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叮咚!站在一間房子外,聽到屋內傳出門鈴聲,靜妍將右手垂下。大門被拉開,一位仍是穿著校服、雙手滿是傷痕的小男孩,看見補習老師後打了一個呵欠,然後邀請她走進廳子。小朋友的媽媽按下放在茶几上的一個遙控器,電視機亦隨即地被關上。
屋子內擺設十分簡陋,家具亦很殘舊。靜妍坐在飯桌旁的一張座位,放下左肩揹著的書包,伸手取過伯母端給自己的一杯白開水,點點頭後將杯子輕放在桌上。小朋友從書包裡取出數學課本和習作簿,他先將習作簿端給靜妍,然後翻開課本。只見靜妍審閱習作簿後,微微搖頭。
「怎麼樣,是否這些習作題目小鋒全都做錯了?」伯母顯得十分著緊。
「不是全部,不過很多兩位數除法題目做得不好。我猜小鋒上課的時候沒有留心聽老師講課。」
靜妍合上習作簿,以認真的態度回答道。只是,看到小鋒滿是傷痕的她突然地靈光一閃,感到自己剛才說了些不應該說的話。就在這刻,伯母已伸手從牆上取過一條藤條,不由分說地朝兒子身上鞭打,空氣中隨即傳來連串的颼颼聲。
「你這個不思上進的小子,平日不是吩咐你上課的時候要努力學習,不要只顧睡覺。難道你不知道我每天工作得要命,為的就是要掙錢供你讀書?」
「很痛啊!我以後不再犯錯,不要打我!」
小鋒不斷地嚎哭,兩手手掌還不斷地朝藤條痕上拭擦。看到這個情景,靜妍心裡感到非常難過,她知道如果剛才不是那樣地說話,小鋒便不會被他的媽媽打。
「伯母,請你先冷靜冷靜,不要這麼激動。」靜妍連忙地站起來,嘗試伸手取過對方手裡握著的那條藤條。
「不要管我們的家事!」伯母激動得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右手猛力地一揮,藤條應聲地打在靜妍的左手手腕上。
「哎唷!我的手……」靜妍像小鋒那樣以右手拭擦左手手腕。「很痛喔!」
「真是抱歉,鄧小姐,剛才我並不是刻意要打你。」
「不打緊,我知道自己只是外人,不應該好管閒事。」靜妍鬆開右手,看到左手手腕上留下了一條紅腫的藤條痕。「不過伯母,我倒是想和你談談關於管教小鋒的事。」
「說來聽聽。」
媽媽將藤條放在餐桌上,然後點頭。小鋒則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仍是一邊拭擦手臂。兩眼雖然沾滿淚水,他卻一直凝望著那條變得彎曲的藤條。
「其實打不是一個好辦法,無論你怎樣使勁地懲罰,小鋒的成績不會因此而一夜間改變。」靜妍耐心地回應。「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成績不好,要是花一段時間慢慢地改善。讀書並沒有截徑,不能揠苗助長。」
「你不知道,自他的爸爸過身之後,我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回家後已經體力透支,根本不想打他。只是,看到小鋒的成績總是沒有進步,班主任亦說過他經常在上課的時候睡覺,真的把我氣壞!」
「我相信小鋒亦知道伯母平日工作辛苦,只是你有沒有問過他為甚麼在上課的時候經常睡覺?」靜妍先是望望伯母,然後調頭望望小鋒,他再一次打了個呵欠。
「不是因為懶惰,還會有甚麼其他原因?」媽媽嚴厲地責罵。
「小鋒,可否告訴姐姐,為甚麼你經常地在課室裡打瞌睡?」
「我不知道,」小鋒搖搖頭。「每當我坐下來的時候,便很想睡覺。」
「胡說!你平晚很早上床睡覺,每天日上媽媽在你仍未醒來的時候亦已經起床。」對於兒子的回應,媽媽感到他在說謊,大概是想推御責任吧。
「是真的,我並沒有胡說。」
小鋒仍堅持自己的說話,只是當他看到媽媽示意要拿起那條藤條的模樣,他連忙地將雙手端到身後。兩母子一連串的動力被靜妍看進眼裡。
「我猜小鋒的身體有毛病。」靜妍說道。「雖然我不太肯定,不過我聽說有一種病症,小朋友就是經常想睡覺。黃太,我提議你找天帶兒子到診所檢查。」
「一星期要工作六天,餘下的一天要做家務,試問我哪有時間?況且到診所要花錢,萬一醫生說他的身體安然無恙,豈不是白花了診金錢?」
「我明白你的想法。當然我亦希望醫生檢查出小鋒的身體沒有毛病,而且十分健康正常;只是,萬一他是生病了,卻不趁早醫治的話,恐怕會影響他的成長。」靜妍認真地說。「至於時間嘛,要是你為兒子著想的話,請假一天半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吧?」
看見兒子坐在桌旁,漫不經意地打了一個呵欠,媽媽心裡才恍然,昨晚兒子在九時半已經上床入睡,今天早上七時半才起床。理論上他已經睡了十個多小時,怎麼現在仍有渴睡的感覺?
