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們的演唱會
「振麒,你正在做甚麼?」
「我不幹了……」
這時在隔壁的小間隔走出一位男子,看到振麒正在執拾自己的東西,感到很奇怪。振麒回頭一望,原來是自己的同窗兼好朋友,陳飛揚。他今年廿四歲,一點七五米高,瘦身材,短髮。他們二人自中學一年級便一同學習,直至大學畢業,畢業後甚至在同一所機構工作。
「怎麼?不……不幹了?」聽到振麒的說話,飛揚整個人彈了一跳。
「飛揚,麻煩你日後照顧我的爸爸媽媽。」
「你又正在說甚麼?」看到對方雙手托著一個紙箱,飛揚不明白他的意思。
「各位,我要離開這間公司,多謝你們。」振麒轉個身子,向同事們說話。這個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沉默著。「這兩年以來,我從你們身上學會了不少東西。一直以來,你們都願意和有耐性地教導我,真的很感激你們。」
「不要這麼說,這兩年我們也從你身上學會了不少東西呢。」倩玲走到振麒跟前,伸出右手,示意要和他握手。「祝你日後一帆風順。」
「多謝。」振麒放下紙箱,伸出右手和倩玲握手。跟著轉個身子,拍拍飛揚的肩膀,再次提起紙箱,獨個兒向電梯方向走著。
眾人望著振麒的背影,臉上流露出一絲絲的感慨。已經是下午六時半,振麒低下頭蹣跚地走出寫字大樓大堂,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他一時感到不知所措,不自覺地搖頭嘆息。
「唉,振麒呀振麒,你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忍一時風平浪靜,現在,又失業又分手了,日後怎算好呢?」
他,獨個兒在街上走著。路人都投以奇異的眼望著他,是因為他一身穿著西裝服飾,雙手卻托著一個紙箱吧?
「嗶嗶──」走了好一會兒,衣袋裡的手提電話響起。振麒蹲下身子,把紙箱放下。
「喂?」從來電顯示得知致電來的是好朋友陳飛揚。
「振麒,你今晚有空嗎?賞面和我一同吃晚飯?」
「今晚嗎?這個……」
「來吧,今晚是星期六,輕鬆一點吧。」聽到振麒猶豫不決的聲音,飛揚嘗試說服對方。「我請客好嗎?」
「那麼你想到哪兒吃晚飯呢?」
「老地方吧。」電話筒裡傳出飛揚肯定的語氣。「七時正好嗎?」
「七時正,好的。」振麒提起左手望望腕錶,現在正是六時五十分,於是繼續說:「那麼我先前往去預留座位。是兩位嗎?」
「好的,沒錯,是兩位。給我幾分鐘,當我上存今天的程式碼後便會趕來。」說罷,飛揚將電話掛線。
「……。」
振麒望著手提電話搖搖頭,跟著將它放回衣袋裡。他再次蹲下身子,提起紙箱,轉身調頭走到一間位於尖沙咀的韓國餐館。
「先生,多少位?」來到韓國餐館的入口處,一位韓國小姐以廣東話問。
「麻煩你兩位。」振麒點點頭回答。
「兩位嗎?麻煩你跟我來這邊。」
「好的。」
及後過了十多分鐘,飛揚到來。
「振麒,怎麼會變得那麼大件事的?我問其他同事,他們說你打了總經理一拳。」飛揚拉開椅子,坐上去。跟著從衣袋裡取出一包香煙和一個打火機,緊張地問道。
「喂,禁煙區。」正當飛揚想燃點掛在嘴唇的一根香煙,振麒拍拍他的手,說。
「啊,是嗎?」飛揚連忙將香煙放回盒子裡。
「這個嗎?那個肥總我早已想打他的了,今天終於可以讓我發洩心頭的仇恨呢!」振麒喝下一口綠茶,說。「這個也好,日後也不用再受他的氣。」
「但今後你將會有甚麼打算?瑜瑜呢?」飛揚亦喝下一口綠茶,問。
「瑜瑜?我和老總說叫她不要再找我。今後?我不知道呢,過了今晚才打算吧。」振麒低下頭,凝望著放在桌上的壽司,說。「這個也好的,我不用再受她的氣。也不知道是甚麼問題,兩叔姪同樣地喜愛罵人的。」
