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盼望歸來

　　在港島區某座私人屋苑的其中一個單位內，有一對男女坐在大廳裡的一張飯桌旁，靠在男子身後有一張淺啡色的沙發，沙發後方是一面牆壁，掛有一個最外那頁印有「九○年五月八日，星期二」字樣的日曆。飯桌上擺放著幾本數學教科書、習作簿，兩個茶杯和一疊白紙。男子一直坐在桌上，認真地教導和督促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做家課。

　　「哥哥，這一道數學題很深，我不明白它在問甚麼。」

　　「讓我看看，嗯，不知道你不明白甚麼地方？」

　　「它說將一百個圓形積木重疊在一起，而每個積木半徑十厘米，厚一厘米。問如果要將所疊出來的積木外層填上顏色，總共要用多少顏料。」

　　「其實你已經將問題說了出來，應該知道題目在問甚麼，是不是？」

　　「我不太明白這個組合出來的積木是甚麼樣子。哥哥，可否給我一點提示？」

　　不知道是否因為佩戴了一副墨綠色框架的眼鏡的緣故，男子看起來比較成熟穩重。他今年二十二歲，頭髮短短而深色、個子高大瘦削，膚色偏白，身上穿著一件淺藍色格子襯衣和一條墨色的牛仔褲。女的個子矮小，擁有一對大眼睛。她今年十二歲，頭上束有一對柔柔的小馬尾，皮膚白裡透紅，穿著一件米黃色運動衫和一條補藍色短褲，樣子蠻是得人喜愛。

　　「或許你試試在這張白紙上畫出組合出來的積木是甚麼形狀，好嗎？」

　　「嗯……」

　　小女孩接過對方端來的一張白紙，以一直握著鉛筆的左手開始認真地畫起圖案來。剛開始的時候還不知道應該如何地將腦海裡想像出來的積木繪畫出來，然而她並沒有放棄一直在白紙上努力嘗試，畫錯了便重新畫另一個。約過了兩分鐘，終於在白紙上繪畫出一個圓柱體。

　　「你畫得很好，是的，所堆砌出來的積木原來是一個圓柱體。如果現在要你在積木表面塗上顏色，不知道你會怎樣塗呢？」

　　男子將一枝淺黃色木顏色筆端給小女孩，鼓勵她在剛才所畫的圖案上著色。小女孩左手放下鉛筆，取過木顏色筆後認真地塗上顏色。這時大廳外傳來鐵閘被拉開的聲音，兩人知道將會進來的是小女孩的媽媽。

　　良久，一位年約四十歲和身材均等的婦人從大門走進來，她的左手挽著一個環保袋子，輕輕地將鐵閘和大門關上。

　　「媽咪，你回來啦。」小女孩抬頭一看，如她所料進來的是媽媽。

　　「伯母你好。」男子亦抬起頭，有禮地向對方打一個招呼。

　　「咦，現在已經差不多七時半，怎麼仍在這兒補習？」媽媽看看擺放在組合櫃上的一個時鐘，感到有點愕然。「是不是天恩今天躲懶呢？」

　　「並不是呢，天恩今天很勤力用功，而且很乖。」

　　聽到人家這麼稱讚自己，天恩臉上流露出一個甜絲絲的笑容。當她知道自己的臉容被對方看到的時候，頓時感到害羞非常，連忙地將身子俯靠在飯桌上，尷尷尬尬地將頭垂下。是不想再被人家看見吧？

　　媽媽口裡所提及的天恩正是她的女兒楊天恩。天恩今年就讀小學六年級，自四年級開始她的中國語文科成績很好，但數學科成績卻一落千丈。由於小學五年級同學們要參與學能測驗，成績會直接影響升中派位。因為這樣，爸爸媽媽想辦法替女兒找補習老師。剛巧鄰家的一位大哥哥考進香港大學醫學院，於是找對方商討。

　　大哥哥在天恩小時候已經常和她玩耍，平日當爸媽因工作而無暇照顧她時，他亦會擔起照顧天恩的職責。由於兩人都是家中的獨子獨女，每每走在一起他們經常會以哥哥妹妹相稱，感情和一般的親兄妹沒有兩樣。而這位大哥哥，就是現正在替天恩補習的男子，許盼翊。