「你說得對,明早我會向工廠主管請一天假,陪小鋒到醫院檢查。」
「嗯,那麼現在讓我繼續和小鋒補習數學科。」
這樣地,靜妍如平日那樣細心地教導這位小學生。她知道對方的兩位數除法算術全都錯了,於是耐心地替他重溫每一道題目。時鐘的秒針嘀嗒地走,一小時很快過去,靜妍看著腕錶,知道今天替小鋒的補習結束。
「靜妍,不如你今天多留半小時好嗎?」
「不好意思,我還要替兩位小學生補習,如果現在多留半小時的話,她們的補習時間便要推延。今晚我便要遲點回家,還有幾份習作未完成呢。」
說實話,知道靜妍每星期放學後,總要替好幾位小朋友補習,媽媽感到她是一個勤奮的女生。想必她的家庭經濟亦不好吧?要不然女兒不會這麼努力地工作。無論如何,靜妍揹著書包離開小鋒的家。
※ ※ ※
任教中學六年級純粹數學科的張老師,帶著一副深啡色框架的眼鏡,嘴唇上長有一粒明顯的黑痣,站在講台上,左手拿著課本,右手在黑板上寫上一連串關於集論的方程式組。同學們坐在座位裡,全神貫注地聽講老師在授課。
「各位同學,我們看看憑這兩個命題,能否得出全集是不存在的?」
「呵……」只是,靜妍不停地打呵欠,使坐在她身旁的家樂感到有點不對勁。
「靜妍,近來怎麼了?上課的時候總是六神無主。你現在很想睡覺?」
「嗯,我感到很倦。昨晚三時許才上床睡覺,現在真的很想好好地睡一覺。」
「昨晚又是三時多才睡覺?」家樂搖搖頭。「你這樣下去身子會捱壞的,依我看你還是放棄其中兩、三份兼職。」
「梁家樂,請告訴我怎樣可以從第一個命題裡推算出空集是存在的?」
「甚麼?我沒有『胸襲』人家啊!」
「哈哈哈……」
看見兩位同學因為談話而不專心上課,張老師特意點了家樂的名字,還要他回答問題。只是家樂剛才一直和靜妍聊天,根本沒有留心老師剛才所說的東西,而他的回應,逗得班上眾同學笑了起來。
聽到同窗們的笑聲,家樂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紅著臉低下頭,凝望著課本。坐在身旁的靜妍將手掌掩著嘴巴,向他輕聲地說了一聲「傻瓜」。家樂探頭一看,察覺到她的左手手腕貼了一塊膠布。然而,他們二人的行為被坐在最後方的珮琪看見了。
小息過後是體育堂,男生因為老師當天請病假缺席,由另一位男老師代課。男同學亦因為這樣而擁有兩堂自由活動時間,女生則按照女老師的指示在球場內繞圈跑步做熱身運動。
家樂坐在雨天操場的一張長椅子上,定睛地望著在操場上緩跑中的靜妍,就是感到她的兩腿步伐與其他同學的來得不協調。當靜妍在家樂眼前跑過的時候,她突然地昏倒過去,前額撞到地面上的人造膠板而給擦傷。
過了不知多久,靜妍張開眼睛,瞇矇地看到米白色的天花板。她輕微地擺動臉兒,察覺到自己仍是穿上一套白色的運動衫,躺在一張床上,隱隱地感到自己的前額有點疼痛。
「這裡,是醫療室吧?」靜妍張開口,勉強地問。
「你終於醒過來,現在感到好點嗎?」聽到她的聲音,家樂顯得異常緊張。
「家樂,是你一直在陪伴我嗎?」察覺到對方坐在自己身旁,靜妍繼續說。
「嗯,琪琪亦在這裡。不過約十分鐘前她跑到外邊買飯盒,應該快要回來。」
「出外買飯盒,難道現在是午飯時間?」
「不是呢,現在還有十分鐘便到下午二時。」家樂搖搖頭。「剛才你昏倒後曾經一度醒過來,還向我們請求給你一點時間好好睡覺。老師們提議送你到醫院檢查一趟,只是你堅決不要到醫院。」
「我剛才曾經醒過來,怎麼我完全沒有印象?」靜妍眨眨眼睛。「說起來,你們不是要上課的嗎?」
「在你昏倒後,琪琪和我嚷著要主動留下來陪伴你。老師知道我們三人經常走在一起,所以允許我和她逗留在醫療室,直至你醒來。」
家樂一邊說,一邊伸手輕撥躺在病床上的靜妍的頭髮。被異性這麼地輕碰,她感到一股電流從前額流過身體,直達腳底。