「嗶嗶──」這時飛揚的手提電話響起,他連忙接聽。「喂?」
「喂,阿揚,我是阿敏,你今晚有空嗎?」手提電話筒傳出一位女孩子的聲音。
「今晚?不了,現在和振麒吃晚飯,遲些再找你好嗎?」
「噢,是嗎?」
「是的。好了,遲些再和你說,再見。」飛揚掛上電話,抬頭望著振麒。「和瑜瑜分手,這個,你捨得她嗎?」
「沒甚麼捨不捨得,說實話,和她一起我也感覺不到二人像是在拍拖。怎麼會有一位女朋友總是愛罵男朋友的?又驕蠻……」
「哈,說起來,也只有你一人能夠容忍她至今。」飛揚提起一對木筷子,夾起一團壽司,說。「不是說我馬後炮,我很早已對你說過,和這個女子一起總是沒有好的將來。」
「哈,是嗎?」
「說實話,公司的同事都覺得你很厲害,怎麼這樣的一位女孩子也願意和她一起,而且維持了五、六年那麼長時間。」
「說來奇怪,和她初相識的時候,我們也是開開心心的。」振麒吃下一團壽司,想了一會兒,感到奇怪地說。「也不知道她何時變得如此討人家厭的。」
「這個嗎?或許你也要負部分責任。」飛揚笑著說。
「我?為甚麼呢?」振麒不認同。
「和你一起已經十多年,在這些日子裡,你做任何事情總是軟軟弱弱的,人家說甚麼你也唯命是從,不會反駁的。這個瑜瑜,想必亦是給你寵壞的呢!」
「哼,我不是軟弱。只是,我很隨和,逆來順受吧。哈哈……」
「隨和隨和,隨你怎樣地說吧,哈哈……」飛揚不禁笑起來。
這時,侍應端來三文魚、炸蝦、冷麵和白飯。
「嗶嗶──」飛揚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喂?」
「飛揚,你現在在哪兒呢?我很掛念你。」電話筒裡傳出另一位女孩子的聲音。
「是小晴嗎?我現在在尖吵咀,和振麒吃晚飯……」
「噢,那麼我明天再找你吧。」
「不用擔心,我明早一定會到你家接你,再一同慶祝。」說罷,飛揚掛上手提電話。「好的,再見。」
「飛揚,多謝你今晚陪我呢。」
「怎麼了?老友鬼鬼,還向我說這些客套話?」聽到振麒的說話,飛揚感到有點兒愕然。「另外,你近來……」
「嗶嗶──」話還沒有說完,飛揚的手提電話又再次響起。二人頓時一同搖頭嘆息。
「喂?佩瓊嗎?」提起手提電話,望望顯示屏,從來電顯示得知是另一位女朋友,飛揚問道。「我現在和振麒一起吃晚飯,遲些再找你好嗎?」
「好的,再見。」
「振麒,不好意思。」飛揚連忙將手提電話關上。「放心,今晚沒有人再可以打擾我們二人,我已將整晚預留給你的了。哈哈!」
「飛揚,你的確厲害,一個人同時間可以應付三位女孩子。看看我,連一位也應付不來呢。」振麒臉兒流露出一點兒羨慕。
「不,說厲害是你吧,可以應付一位橫蠻的女子六年。看我的,兩、三年已經換了五位女朋友。」飛揚舉起左手裝出一枝手槍的樣子,向振麒假扮發射一枚子彈。
「你剛才說過,今晚預留給我,那麼一會兒有甚麼活動?」
「這個嗎?有兩個選擇,去遊戲中心或海旁逛逛。」飛揚想了一想,回答。
「去海旁吧,今晚不想打電玩。沒有情緒呢。」
吃過韓國晚飯後,結帳後他們二人一同步出餐館。飛揚急不及待地取出一枝香煙放進嘴裡及燃點著它,看到他那慌慌張張的表情,振麒投以一個會心的微笑。他們二人一同朝尖沙咀海旁走著。
「等等我……」經過一間便利店,飛揚拍拍振麒的旁膀,跟著溜了進去。
「……。」振麒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呆呆地站著。過了幾分鐘,看到飛揚從便利店走出來,右手提著一個袋子,袋子裡盛著幾枝啤酒。
「今晚不醉無歸!」飛揚舉起右手,說。
「哈。」振麒舉起左接過袋子,二人又繼續向前走。
