩子內疚。反正只是步行約二十分鐘,我認為值得的。」
「難道你當我是傻瓜?走單程路花二十分鐘,來回便是四十分鐘了。現在已是八時多,一會兒回家便會很晚。」靜妍解釋。「況且我已是一個大學生嘛,懂得如何照顧自己。」
「其實,你的男友是一隻專制怪獸,他說要送你回家,你不可以駁嘴。」
專制怪獸,背後的動機還不是因為著緊自己?靜妍心裡當然明白家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於是沒有反駁,將臉兒挨在他的手臂上,兩眼繼續望著車外的景物。霓虹和街燈將剛入夜的元朗區變得燦爛奪目。
平日總是乘車回家,沿途一直察覺不到窗外的景色是多麼的美好。也許,要不是這刻留心地望著這些景色,真的會遺漏了這樣美好的東西。公共汽車繼續前行,最後到達天瑞,二人下車,沿著一條小徑走。
「我們快到了。」看到屋子就在前方約五十米,靜妍說。「家樂,我現在已經安全,你可以回家。」
「靜妍,那麼我現在回家。不過臨離開前我想說最後一句話。」
「嗯。」
「還記得小時候你的志願是甚麼嗎?」
「我的志願?」
一張畫紙從靜妍的腦海裡浮現出,一位穿上白色裙子的短髮女孩,坐在一座黑色的鋼琴前彈奏。這是她仍在深圳居住和學習時的一份美術家課。說罷,她點點頭,然後轉身離去。家樂笑笑,待目送她回家後才安然地離去。
回到家裡,看見爸爸媽媽坐在餐桌旁,桌上還放置了飯菜,靜妍放下書包,坐在雙親之間。這頓晚飯,與平時一樣,她沒發出一言,只是低下頭不停地送東西進口裡。吃完晚飯,她執拾碗筷端到廚房去,清洗過後徑自返回房間,把門關上。
靜妍坐在床上,將書包放下。她彎著身子打開書桌最下方的一個抽屜,裡邊放置了形形式式的雜物。只見底部有一個黑色的資料夾,她一臉凝重地將它取出來。打開一看,每一頁都是貼滿剪報,標題是和去年四月一宗意外有關。
「男子疑斬死妻女,稱遭妻剖肚危殆,警疑故弄玄虛。」
「社工:規劃出來的悲劇,最弱勢者擠同一區。」
「天恆村入伙四年兩爆醜聞。」
「屯門元朗去年虐偶近千宗。」
閱讀幾頁新聞,兩顆淚珠分別地從靜妍的眼睛滲出,沿著臉上的輪廓慢慢地滑到下顎位置,最後聚在一起結成一棵大淚珠,在地球引力下跌墮到資料夾合上。她先是伸手揉眼睛,隨後慢慢地將資料夾合上。
「妍,接聽電話喔!」這時大廳傳來媽媽的聲音。「是琪琪。」
靜妍很想回應不接聽電話,不過想起已經很久沒與珮琪聯絡,於是匆匆地將淚水拭去,強忍著悲傷打開房門,走到大廳。這刻的她,很羨慕那些擁有室內無線電話的家庭。看到女兒的雙眼紅腫,媽媽揣測她剛才在房間裡哭過,無奈地搖搖頭。
「喂,琪琪,找我嗎?」
「靜妍,是我,你近來好嗎?」電話筒裡傳來珮琪的聲音。
「尚可。不過每天放學後跑到音樂系,縱使找到空置的琴房,進去後總是毫無心機。」靜妍回答。「回家後吃過晚飯已經很累,而且很晚、害怕會騷擾鄰居,所以沒心情坐在鋼琴邊。」
「主修音樂的人,如果平日不勤加練習,很快便會生疏。」
「你今晚致電給我,不是一心想向我說教吧?」
靜妍感到有點沒趣。聽到她在投訴,在電話筒另一邊的珮琪吐吐舌頭。
「噢!真的不好意思。每每說到音樂、鋼琴,就是會不期然地想起以往在學琴的時候導師向我教誨的說話。其實今晚致電給你,是因為傍晚我在邵逸夫堂附近看見你和家樂,你們好像是朝未圓湖那邊走。」
「是真的嗎,怎麼我沒看到你?」
「也許你只顧和家樂拍拖,把我忘記了。」