「家樂,謝謝你。」
「我不知道現在是否一個好時機,不過我還是想向你說。」望著靜妍那可愛的臉蛋,家樂感到十分緊張。「日後無論你在那兒暈倒,我都會留在你身旁。靜妍,你會否接受我?」
「家樂,我知道你待我十分好。只是,我有一些事情想告訴你。」
「好的,請說吧。」看見對方屏息著氣,家樂點點頭,示意靜妍繼續說下去。
「自己其實是一個國內移民,約七年前和爸爸媽媽來港居住。因為與香港的教育制度不銜接,我曾經白花了兩年時間。算起來今年我快將二十歲……」
「年齡並不是一個問題,雖然我的年紀比你小,我不介意。」
「還沒說完呢!我們生活上很清貧,媽媽近來失業,爸爸的工作亦開始遇上困難。在這一刻,除了多做幾份兼職幫補外,我只想努力學習。」
「我不介意你在哪裡出生,亦不介意你的家庭狀況如何。靜妍,我喜歡你。無論你要我等上多久,我亦會一直地等下去,直至有一天你願意點頭答應為止。」
就在這刻,珮琪站在醫療室門外,手裡挽著兩個膠袋,袋子裡分別地盛著三個飯盒和三杯飲品。沒錯,她聽到家樂剛才向靜妍說出的一番話,亦看到他的右手握著對方的左手。珮琪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做是好,無論怎樣,她故意後退十多步,然後向醫療室慢走。
「喂喂!我現在回來囉,不知怎的今天餐廳有很多食客。」
「琪琪,你回來了。有一個好消息,靜妍剛剛醒來不久。」
聽到珮琪的聽音,家樂連忙地站起來,跑到醫療室外。看到對方迎臉走來,他興奮地跑上前,伸手接過珮琪手裡挽著的東西。
「是真的嗎?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家樂看到珮琪臉上的神情滿是愉快。
「琪琪,你好。」看見對方站在醫療室門旁,靜妍勉強地坐在床上。
「靜妍,你現在感到好點沒有?」來到床邊,珮琪細心地慰問。
家樂亦從醫療室的一角取出一張四方桌,將它打開後放置在床邊,然後將膠袋內的飯盒和飲品取出來。他打開其中兩個飯盒,看到裡邊的都是叉油雞飯,於是將其中一盒遞給靜妍,又將剩下那盒未打開的飯盒端給珮琪。
「因為我的緣故,連累你們二人下午沒有上課,甚至要陪伴我吃飯盒,真的過意不去。」靜妍取起一個膠湯匙,低下頭感到不好意思。「不知道這個午餐我欠你多少錢?」
「別介意,我們都是好朋友嘛。」珮琪將右手輕撥。
「不好的,你已經逗留在這裡陪伴我而沒上課,現在又要花錢買午餐。」靜妍望著正將飲管放進口裡吸啜的珮琪,繼續說:「怎麼說又說不通吧?」
「我不是說過別介意的嗎?」
「琪琪,或許接受靜妍的……」
「那麼好吧,既然你們這麼喜歡付錢的話,每人連飲品十八元。」還沒待家樂將話說畢,珮琪已經伸出右手,將手掌端到她們眼前。
珮琪的臉色和語氣變得有點不耐煩,靜妍和家樂卻沒看出來。靜妍嘗試伸手到衣袋裡取出錢包,卻發覺自己仍是穿著運動服,於是探頭望著家樂。
「我的錢包應該是留在課室的書包裡,你現在能否幫我先付錢?」
「這四元是找回的零錢。」
家樂點點頭,然後從褲袋裡拿出一個黑色銀包,從中取出兩張二十元紙鈔。珮琪亦連忙地打開自己的一個錢包,從中取出兩個兩元硬幣,不解溫柔地放到家樂的手掌裡。
※ ※ ※
自那天以後,靜妍和家樂如常地上課、下課。只是,珮琪每每站在遠處看到二人在一起,總會轉身朝另一邊走,好像要故意躲避他們。奇怪地,她的舉止一直沒有被兩位好朋友察覺,這樣地一個學期很快要結束了。
這天放學鐘聲響起,靜妍如常地急忙執拾課本文具離開學校,跑到屋村替兩位小朋友進行私人補習。補習過後,天色已經變得黑黑的,四周街燈照耀出黃色的光線。靜妍站在街道上,看看手裡的腕錶,時針和分針重疊在六時三十多分。她再抬頭望著西方的天空,太陽早已躲在山嶽後。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長髮、消瘦的女子從自己眼前掠過。看到對方的背影,手裡提著一塊畫板,靜妍心裡泛起一串漣漪。