　　「哥哥，你繼續教我剛才那道題目好嗎？」看見媽媽往廚房裡走去，天恩伸出右手輕拍盼翊的左手手背，溫柔地問道。

　　「好的。其實它在問你關於圓柱體的表面面積。」

　　「圓柱體的表面面積？」

　　「怎麼樣，今天到此為止吧？」聽到二人仍繼續補習，媽媽從廚房探頭出來，勸喻道：「哥哥學習已經很辛苦，放學後又要替你超時補習，你要體諒他嘛！」

　　「不用這麼說，我在學校並不辛苦，功課上亦沒有問題。」盼翊謙虛地回答。

　　「不用騙人家，怎麼說我也知道修讀醫科功課和考試壓力一定很大。」

　　媽媽剛將話說完，放在大廳茶几上的電話響起來，天恩站起來向後走了幾步，提起電話筒。盼翊和媽媽靜下來，聽到天恩的說話，得知來電者是爸爸。良久，天恩將電話筒掛上，回頭向媽媽開口說話。

　　「爸爸剛致電話今晚工程部要開緊急會議，不用等他回來吃晚飯。」

　　「哎喲，怎麼不早點致電話回來？我早已煮了他的份兒。」媽媽帶點抱怨道。

　　「不用動氣嘛，剛才天恩亦說是緊急會議，所以一時間未能提前致電回家。」

　　「這麼樣，盼翊，你今晚就留在這兒和我們吃晚飯吧？」

　　「這個好像不太好意思吧？」盼翊臉上流露出一點不好意思。

　　「又不是第一次，況且我已經燒好飯，不吃的話只會浪費食物。而且你爸爸媽媽不是到外國旅行嗎？」想起盼翊的父母向公司請了兩星期大假前往歐洲旅遊，還要有好幾天才回港，媽媽慫恿著。

　　「是啊，哥哥，在這個多星期你不是經常和我們吃晚飯的嗎？今晚也留下來啦！」天恩伸出雙手拉著盼翊的左手手臂，還搖曳起來。

　　「嘻，這個真的打攪了你們，那麼讓我今晚幫你們清洗碗碟。」

　　就這樣，盼翊站起來將桌上的書本雜物搬移到茶几上，而天恩則跑到廚房幫媽媽將飯菜碗筷提到飯桌上。這一頓晚飯三人一起吃得很自然，各人一邊看電視一邊有說有笑。約個多小時後，媽媽從電冰箱裡取出一個淺綠色的哈蜜瓜。看見哈蜜瓜，天恩隨即顯得興高采烈，還在大廳裡蹦跳起來。

　　「唷！今晚有哈蜜瓜吃，真好。多謝媽咪。」

　　「天恩，在學校上健康教育課時老師沒有說過，飯後不宜做劇烈運動和蹦跳的嗎？這樣很容易會患上盲腸炎。」媽媽連忙地瞪大雙眼。

　　「知道。」知道媽媽在瞪著自己，天恩立即靜下來，坐回椅子上。

　　「讓我來切哈蜜瓜吧。」

　　盼翊從廚房取來一把刀子，往哈蜜瓜切去。最後他將哈蜜瓜切成很多細小塊，放在一個碟子裡。天恩亦從廚房提來三枝叉子，好讓大家可以一同吃哈蜜瓜。

　　「哥哥，我要你餵我吃。」天恩將一枝叉子遞到盼翊跟前，張開口向著對方。

　　「不可以這樣沒有禮貌，哥哥只是替你補習，沒有義務餵你吃東西的。」

　　「伯母，這個不打緊。我知道天恩就是愛吃哈蜜瓜，嗯。」盼翊提起叉子將其中一塊哈蜜瓜刺著，然後將水果朝天恩的口裡送去。

　　「真沒有你們兩個法子。」媽媽輕輕地搖頭，嘴唇邊卻流露出一絲微笑。

　　「哈蜜瓜真的很好吃……」天恩一邊咀嚼，一邊說出平日吃哈蜜瓜時一定會說的一道口頭禪：「吃了哈蜜瓜，人會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每當天恩說了這句口頭禪後，她和盼翊總是會放聲地笑起來。

　　※　　※　　※

　　很快地，一個學期很快便過去，天恩得到盼翊的督導，成績進步得非常驚人。當她得知升中派位結果，自己被派進第一志願的一間英文書院，天恩感到萬二分歡喜，整整三晚興奮得不能入睡。她向盼翊道謝，說能夠被派進第一志願中學完全是對方耐心教導的功勞。盼翊先是恭喜天恩，但說這並不是他的功勞，因為他只是一位補習老師，平日也只是向她提點如果答題，最終能夠有這樣的成績亦是因為她平日努力和勤奮學習。無論如何，對於盼翊的教導天恩永遠也不會忘記。