他們二人經過太空館,最後來到碼頭。站了一會兒,再沿著海旁一直走著。最後找到一處沒有其他人聚集的地方,於是坐在那兒,望著樹立在遠遠的高樓大廈。
「說起來,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海旁談心。」振麒取出一枝啤酒,但在袋子裡找不到開瓶器,於是問:「噢,怎麼沒有開瓶器的?」
「開瓶器?噢,媽的,我忘記了呢!」飛揚迅速地在袋子裡搜索,說。
「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
「不用緊,讓我來……」飛揚突然伸手取過振麒手裡的那枝啤酒,想將它擺放在自己的嘴裡。
「你傻了嗎?」看到對方的舉動,振麒連忙伸手取走飛揚手裡的啤酒。「我不想我的好朋友掉了大牙。」
「但我們應該怎麼辦?」飛揚望著對方,眨眨眼睛。
「借你的打火機一用。」振麒接過打火機,將手裡的啤酒傾斜地放在打火機上。「看我的……」
「這個可行的嗎?」飛揚望著對方,問。
「……。」振麒靜靜地燃點著啤酒的蓋子,過了一會兒,他將那枝啤酒向坐著的石椅一撞,蓋子果然飛脫了出去。
「你真的有辦法。」飛揚接過啤酒,急不及待地將它放進嘴裡喝一口,但突然吐出口裡的啤酒在地上。「哇!很燙啊──」
「哈哈,你是白痴來的嗎?」
夜幕漸漸低沉,姣潔的明月悄悄地爬到天上高處,凝望著大地。振麒和飛揚二人在半醉半醒的情況下,談論了很多事情。
「飛揚,你覺得,人生在世有甚麼意義?人一出生便要拼命地和其他人比較,讀書、成長,跟著又要出來社會做事,不幹便會餓死。人,到底生存下來有甚麼意義?」
「這個嘛,我覺得是為了改善人們將來的生活。如果愛迪生不發明電燈,我們現在可能還在過著原始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但愛迪生的努力,只是留給我們來享受。那麼,我們為何又要那麼拼命地工作?」
「振麒,如果我們今生不工作,那麼下一代便沒有享受了。」
「問題就在這裡,我們可以呆呆地站著,一直享受前人留下來的東西和知識,是不是?」
「那麼,明天和今天又有甚麼分別?」
「唔……」
跟著,他們從小時候說起,在小學的生活、中學校園趣事,跟著又說說老師們的是非,甚至大學的非人生活。那一夜,他們二人好像坐進時光機器似的,返回以往快樂的日子。不經不覺,他們二人談了一整晚,太陽亦從東邊升起,將漆黑的天空照亮。
「……。就這樣,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當一位出色的程式編寫員。」飛揚以背部挨著一條欄杆,喝下一口啤酒,說。
「哈,終生只是編寫程式嗎?」振麒坐在石椅上,問。
「編寫程式不好嗎?如果能夠編寫出一套功能強勁的應用軟體,必定可以造福人們、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飛揚左手握著拳頭,興奮地說。「我一定要成為全球首五的程式編寫員!」
「我祝你成功。」看到對方那充滿決心的表情,振麒舉起握著啤酒瓶的右手,叫嚷起來。「而我,沒有甚麼偉大的志願,只是希望有一個穩定的生活,將來有一個溫暖的家。」
「就是這麼簡單?」
「沒曾聽人家說過,平淡便是福氣嗎?」振麒說。
「噢,振麒,我想我要離開。今天是小晴的生辰,要陪她慶祝呢!」這時,飛揚無意間看到自己的腕錶,是七時半。
「那麼,我們遲些再談吧。」振麒望著海旁的街道,已經沒有路人經過。
「你打算和我一起嗎?」
「不,我還想留在這兒多一會,你先走吧。」振麒搖搖手說不。