「才沒有!」靜妍撒了一個嬌。「說實話,忘記你的人是家樂。」
「不相信。他和我可是在小學及中學一起上學。」
「我沒必要向你說謊。和他談及你,嗯,你的壞話,家樂告訴我原來一直不知道你在中大學習。呵呵,他甚至不知道你選修了生物化學。」
「如果這個是事實的話,下一趟讓我遇見他,一定要好好地扭他的耳朵!」
「哈哈,那個時候請你通知我,我會幫你按著他,不讓他反抗……」
與珮琪談電話,靜妍感到挺舒服。這樣地,時針指向十一時,她們不經不覺地談了個多小時。突然地,靜妍聽到珮琪在電話筒旁打了一個呵欠。
「現在真的很倦,不如我們談到這裡,遲些再聯絡。」
「好的,琪琪晚安。」
「說起來,我忘記這次致電給你,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其實我聽導師說,琴行將會舉辦一個鋼琴比賽。靜妍,我想與你組成一隊參加。你有甚麼意見?」
雖然看不到對方的樣子,靜妍感到珮琪顯得格外興奮。
「比賽嘛,我只是擔心自己的技巧還未到家,恐怕會連累你。」
「不,你要相信自己的實力,況且我對你有信心。好了,現在真的感到很倦,要睡覺去。靜妍晚安。」
轉眼間過了兩個月。
重捨心情的靜妍每天下課後總會跑到琴房,只是,由於考試將近,同學們都以書包或個人物品擺佔房間。最使她感到生氣的是,有些同學並不是音樂系學生,有些同學佔用琴房卻不是練琴,而是坐在椅上溫習其他學科。
看見靜妍站在演講廳外等候自己,家樂急促地走上前去。發覺她板著臉孔、樣子並不討好,與平日那張清純可愛的模樣成一百八十度對比。
「怎麼今晚這麼鼓燥?」
「感到很氣,同學們佔用琴房卻不是練琴。怎麼說溫習可以跑到別的地方去。其中一個房間,早上已看到兩個書包和幾本經濟科的課本放在鋼琴上,直至傍晚我亦看到那些東西仍然是原封不動,就是看到不見任何人。」
「說起來,我近日常常聽到你的投訴。其實,可以向學系反映及投訴嗎?又或者將課本搬到椅子上,待主人回來的時候可以領回。」家樂提議道。
「投訴過了,卻沒有跟進。練琴可要很集中精神和認真的呀,假使一首歌沒彈到一半,物主回來的話便要遷移。那個時候,甚麼心情也沒有了。」
對於近日同學們霸佔練琴室的情形變得嚴重,靜妍感到有點感慨。早前失落的時候隨處找到地方練習,現在一心要練琴卻找不到地方。二人經過一個佈告板,看到好幾張音樂系同學張貼的宣傳單張,標題都是學生個人演奏會,有的在上邊畫有一座鋼琴、有的在上邊貼上同學的模樣,歡迎各位同學免費參觀。
「演奏會,靜妍,你要參加嗎?」家樂好奇地問。
「每位主修音樂的同學,在畢業的時候都要作一個為時四十五分鐘的公開演奏。明年畢業,我也要像她們那樣,舉行一個呢。」
「原來如此。那麼明年的演奏會,一定要告訴我,好讓我前來參觀。」
「沒問題,不過對於其他人是免費,對你可要收費。呵呵!」
「當然沒問題,我會先幫你保管銀包。」
對於靜妍近日的說話形態、語氣,家樂感到她變了。雖然不知道是因為甚麼而改變,不過知道她已經沒有提過關於雁屏的事情。最後,家樂如平日那樣,送靜妍回家後自行回家。
晚上十時許,電話鈴聲響起,坐在沙發上閱報的靜妍伸手接聽,來電者是珮琪。說起來在這個多星期,她們二人總會互相通電話。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靜妍,你會先聽哪個?」