　　這天是六年級下學期的最後一天，當盼翊替天恩補課後，媽媽從房間走出來。看見對方，盼翊立即站起來，有禮地向她打了一個招呼。

　　「盼翊，多謝你這年多一直教導天恩。轉眼間已經快要小學畢業，時間過得很快呢。」媽媽從衣袋裡取出一個紅色的利是封，交到盼翊手裡。「這是小小答謝，請你笑納。」

　　「伯母，不用這麼客氣，我不用收這個。」盼翊連忙地將利是封遞還給媽媽。

　　「這個不用和我爭辯。」媽媽當然不會伸手取回那封利是。「另外，由於暑假後天恩便會升上中一，我和爸爸商討過，在新學期會遇上新環境和朋友，暫時想她獨自學習。你知道的，溫室的小草最終亦要獨自面對風雨。」

　　「……。」仍然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天恩，安靜地望著兩位成年人在說話。

　　「這個我明白的。」盼翊微微低下頭望著手裡的那封利是，又望望凝望著自己的天恩。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道：「其實我今晚也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們。」

　　「不知道是甚麼事情呢？」媽媽問道，而天恩感到自己的心臟砰跳起來。

　　「我剛剛收到大學的通知，暑假後便會到外國攻讀碩士課程。因為這樣，我剛才一直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告訴你們。」盼翊舉起左手輕抓自己的頭顱。

　　「這個真的要恭喜你呢！我就是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男孩子，畢業後仍到外國學習，記著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媽媽心裡挺是歡喜，臉上流露出無限的喜悅，仿似是自己的兒子可以到外地學習似的。是的，在她們一家人眼中，盼翊就是其中一分子。「不知道你要離開香港多久？」

　　「這個看情形，快的話四年便可畢業。」

　　「一個人到外地一定會遇上困難和辛苦的時候，但只要你努力，我相信沒有東西可以阻攔你。」

　　「多謝伯母。」

　　「哥哥，你要往外國去嗎？」天恩最後還是忍不下去，帶著沉重的語氣問。

　　「是的，天恩，哥哥日後不能和你補習，你要靠自己好好努力學習，知道嗎？」盼翊蹲下身子，右手往天恩頭上輕輕地撫摸。「待哥哥學有所成回來的時候，我再和你吃哈蜜瓜，好不好？」

　　「不好。如果哥哥要離開我的話，我寧願不能畢業，一直在小學學習。」天恩拼命地搖頭。在她心中，盼翊就如自己的哥哥，她喜歡他。

　　「傻孩子，哥哥能夠到外地讀書是一件好事，人家又不是永遠不會回來。只要你勤力，日後在班上考上第一，來報答哥哥一直對你的支持。」媽媽走近天恩，蹲下身子，以雙手擁抱著她。

　　自得知盼翊哥哥將要離開香港那一晚開始，天恩在睡覺前總是感到不快樂。她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腦海裡總是浮現出盼翊哥哥那成熟穩重的外貌，很久也不能入睡。很多次當她想著盼翊哥哥的時候，都會感到自己身體有些微妙反應和變化，這些都是她以往未曾經歷過的。這種感覺，她覺得很難以筆墨去形容，只知道如果自己以雙手緊緊將一個抱枕擁在心胸的話，身體便會感覺好些。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很快地到了八月十二日，星期天，天恩一邊在大廳看電視，一邊等待鄰家的盼翊哥哥回家。大約到了晚上十一時許，聽到人家提出一串鑰匙，天恩立即站起來跑到大門旁，從防盜孔望出去，果然是盼翊回家。

　　「哥哥！」天恩將大門打開，跟著朝盼翊呼喊。

　　「哦？天恩，這麼晚為何站在門旁，是在等我嗎？」盼翊打趣地說。

　　「你怎麼知道？是啊，我有一件事想、想、想告訴你。」天恩開始緊張起來。

　　「我只是瞎猜，哈，不知道你想告訴我甚麼？」

　　「下星期一是我的生辰，」天恩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再慢慢呼出，最後鼓起勇氣地問：「哥哥，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可否陪伴我和我慶祝？」