「那麼,你要小心照顧自己。」飛揚彎下身子,將手裡那枝空的啤酒瓶輕輕地放在地上。
「我會的了。」
看著飛揚漸漸離開的背影,振麒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 ※ ※
〔粉嶺醫院〕
在一間病房內,我如常地躺在病床上,努力地依著物理治療師鄭姑娘的指示去做,希望雙腿能夠微微舉起。鄭姑娘看上去大概二十七、八歲,身材苗條。
「頌欣,用點力……」爸爸在我身旁鼓勵著我。
「我不能夠,無論怎樣用力,雙腿總是沒有感覺,我做不到。」嘗試了好幾遍,仍然像以往一般,根本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
「試試集中意志力。」鄭姑娘細心地對我說。
「沒用的,四年半了,這些日子以來,甚麼也試過,甚麼也努力過。甚麼意志力?根本沒有……」我感到不忿地說,頓時將臉兒轉到病床的另一邊,不想看見爸爸和鄭姑娘。
「頌欣,不要這麼早便放棄,將來你一定可以痊瘉的。那個時候,雙腿像以往一樣可以走路,甚至是跑的。」鄭姑娘對我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騙人的,我根本沒有可能痊瘉。讓我死去算了,不用在這兒受這種折磨。」
「不要這樣說,爸爸和鄭姑娘不是一直在支持你的嗎?」爸爸握著我的手,說。「這幾年來,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我仍然是默默地躺著,雙眼望著另一邊。
「不打緊,我想,今天的治療時間也差不多。」鄭姑娘望望掛在牆上的大鐘,說。「我們明天再繼續吧。」
「鄭姑娘,怎麼今天這麼快的?」爸爸帶著疑惑的眼神望著鄭姑娘,問。「時間尚早得很呢!」
「呂生,看來頌欣今天的情緒不太好。我建議讓她休息一會,或許和她出外逛逛,讓她散散心會好些。」
「啊,是嗎?」爸爸好像領悟到一些事情似的,流露出滿足的表情。「頌欣,想起來,我很久也沒有和你到別的地方逛逛,你今天想到哪兒呢?」
「我想去……」這個時候,我轉個臉兒望著爸爸。「太空館看天象。」
「太空館嗎?昨天下午舉行兒童鋼琴音樂會呢。」鄭姑娘說道。
「啊?兒童鋼琴音樂會?」我望著鄭姑娘,微笑地問。
「是的,昨天哥哥帶領他所教的小學學生到太空館欣賞。」
「說起來,曾幾何時,小時候的我也很熱愛彈鋼琴的……」這時我抬頭望望天花板,自言自語。
想起小時候因為想買一部小鋼琴玩具,我向爸爸媽媽撒了一整晚驕,甚至不吃晚飯、不睡覺和第二天不回校上學,結果他們奈何不了,花了百多元買一部小鋼琴玩具給我。我的嘴角不期然露出一絲絲的微笑。
「頌欣,你為甚麼無緣無故地傻笑?生病嗎?」爸爸看到我的樣子,笑著地問。
「不,只是想起小時候的我,吵著要買小鋼琴的事情。哈哈……」
「想起來,無論你想買甚麼,總是會吵著我和媽媽,一定要得到手為止。」這時,爸爸亦無緣無故地傻笑。「我這個女兒小時候總是那麼倔強。」
「呂生,看來你們一家人生活得很愉快呢。」聽到我和爸爸的對話,鄭姑娘也替我們感到高興和溫馨。
「不,鄭姑娘,你一表人才,又細心又漂亮,一定被很多男孩子纏著吧?」爸爸不知羞愧地說出這些話來。「想必將來你的家會比我們的溫馨得多呢!」
「呂生,不要取笑我了……」聽到讚美的說話,鄭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兒變得紅紅的。
這個時候,我望著他們二人,正在想著:如果小時候我一直孝順父母,勤力讀書,不和添龍交往的話,我現在或許不會躺在這兒。唉,說實話,我很後悔以往的我,做了很多錯事。然而,無論遇上甚麼問題,無論闖了甚麼禍,爸爸媽媽總是在身邊努力地支持著我。