「阿屏?」她知道,女子正是雁屏。
「是靜妍?」對方停下腳步,轉身看見靜妍。她果然是雁屏,還伸手招搖、眨眨眼睛。「嗨!很久沒有見面了,怎麼你會穿著校服站在這裡?你近來怎樣?」
「升上高中後,每天就是忙得不可開交。」靜妍朝雁屏跑。「我剛才替小學生補習,現正打算回家。」
「替人家補習?」
雁屏感到有點愕然。雖然靜妍住在自己的隔壁,可是自中五畢業過後,大家的生活分道揚鑣,間中大家回家的時候都會刻意走到對方的家門,聊聊天才回家。只是各人因時間流逝而漸漸地沒有再聯絡。
「是。香港經濟不好嘛,學費貴了、媽媽失業已有十個多月、爸爸雖然每天工作時間量增加,工資卻相反地減少了。所以,我要替人家補習掙點零錢。」雖然言語間帶點唏噓,不過靜妍仍是沒有後悔找兼職幫補家計。「約半年沒見,阿屏,你近來怎樣?」
「自中五畢業後,我找到一份稱心的工作。你猜猜是甚麼?」
「看到你手裡拿著一塊畫板,應該是和美術有關的。」
「果然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哈。」雁屏笑了起來。「沒錯,我在元朗光華中心一間畫室當助理,平日不單有機會聽導師的指導,亦有機會與小朋友繪畫。」
在回家的路途上,二人傾談了許多事情,許多在這半年內發生的事情。雁屏提及,在聖誕假期她參加了一個公開繒畫比賽取得殿軍。她亦提及,媽媽自三年前曾向香港房屋委員會及房屋署申請入住公共屋村,申請已經獲得審批,明年一家人便可以「上樓」,不用逗留現在那間居住環境不好的屋子。
「明年將會入住天恆村,而且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不錯嘛!」靜妍說。「只是,當你與家人入住公共屋村後,我會變得孤零零。」
「不會的啦,那個時候,我會多點邀請你來我家。天恆村和這兒距離並不遠,你可以每天來我家坐坐,甚至是過夜。」
說畢,雁屏帶著輕快的步伐急促地向前走幾步,然後展開雙手,轉了一圈。看到雁屏臉上充滿歡樂和喜悅,靜妍感到她變了。以往的她,總是不喜歡提及家庭的事情,要麼投訴四周的生活環境欠佳,要麼投訴爸爸在家裡總是游手好閒。無論如何,現在的她變得比平日開朗。
踏入下學期,靜妍的生活模式仍然沒變,節奏依然是那麼的緊奏。每天放學後每逢一、三、五都會跑到距離家不遠的屋村,替小學生補習;逢二、四都會到服務中心教導新移民英語。
只是,當她接過段考成績表後,發覺成績開始退步了,實用英文這科開始走下坡,而物理和純粹數學這兩科的成績亦追不上。她知道,平日替人家補課花去太多時間和精力,回家後已經沒有精神集中溫習和做家課。
英文科是講求多寫多聽多講多讀,靜妍發覺自己沒時間看英文節目,亦沒時間閱讀。數學科是講求多做多想多求多解,她發覺每每打開課本,已經提不起勁做練習。
這天放學,靜妍獨自離開學校。看到珮琪在走廊前端,於是加快步伐向前走。
「琪琪,想起來我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絡。你近來怎樣?」
「和平日一般。你現在打算回家嗎?怎麼不見家樂和你一起?」
「我仍要替人家補習,並未打算回家。發覺這個學期每天總是忙得喘不過氣,六年級的生活,真要命。」
「原來如此,」珮琪點點頭。「那麼你平日仍有練琴嗎?」
「練琴……」靜妍的表情顯得詑異,好像已經淡忘了練琴這回事。「升上高中的好幾個星期,仍能保持每天練習半小時。不過,跟著的日子,因為太忙,所以很久沒有彈琴。」