「壞消息。」
「關於兩個月後的比賽事宜,原來當天學系舉辦了一個參觀港基生物科技園活動。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真的很想到那兒參觀。」
「這個當然沒問題,我明白學業要緊嘛。況且比賽機會每年也有。錯過今年,還有明年、後年。琪琪,那麼好消息是甚麼呢?」
「教琴的導師昨天告訴我,遲些我將有機會在沙田大會堂公開表演。」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琪琪,你一定要好好地珍惜這個機會。」
「表演當天有一個伴奏環節,我想邀請你與我一起彈琴,可以嗎?」
談到公開表演、伴奏等事情,靜妍想起放學的時候與家樂看到佈告板上張貼的宣傳單張,心裡頓時萌生了一個念頭。
「琪琪,說實話,明年畢業時我要公開演奏,亦很想你能與我一起伴奏。」
「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不會拒絕。」珮琪停了停,解釋道:「不過,我有一位主修音樂系的師姐,她告訴我主任不允許非主修音樂系的學生參與伴奏。」
「是真的嗎?對我來說,這將會是一個遺憾。」
「不要這麼快便氣餒。也許,你先詢問學系主任,看看他們是否能夠讓我參與。」珮琪回應。「怎麼說呢,我就是有信心主任會允許我當你的伴奏。」
「憑甚麼呢?」
「自信,哈!」
※ ※ ※
這天是周末,靜妍不用上學。她習慣早上約會家樂一同前往綜合服務中心,教導新來港兒童英語。可惜家樂的一位好友這天要搬家,所以未能出席。靜妍走進接待處,看到兩位中年婦女從主任的房間走出來,在她們的胸口掛著中心名牌。
「各位早晨。你們好,我是靜妍,是這裡的義工。」靜妍主動地打招呼。
「靜妍,早晨。」一位主任走出房間,看見對方站在大堂。「讓我來介紹,這位是鍾姑娘,而這位是黃姑娘。」
鍾姑娘年約三十五歲,短髮,身材略胖;黃姑娘身材中等,長髮,打扮入時。在傾談下得知,她們原本是在沙田一間婦女協會舉辦的新移民中心工作,服務對象為單親及新來港兒童。只是,中心在維持三年服務後在沒有政府經費支持下結束。
同時,政府在去年相繼地關閉十多間家庭生活中心,家庭服務將由其他服務中心相互合拼後所取代,命名為「綜合家庭服務中心」。她們自七月份失業後,幾經轉接來到天水圍工作。
「你好。」兩位姑娘分別地伸手與靜妍握起來。
「靜妍是這裡的長期義工。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在十年前來港,當時是一位中學二年生,英語水平不太好,每天放學後經常來中心上英語輔導班。」主任介紹。「轉眼間,她已是一位中大二年生,英語水平不比我們差的喔!」
「哎唷,主任,你不要這麼說,會讓人感到難為情的呀!」靜妍將雙手按著通紅的臉,還不停地搖頭擺身,逗得三位女士笑了起來。
「鍾姑娘和黃姑娘將會處理處理天水圍的貧窮問題。」
「天水圍的貧窮問題?」
聽到主任的說話,靜妍顯得一臉凝重。她知道,自己和家人一直生活在貧困的日子。還記得剛來港的日子,居住在板間房,生活質素非常差劣。細心地想,其實即使搬到天水圍居住,現在那間房子倒算是陳舊,夏季每每下大雨都會水浸。