「那麼,我也不打擾你們,祝你們今天玩得痛快。」鄭姑娘投以一個微笑,執拾物件準備離開病房。
「鄭姑娘,我們明天見。」我抬頭望著鄭姑娘,笑了笑。
當鄭姑娘離開病房後,爸爸打開一張輪椅,跟著溫柔和輕輕地抱起我,將我安置在輪椅座位中。跟著將我的雙腿位置移好,不知怎的,雖然這四年半以來爸爸都是這樣地抱我到輪椅中,但是這一刻我看到他年紀已經漸漸老邁,內心很感動。說實話,我很想哭,但我強忍著。
「頌欣,我們乘計程汽車好嗎?」來到醫院地面的大堂,我們等了好一會兒,還看不到公共汽車到來,爸爸對我說。
「計程汽車?但由這兒前往尖沙咀的話,車費會是很貴的啊!」我望著不遠處的幾輛計程汽車正停泊在醫院的一旁,想了一會兒,說。
「難得一天我們一同出外遊玩,貴一點點也不打緊的。坐得舒服一點,心情也會好一點。」爸爸微微點頭。
「爸爸,多謝你。」
「傻孩子,不用道謝呢。」
爸爸推著輪椅朝著計程汽車方向走去。一位司機看見我們,連忙下車前來幫忙。
「兩位,打算到哪兒呢?」司機一邊將輪椅放進車尾箱,一邊問。
「尖吵咀太空館。」被爸爸雙手抱著我慢慢地坐進後座位,我亦回答司機。
「好的。」
計程車漸漸行駛起來,我透過玻璃窗望出車外的景色,想著自己這幾年做錯了那麼多事情,爸爸仍在身邊不離不棄。不禁感到自己很對不起他。或許,如果我死掉的話,爸爸便不用再那麼辛苦地照顧我。
「頌欣……」
「……。」
「頌欣……」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說。
「啊?」這時我回頭望著爸爸,感到很意外。
「怎麼了?我們已經到達太空館,你為何仍坐著發呆?」爸爸繼續說:「我呼喚你好幾次,但你總是聽不到我的說話呢!想著甚麼事情嗎?」
「不,沒甚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到達位於尖沙咀的太空館。今天是星期天,很多父母陪著子女一家大大小小在街上逛,中午的尖沙咀,人來人往。爸爸推著輪椅來到太空館的購票處,買了兩張下午一時二十分的天象節目票子。
「現在才十二時半,我們剛才吃過早點,現在的我還感到不餓呢。」這刻我望望腕錶,對爸爸說。「不如我們到附近逛逛好嗎?」
「很好的提議呢。」爸爸一手將兩張票子放在胸前的衣袋,回答道。
我和爸爸二人在梳士巴利道漫步,沿途經過海旁,海風迎面吹來,那種感覺很舒服和寫意。最後,我們二人找了一張石椅坐著,一同欣賞著海浪。
「頌欣,你感到口渴嗎?」過了十多分鐘,爸爸搧動著上衣,感到很熱地說。「怎麼今天的氣溫那麼熱的?」
「我不渴呢。」我回答道。「今天和昨天差不多吧?爸爸,或許你老了呢!」
「哈哈,也許是吧。」爸爸搖搖頭,說。跟著又環顧四周,問我:「那麼,我現在去買一些飲品,你也跟著我去嗎?」
「不了,讓我留在這兒等你,你不要推輪椅,我知道這是很辛苦的。」我搖頭回答。「說實話,坐在這兒感到很舒服的呢。」
「那麼你便留在這兒,不要四處走動。我很快便會回來的。」
爸爸說完話,轉身向碼頭方向走著。而我,亦獨個兒坐在輪椅上,繼續欣賞著海面。間中亦會望望駛近和駛離碼頭的輪船。過了一會兒,一艘輪船駛過,我望著它的尾部,視線裡看到一位男子獨個兒坐在海旁的一條欄杆上。
他低下頭望著海面,像是望得很入神的。可是,久不久他的身子向前傾斜,而且越傾越斜,像是想跳進水裡似的。看到他那怪怪的舉動,我感到很好奇怪,不期然走上前故意在他身邊擦過,想看過究竟。
「……。」這個時候,他突然鬆開右手,身子失去平衡正向著海面跌去。
「你做甚麼?」我潛意識地伸出雙手牢牢地將他的左手拉緊,緊張地問。