「靜妍,你還記得自己的志願嗎?」
「當然記得,我將來要當一個鋼琴家。」
「如果是真的話,那麼你要多下功夫。雙手,會因為不練習而變得疆硬;技巧,亦會因長時間不練習而變得生疏。」
珮琪的口吻,就像平日媽媽對她訓話那個模樣。靜妍心裡知道,因為平日事務繁重,而沒有好好地抽空練琴。而她,好像感到矛塞頓開。
「我明白了,從今天起,我一定會抽時間好好練習。琪琪,謝謝你。」
「告訴你,我上個月剛取得七級樂理試合格,雖然比預期的遲了。」
「恭喜你。想不到你又比我走快了一步。」
「不是一步,而是很多步。靜妍,你一定要好好努力。現在不談了,我要到屯門醫院去,媽咪近來病倒了。」
「代我好好地問候伯母。」
珮琪點頭,然後轉個身子,一臉憔悴地離開校園。而靜妍心裡亦想,感到自己在這一年的生活渡過得一塌糊塗。想起初中的日子,她放學後到中心補習英文、亦會到珮琪的家裡練琴,日子過得蠻愉快的。加上會考過後知道能夠在原校升讀,當時的她感到滿是春風得意。
可是相隔一年,現在的她功課追不上、成績倒退,甚至連最喜愛的鋼琴上邊亦被蜘蛛結了絲網,她不明白為何現在會變成這個模樣,上天好像正在作弄她。
七月一日,星期一,期考完畢。學校舉行活動週,同學們回家參與各類學術和運動比賽。靜妍沒有參與任何課外活動,只是從圖書館借來一本言情小說,坐在雨天操場裡閱讀。
大概是她太過集中,並沒有留意穿著運動服的家樂已經悄悄地靠近,甚至坐在身旁。家樂坐在那兒約五分鐘,發覺對方仍然沒有察覺自己的存在。最後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氣,從書包裡取出一件東西,放在靜妍眼前。
「這是送給你的,祝、祝、祝你生日快樂。」家樂戰戰競競地說。
「家樂?怎麼沒有察覺你一直坐在這裡。」靜妍探頭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對方是家樂。「今天是我的生日嗎?」
「嗯,難道你連自己的生日也會忘記了?」這刻家樂的表情要比靜妍還吃驚。
「哈哈,我大概真的忘記了。你知道嗎,小時候爸爸媽媽每年在家裡會為我舉行生日派對,然而自我來港以後,他們沒有再為我慶祝。也許,我已經長大了。意想不到,你現在每年總會記起我的生日。」
「兩年了。」
「兩年了?」靜妍眨眨眼睛,顯得一臉茫然。「甚麼兩年了?」
「這份禮物是送給你的。」
看到禮物的體積不算很大,而且是以粉紅色花紙包裹著。靜妍有點印象,兩年前家樂曾經將這份禮物送給自己。只是,當時的她婉轉地拒絕接收。
「想不到你仍然保存著它。嗯,現在的我應該接收它嗎?」
「兩年前你曾經對我說過,如果會考過後我們仍能一同升讀中六,在你的生日那天,我會再將這份禮物送給你。那個時候,你會接收它、亦會接受我。」
「是真的嗎?」
「難道你想賴帳?」
「哈,我只記得當時我向你說,如果我倆能夠一同學習,你可以再次送這我份禮物。只是,我沒答應一定會接收它。」
「在這些日子,我一直都找機會與你一起,當你需要找人幫忙,自己總是會義不容辭。為甚麼直至現在你仍然不答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原因。」
「家樂,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你的為人很好,平日上課時又不愛生事,而且有責任感。」靜妍搖搖頭。「只是,我和你相識已有五年多,這些日子,我感到大家是好同窗、好知己,多於情侶。」
聽到靜妍的這番說話,家樂心裡大概知道這次追求又失敗喔。他感到有點不甘心,最大的原因不是因為靜妍拒絕自己,而是在這兩年時間一直默默地守候在她身旁,她卻感受不到。