「是。貧窮在香港一直地存在,而且有惡化跡象。據香港社會服會聯會的資料顯示,在十五歲以下兒童當中,有廿六萬生活在貧窮家庭,其中約十二萬因為家庭經濟出現因難而要申請綜援。」鍾姑娘說。
「年初,政府成立一個扶貧委員會,正視和改善香港隔代貧窮的問題。第一站將會是深水土步,因為這裡是貧窮家庭的重災區。」黃姑娘繼續說。「不過,天水圍區亦不可以被忽視,尤其是自去年四月的一宗倫常慘案……」
黃姑娘還沒將話說畢,靜妍的雙眼已經水汪汪地流下淚水。她沒有說話,只是一邊伸手拭眼,一邊朝洗手間跑去。靜妍的異常行為,使兩位新來中心服務的姑娘吃了一驚,還互相望著對方顯得不知所措。
「剛才忘記告訴你們,」看見靜妍的背景隨洗手間被關上後而消失,主任說。「千萬不要在靜妍跟前提及那宗意外。」
「提及那宗意外……為甚麼?」
「那名受害女生正是靜妍的多年好友兼鄰居,她亦傷心了一整年!」
隨後主任搖搖頭,嘆一口氣。良久,靜妍從洗手間走出來,看見接待處附近的幾張椅子上,兩位姑娘坐著那裡聊天,不過主任已經離去。
「不好意思,剛才我們不應……」看見對方,黃姑娘連忙地說。
「不打緊。」靜妍搖搖頭,跟著將手裡握著的紙巾放進衣袋裡。「剛才你們談及的貧窮問題,可以告訴我多點詳細資料嗎?」
「嗯,這個當然沒有問題。不知道你想知道多些甚麼的資料?」
「例如,你們是怎樣定義一家人是否貧窮?」
「根據香港社會服會聯會的界定,家庭收入少於全港相同家庭入息中位數的一半就屬於貧窮家庭。例如一個二人家庭收入少於六千元,四人或以上的家庭收入少於一萬元。」
晚上,靜妍與家樂通電話。在談話中,她告訴對方今天中心來了兩位新姑娘,處理區內貧窮兒童問題。言談間,靜妍亦暗示自己聽到了不少關於貧窮的資料。
「好,現在先讓我問你一些扶貧常識。」靜妍抓著電話筒,躺在沙發上,語氣帶點認真地問:「你知道甚麼是兒童發展先導計劃?」
「知道。這個計劃的目的,是避免新一代產生跨代貧窮,將會首先在四個社區分階段進行:天水圍、屯門、深水土步及將軍澳。」
「唔,很好。那麼你又知道甚麼是跨代貧窮?」
「當然知道,意思是指如果一代因為貧窮影響,而沒有能力讓子女在較好的環境下學習、獲得較好的知識和經驗,及以霸權或專制的思想去教導他們,結果下一代沒有能力改善生活、脫離貧窮。這樣的話,下一代又會步上一代的後塵。」
靜妍不停地問,家樂卻回答得頭頭是道,使她感到嘖嘖稱奇。
「我不開心!怎麼你甚麼也懂得的?」
「哈哈,靜妍乖,你不要在我跟前撒嬌。」
「快告訴我,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東西?」
「其實貧窮問題在香港一直存在,只是近幾年明顯地變得嚴重。畢竟社會在轉型,以往只要勤力工作、腳踏實地,便能掙錢養家。不過近年來資訊科技興起,將整個社會經濟轉變成為知識型。政府為了解決問題,在這半年多的日子,開始落實相關的扶貧、脫貧計劃。」
「沒錯,家樂,突然間我發覺你很能幹。」
一邊聽著男友的解說,靜妍一邊點頭表示認同。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家樂會懂得這麼多時事資訊,突然地,她感到這位男友也有厲害的一面、令她著迷的一面。
「你的意思是,平日的我不能幹嗎?」
「哈哈,你不要誤會,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與女友談畢,家樂走出大廳,將手提電話筒放回茶几上。他看見爸爸正在沙發上戴著老花眼鏡閱報,於是春風得意地走近,坐在對方身旁。