「你是誰?」那位男子連忙將左手握緊欄杆,不讓身子墮進海裡。「為甚麼站在這裡?」
「是你……」看到一張似曾熟悉的臉孔,但總是記不起在哪兒遇見過他。
「小姐,我不認識你的。你做甚麼捉著我的手?」
「啊!不好意思。」看到自己雙手仍然緊緊地拉著他的左手,我連忙鬆開手。
「是認錯人吧?」男子望著我,沉沉地問我。
「不,先生,我知道你剛才想做甚麼……」我毫不猶豫地說。「你想跳進海裡自殺,是吧?」
「你怎麼會知道的?」他,以奇怪的眼光望著我,吃驚地問。
「為甚麼?為甚麼要做傻事?」我不忍地說。「你很傻……」
「你不會明白的……」
「我有甚麼不明白?」聽到他那自以為只有自己才知道和經歷了最多事情,我反駁他。「我比你經歷的還要多!」
「是嗎?」他望望我的身子,繼續說:「在這個經濟最低迷的情況下,我失業了,而且亦和女朋友鬧分手。一夜間,我失去了所有東西,我沒有將來,我沒有希望……」
「怎麼了?你沒有將來、沒有希望?那麼我呢?」我以雙手拍拍自己的大腿,頓時傳出兩聲「啪」的聲響。「想必我早已沒有昨天和今天吧?說實話,當我知道自己的雙腿不能再走動的時候,比你失去更多的東西,真的,更多更多的東西。」
「這個……」他看到坐輪椅的我,頓時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我。
「沒有工作?去找一份來當。有手有腳,那怕沒有工作做嗎?」我說。「沒有女朋友?去認識一位新的。有頭有臉,那怕沒有女孩子喜歡嗎?」
「……。」他默不作聲。
「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為甚麼要這麼做去了結自己的生命?難道死後便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不,問題仍然存在,只是傳給別人去幫你解決。這個別人會是誰?是你的父母!」
「……。」他繼續低下頭,仍然是默不作聲。
「與其有勇氣去尋死,不如留下這些勇氣去面對今天、明天,甚至是將來。」我仍然感到不忿地說,噢,不是說應該是罵。「自殺,聽人家說死後要下地獄。」
「小姐,我去死又與你有何干呢?為何你要罵我?」突然間,他抬起頭反罵我一頓。「你這麼好管閒事,又為何不理會那些在街邊行乞的丐子?」
「你說甚麼?」我右手撐著小蠻腰,問。「那麼,我不理會你,你現在快跳下海吧!」
「好,我現在就跳下去,不要阻止我!」突然間,他下定決心地說。從他的語氣我感覺到,他不是在說笑或嚇唬我,似乎是下定了最大的決心。
「等等,我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只是想拖延時間。」我望望晴朗的天空,於是不假思索地說:「看,今天的天氣很好啊!」
「廢話!」他整個人流露出像是摔了一跤的樣子,跟著又望著海面。
「如果你跳下去的話,我也會陪你跳下去……」突然記起在法庭裡,辛姑娘開始的時候是怎樣和我對話,我於是不顧一切連忙地說。
「好啊,我們一同跳下去。」他毫不留情地說。
「那麼,請你抱起來,讓我也跳下去。」
「怎麼了?你要跳下去的話,便要靠自己、不求人。」他冷冷地對我說。
「看我的。」我雙手握緊欄杆,拼命地將身子向前傾。不消一會兒,我的上半身已經伸出欄杆外,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海面的浪花。
「喂……」這個時候,他輕輕地拉動我的左手。「喂……」
「不要理會我!」我堅決地打算跳下去,身子再度向前傾。
「我不自殺了。」
「是真的嗎?」聽到他的說話,我才安心地將身子縮回去。我望著他,他望著我。「你能夠答應我嗎?」