也許,如靜妍所說,大家相處的時候久了;感覺,就是有所不同。
「只是,你現在仍然沒有男朋友。為甚麼不可以給我一次機會?」
「因為我對待你的態度,就像姊姊對待弟弟那個模樣,明白嗎?」
「不明白。」家樂搖搖頭。「其實,在這幾年時間,我為你做了很多東西。」
「例如呢?」
家樂從書包裡取出一個很大的玻璃瓶子,在裡邊堆滿了五顏六色、大小不同的幸運星。而靜妍將雙手一直拿著的那本小說合上後放在桌上,家樂雙眼一瞄,看到小說名字是《假如你是我的一顆幸運星星》。
「這瓶幸運星是我親手為你摺的。」
「瓶裡有多少顆幸運星星?」
「一千五百顆。」家樂不假思索地回答。「兩年前開始,每天回家後我都會摺兩顆。上星期我花時間多摺四十顆,為的是要湊成這個數目。」
「傻瓜、笨蛋、白痴、無聊……」
不知怎的,靜妍口裡就是這樣地罵,卻伸手取過那瓶幸運星細看。看來,她被家樂所做的一切感動了。不知道是否因為她看的小說有這樣的一個情節呢?
「給我一個機會,好嗎?」家樂央求。「如果你覺得我待你不好,你可以提出來,我會接受現實。」
「哈,我才不相信你會接受現實。」
「是真的啦,大丈夫說過的話,就是真的。」
「嘻,那麼暫時讓你成為我的男友吧。」
「是真的嗎?那麼真是大好了。」家樂突然站起來,高舉雙手大聲地叫嚷:「媽媽,我終於成功了。」
在雨天操場裡的眾同學看到他的舉動,無不感到吃驚。有的不停地眨動眼睛;有的張開嘴巴,下顎亦跌到地上去。而抱著那瓶幸運星的靜妍亦立即轉個身子,暗示自己並不認識他。
就在這刻,靜妍看到珮琪獨個兒站在雨天操場的另一邊,凝望著自己。看見對方注視著自己,珮琪立即調頭離去。女孩子的直覺有些時候是很靈驗的,靜妍感到珮琪不高興。而她的腦海裡亦浮現出珮琪在某天放學曾經向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和平日一般。你現在打算回家嗎?怎麼不見家樂和你一起?」
難道,珮琪是喜歡家樂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便做了一件很錯很錯的事。怎麼說珮琪是我的好朋友,我倆分享過很多心事;她教我彈琴,甚至將舊的鋼琴送給自己;她平日亦會請我吃東西、喝飲品。一連串的問句正纏繞著靜妍的腦海。
「靜妍,喂喂,你有聽我說話嗎?」
「哦?」
「怎麼了,剛才好像在夢遊耶。我剛才提議這個周末不如一同去看電影,你認為好嗎?」
靜妍先是望望手裡的那瓶幸運星星,又望望桌上那份小禮物,再望望站在一旁的家樂。她最後還是伸出雙手,搖搖頭,將玻璃瓶遞回給家樂。
「家樂,不好意思,我還是希望多花一點時間考慮。」
「為甚麼,剛才不是已經答應了,願意給我一次機會的嗎?」
「對不起,我只是鬧著玩,看看你有甚麼反應。我不知道原來你會是這麼認真。我還是希望努力學習,準備明年的高級程度會考。真的對不起。」
「明年會考以後,還有大學考試、畢業論文;找工作後又要應付事業,即是說你將來也不會談情說愛了?」
「或許是吧。」聽到家樂的回應,靜妍只是一笑置之。「好了,現在我要到洗手間去,遲些再和你傾談。」
「靜妍,我還有話未說……」
沒待家樂說下去,靜妍已經取起桌上的那本小說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朝洗手間走進去。然而看見一位女同學從洗手間內迎面走出來,她正是珮琪。看見靜妍,珮琪卻一聲不響地與她擦身而過。
「琪琪,等等。」靜妍先開口說話。「剛才發生的事情,請聽我說。」
「還有甚麼好說呢?我甚麼也看見,恭喜你。」
「其實家樂在四年級暑期的時候,曾經追求我。只是,當時我拒絕了。為了不讓他感到失望或失樂,我說如果我們會考後仍能一同升讀中六的話才說。」