「發生了甚麼事,怎麼你在一直在偷笑?」爸爸伸手將老花眼鏡除下。
「老爸,你果然厲害!」家樂伸手拍打父親的肩膀。「你是我的偶像!」
「那還用說?這個當然是鐵一般的事實。」只見爸爸這刻一臉悠然,而且表現得沾沾自喜。「不過,不知道你想說我哪一方面厲害呢?」
「哈,既然你不知道我在指哪一方面,即是你不太厲害了。」家樂笑說。「說實話,平日你勸我多些留意時事評論,看來日子有功。」
「嗯,畢竟我們生活在香港,對施政佈告、教育制度、國家大事等事宜要有相當了解,年輕人不應只顧埋頭苦讀,更不應該只顧談情說愛。想當年我在……」
「我突然感到有點眼睏,看來現在要睡囉!」
聽到爸爸自鳴得意地說下去,家樂知道如果仍不離開的話,耳朵必要接聽長篇大論的道理,於是匆忙地站起來,伸展兩手後拔足朝房間跑。聽見兒子的說話、看到兒子的行為,爸爸咧嘴笑了一笑,然後輕聲地嘆一口氣,戴上手裡拿著的老花眼鏡繼續閱報。
※ ※ ※
一個月後,下午。離開沙田火車站月台,四周熙來攘往,行人充斥在街道上。一對情侶手牽手跑到一條行人天橋,越過大埔公路,朝新城市廣場方向跑去。
男的頭髮染成金色的,在陽光斜射下呈現出深啡色的間條紋。他披上一件薄薄的淺藍色牛仔外衣、深黑色有破洞的牛仔褲,衣著頗為新潮,不過倒是很像那些在旺角無所事事的流氓裝扮。
女的長髮,頭頂戴著一頂滿是網紋形狀的帽子。她的兩眼塗上深紫色的眼影,臉蛋抹了胭脂,穿上一件黑色連身長裙和一對啡色皮靴,腰間繫著一條奪目的銀色腰帶。這個模樣、這副裝扮,和男友頗為合襯。
「不要跑得這麼快,我跟不上。」女的鬆開手,站著說。
「哎唷,表演已經開始了,我們現在已經遲到。」男的回望。
站在行人天橋上,路人都投以奇異的眼光望著二人。有的走到他們跟前,都會特意繞到另一方向走,不想與他們擦肩而過。
「既然已經這樣,即使現在怎麼趕命還不是遲到?我提議咱們慢慢地走。」
「要不是剛才你花那麼多時間裝扮,我們不會遲到。」
「哎唷!聽你這麼說,好像遲到是我的問題。」女的撐著腰。「要不是你久久未能完事,我們早已坐在大會堂聽著演奏。」
「這個,」男的知道是自己理虧,只好伸手輕抓頭髮。「好的,是我的錯。我們不要只顧站在這兒,來吧,加快兩步。」
二人無視路人的眼光,繼續地向前跑,離開廣場後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幢方形建築物。那就是沙田大會堂。兩人踏上樓梯,伸手推門內進,早已喘不過氣。
「兩位,請問我們有甚麼可以幫忙?」一位服務人員走前來。
「請問演奏廳在哪裡?」男的不慌不忙地從衣袋裡取出兩張入場門票。
「演奏廳,」服務人員接過門票,眼睛亦從他們的頭上打量到腳下。「在右手邊。不過演奏會已經開始,你們現在不能進去。」
「我們不能進去?」女的吃了一驚。「我們是從西灣河那邊趕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由於演奏進行中,你們暫時不能進入。待這個環節完畢便可以進內。」
二人無奈地站在演奏廳外,看到一塊指示牌,上邊寫著「演奏進行中,請勿內進」。只好沒趣地站在那裡,靜默地等候這節表演完畢。
「剛才聽過好幾首蔡珮琪的個人彈奏,最後這個環節有一點特別。」