「怎樣答應你?」
「勾手指尾!」我想了好一會兒,一邊豎起左手手指尾一邊說。
「……。」他望著我的手指尾,投以一個會心的微笑。最後,他亦伸出左手,豎起手指尾和我勾起來。「一言為定。」
「那麼,我要離開了。」這時,我看到爸爸從碼頭的方向走過來,想必是買了飲品。我安穩地坐回輪椅上,轉過身子,對他說。「你要小心照顧自己,不要再做傻事。」
「喂,我叫振麒。」看到我的背影,他連忙地說。「不知道你叫甚麼名字?」
「哈,你想追求我嗎?我不是一個容易被追求得到的女孩子啊!」我回過頭來,對他投以一個微笑。「我叫頌欣。」
我雙手滾著輪椅的輪子,朝著爸爸的方向走去。
「怎麼和陌生男子談得那麼起勁的?」爸爸走到我的跟前,將右手裡的一罐橙汁遞給我。
「哈,沒甚麼,只是感到無聊嘛!」我雙手接過罐子,喝下一口橙汁。
「頌欣,我想現在時候也差不多,要準備返回太空館呢。」
「好的。」這時爸爸走到我的身後,正想推動輪椅的時候,我調過頭,回望振麒一眼。看到他站在欄杆邊凝望著我,我對他投以一個微笑。跟著,我揮揮右手,示意要離開。
「嗶嗶──」這個時候,振麒衣袋裡的手提電話響起。他連忙接聽。「喂?是飛揚嗎?噢,收不清楚。是,是!我的手提電話號碼是六九一二七四八六,記著啊!重複,是六九一二七四八六,記著啊!」
「哈哈……」看到他大聲地說出自己的手提電話號碼,令路過的途人也給嚇了一跳,我不禁笑了起來。「傻瓜……」
「振麒,你有病嗎?我怎麼不知道你的手提電話號碼?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又怎可以致電話給你?」電話筒裡傳出飛揚咒罵的聲音。「而且,也不用這麼大聲地說吧?我的耳朵快要被震聾了!」
※ ※ ※
〔四個月後,二○○一年十二月,星期一〕
時鐘顯示著晚上十時正,我獨個兒躺在床上,凝望著擺放在我床前的室內無線電話。鈴──鈴──電話準時地響起,我連忙提起電話筒。
「喂,頌欣嗎?」
「我是,振麒。」我帶著甜絲絲的語氣回答。「你今天工作怎樣了?辛苦嗎?」
「哈,今天和平日一般,在貨倉裡挺費氣力。」電話筒裡傳出振麒的聲音。「你今天又如何?物理治療有沒有進展?」
「我的雙腿仍像以往一樣,沒有甚麼感覺。」雖然感到有點兒不開心,但每每聽到振麒的聲音,我頓時心花怒放。「不過你不用替我擔心的,我會繼續努力。」
「我今天有兩個好消息,不知道你想聽哪個好消息先呢?」
「哈,你真無聊,兩個都是好消息,不用我選擇吧?」我撒嬌地說。
「我不依,我要你選擇……」振麒亦撒著嬌地回答我。
「那麼,我選擇第二個。」我回答。
「一間電腦公司的人事部通知我,他們請我做初級程式編寫員呢。」在電話筒裡傳出振麒興奮的聲音。「我今天亦和經理說,下個月不再到超級市場工作。」
「恭喜你。」我心裡感到滿是高興。「那麼另一個好消息又會是甚麼呢?」
「我買了兩張李克勤演唱會的入場卷,日期是明年二月十七日,星期天,晚上八時十五分呢!」
「噢,是嗎?」聽到振麒的說話,我心裡再一次感到很高興。「多謝你,振麒。這是我今生第一次看演唱會的。」
「說起來,不只是你,我也是第一次看演唱會。哈哈……」振麒帶著笑意地說。「這是屬於我們倆人第一次的演唱會。」
「你喜歡克勤的哪一首歌曲?」
「我嗎?我喜歡《一個人飛》。」振麒回答。
「噢,為何是這一首,那麼傷感的。」聽到對方的回答,我有點兒不高興。
「你不覺得這首歌的旋律很好聽的嗎?」
「說起來又是的。」我再沒有感到不高興,跟著帶著甜絲絲的語氣對振麒說:「我喜歡《當找到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