「這是你們二人間的事,與我無關。」
「我對他沒有感覺,真的。當初根本沒想過我和他可以一同升讀中六。」
「不要再說了,剛才不是已經說過,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與我無關。」
「不,這與你有關。我知道家樂一直喜歡你,而你亦一直喜歡他,不是嗎?」
「沒有。」珮琪搖搖頭。「打從一開始我根本沒有喜歡過他。家樂只不過是我的一位小學同學而已,不是我杯裡的茶。況且我長得比他高,家人亦不會喜歡我和他交往。」
「那麼你為甚麼剛才看到我和他一起後,要立即逃跑?」
「沒有。我只是要到洗手間去,所以立即轉身離去。不要想到別的地方。」
「憑我女孩子的直覺,你在說謊。」
「沒有,我就是沒必要騙你。靜妍,如果你覺得和家樂一起會感到開心的話,接受他吧。我真的沒有所謂,不要因為我而影響到你的決定。」
這樣地,珮琪伸手拍拍靜妍的肩膀。靜妍站在裡邊,望著對方獨自走出洗手間的背影,感到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幾分鐘,她返回雨天操場,看見家樂仍是坐在剛才那張長椅,雙手托著下顎地注視著那瓶幸運星星,一臉不悅。
「喂!怎麼仍然坐在這裡發呆?」
「你還好說的,我失戀了,唉……」
「哈哈,你還未曾和人家開始,試問又怎麼可能會失戀呢?」
「算吧,反正我的命途坎坷,縱使再花上多少心機和毅力,也沒有女孩子會看上我的啦!」
「傻瓜。不如我們一起好嗎?」
「不要和我開這樣不好笑的玩笑。」
「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嗎?」靜妍坐在家樂身旁,還伸出雙手緊緊地抱著那個裝滿幸運星星的玻璃瓶。「從這刻開始你便是我的『奴隸獸』,你要聽從我的命令,要你向東走便向東走、要你向西便向西走;你要待我好,不可以欺負我。」
這刻,家樂望著鏡頭,顯得一臉愕然。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女孩子的心是用甚麼構成的。無論如何,自這天開始,他成功地取悅靜妍,讓她成為自己的女友,初戀女友。
※ ※ ※
為了減少市民濫用急症室,亦鼓勵病人選用其他切合他們需要的醫療服務,從而可以讓醫護人員處理遇上緊急情況或有生命危險的病人,於十一月二十九日起,政府實施急症室服務收費,每次診治收費為一百元。為了保障弱勢社群,對於領取綜緩、低收入人士、長者及長期病患者,可透過減免機制而不受影響。
消息公布以後,靜妍在服務中心不斷被眾小朋友詢問關於這項新增的醫療服務費用的意見。靜妍表示,是項服務收費是合理的,因為她從報導得知,近年來很多香港人認為使用急症室是不用收費的,於是事無大小都會跑到急症室求助。
「如果急症室經常地被普通門診病人佔用,便沒有足夠的資源去處理真正遇上生命危險的病人。」位於天水圍綜合服務中心,靜妍對一班小朋友說。
「姐姐,請問急症室在哪裡?」待靜妍說畢,一位小男孩舉手發問。
「在醫院裡。」靜妍回答。
「我從來都沒有到過醫院,亦沒看過醫生。」一位小女孩亦舉手說話。
「哦?明珠,難道你來港這兩年以來,從來都沒有生病?」對於小女孩的說話,靜妍感到驚奇。
「媽媽說過,到診所找醫生檢查身體要花很多錢,不划算。病了的話,多喝水、早點睡覺,吃一些藥房買的成藥,隔幾天便可以痊癒的了。」
「是真的嗎?我將來的志願是要當一位醫生喔。如果你們病了不來找我檢查,那麼我便掙不到錢了。」小男孩這樣地說,逗得班上眾小朋友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