「有點特別?阿豪,不知道跟著的表演有甚麼特別?」
「就是她和一位好拍擋合奏 Johannes Brahms 的 Variations on a Theme byJoseph Haydn ……」
當他們推門進去,一位帶位員引領二人走到前座中間位置。女的看見兩位司儀站在舞台上,手持米高風向入場觀眾說,而背後有幾位工作人員分別地推著兩座鋼琴,甚至小心地將它們拍在一起。
紅色的座椅、淡黃色的燈光、啡色的層次感、坐滿觀眾的會堂,只要是置身其中,就能感受到一種特別。氣氛與偶像歌星的演唱會不同,觀眾亦安靜地坐在編好的座位上,望著舞台上的工作人員。
待他們坐下來,聽到的是眾人熱烈的掌聲。抬頭一看,一位穿黑色絲質短袖長裙的女子從左邊舞台走出來,而另一位穿黑色吊帶低胸裙的女子從右邊出來。前者個子矮小,後者則非常高挑。二人先是向眾人微微鞠躬,然後坐在兩張鋼琴椅上。
觀眾們齊聲拍掌,同時間,兩位穿著灰色襯衣和黑色西褲的小女孩從舞台後方出現,分別地站在兩位表演者身旁,將擺放在琴架上的樂譜掀到中間某頁。
只見大會堂演奏廳變得鴉雀無聲。珮琪先是望著坐在對面的靜妍,打了一個旁人察覺不到的眼神,隨之而來是重重的琴鍵敲打弦而發出的聲音。眾人屏息著氣,看著舞台上的二人在認真地彈奏。每當一頁樂譜彈畢,站在她們身旁的兩位女孩將琴譜掀到另一頁。
第一次能夠公開地在眾人面前彈奏,靜妍感到十分興奮。雖然開始的時候心情太過緊張,仍無防礙她那熟練的技巧。在中段開始,珮琪和靜妍二人顯得格外投契,她們甚至不用看譜,眼睛互相望著對方,嘴角亦翹起微笑。
這首樂曲分四個部分,共花十五分鐘才能合奏完畢。過程中,兩位表演者顯得非常用心,雙手不停地在琴鍵上飛馳。待珮琪和靜妍將樂曲彈畢,觀眾紛紛報以熱烈的掌聲。
演奏會亦在這曲完結後完結,觀眾開始站起來,有跌序地離開演奏廳。珮琪的一班好朋友上舞台與她道賀,靜妍貼坐在一邊執拾帶來的物品。兩位穿得異常奪目的情侶亦走上台,分別地伸手與珮琪握手。
「你們二人,怎麼今天遲到?」珮琪伸出左手,擺動食指指著二人的鼻尖。
「幸好我們最後仍能及時趕到,不然真的錯過了剛才的演出。」女的說。「琪琪,剛才你倆一起演奏,果然厲害。她是誰?」
「你是指靜妍?她是我的好朋友,中學兼大學同學。」
珮琪一邊說一邊調頭望向站在後方不遠的靜妍,甚至向她點頭。看到對方的舉止,靜妍先是穿上一件外衣,揹著一個背包,走到珮琪身旁。
「你是靜妍,我叫阿琳,很高興認識你。這位是我的男友,山貓。」
「你們好。」看到對方的打扮,靜妍心底裡其實感到有點意外。
「嘻,怎麼樣,對於他們的打扮你感到不自在?」誠然,靜妍的神態全都被珮琪看到。「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不要給二人的外表騙到,雖然是『死飛仔』裝,不過心地非常善良。」
「不打緊,這幾年我們已經習慣了。」山貓說。「我的人生哲學是,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生活模式和衣著打扮。只要自己生活感到愉快,不用理會別人。」
「琪琪、靜妍,你們一會兒有甚麼活動嗎?我有一個提議,不如大家一同找個地方坐坐,談談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