　　「下星期一，應該是二十日。」盼翊心算著，繼續說：「哎喲，天恩，對不起。二十日那天下午我便要離港，恐怕我不能在那天和你慶祝生辰。」

　　「我不依，哥哥，不是九月份才開學的嗎？怎麼下星期便要離港？」聽到對方的回應，天恩心裡感到非常難過，尤如被一塊很重很大的石塊拉到谷底。

　　「因為我要在那兒適應大學和附近的環境，而且要買課本參考書，所以要在開學前到那兒。」盼翊耐心地解釋著。「天恩，不如讓我提前一天和你慶祝，星期一讓你的爸爸媽媽和你慶祝，你覺得如何？」

　　「下星期天，好的。」天恩當然沒有選擇，只好低頭不爽地回答。

　　「天恩乖，我答應你下星期天和你慶祝，只有我們兩個，我陪你吃午飯、逛街和看電影，晚上一同坐纜車到山頂去，你說好不好？」盼翊連忙地安慰道。

　　「嗯，多謝哥哥。」聽到對方的提議，天恩瞬即投以一個燦爛的笑容。「那麼我現在去洗澡，遲些再和你見面。」

　　「那麼下星期天早上十時我按門鐘找你。說起來，怎麼這麼晚還不洗澡，正一骯髒豬。」

　　「不是啊，我平日很早洗澡的，只不過今晚我想等……」天恩說到一半，卻立即將雙手掩著嘴唇，不允許自己再說下去。

　　「你想等……」盼翊呆呆地站著，良久，他追問道。

　　「沒甚麼，我說今晚一直追看電視所以忘記洗澡。」

　　「原來是這樣，好了，現在已經很晚，我亦要回家洗澡，不然自己亦會和你一樣變成一隻骯髒豬。」盼翊將鑰匙插進大門的匙孔，將大門打開。

　　「嘻嘻嘻。」

　　一輪對話後，天恩將大門關上，跟著趕快地跑回房間，取出一個小豬錢罌將內裡的零錢全都倒在床上。她將幾張十元紙鈔和多個五元硬幣取起，然後將其他零錢放回進小豬錢罌裡去。第二天，她特意跑到一間精品店，經過千挑萬選後，買來一張心意咭、一條小手帕和兩包翠綠色的珠子，滿懷歡喜地回家。

　　跟著的幾天，天恩細心地以合成橡膠繩子將珠子一粒一粒地穿起來，最終她亦自製出兩串一模一樣的珠鏈。天恩將其中一串佩戴在左手手腕，一邊搖晃一邊感到自豪。大概自豪了十多分鐘後，她將另一條珠鏈以小手帕包裹起來，最後看到抽屜裡還有一張心意咭，於是取出來看一遍。

　　心意咭的底色是淺粉紅和淺粉藍色，上半部分畫了一個背部長有一對翅膀的小天使，是女性來的，臉兒紅得像紅蘋果；下半部分畫了一個身穿穿著校服的男孩子，兩手提著一疊書本獨自在走路。小天使乘著一片白雲，在男孩子上方凝望著。打開心意咭，咭內印有六個小字：「對不起‧我愛你」。

　　天恩從筆筒裡取出三枝不同顏色墨水筆，紅、綠和紫色。她左手提著紫色墨水筆，在心意咭內頁認真地寫字起來。

　　※　　※　　※

　　不知道是甚麼原因，時間過得好像特別慢，好不容易地到了八月十九日。天還未亮天恩已一早起床，她先是在浴室洗澡，將毛巾圍在身上，靜悄悄地打開浴室裡的一個小櫃子，取出媽媽的一枝極珍貴的薰衣草味香水瓶，瞬即跑回房間。她將衣櫃打開，取出不同的衣服裙子，在鏡子跟前扭動身子。最後，她選擇了一件米黃色連身裙，這條裙子繡上不同的花朵，在右手肩膀還有一道七色彩虹。

　　天恩先是將大半枝香水搽在身上，然後穿上一件白色底裙後再穿上那件米黃色連身裙。站在一面鏡子前，她雙手揉著裙子末端，唇邊掛上一個微笑，身子微微向前鞠躬，對著鏡子說：「哥哥，早晨。你覺得我今天打扮很好看嗎？」

　　「天恩，我和爸爸今天要到長洲遊玩和吃海鮮，你真的不來嗎？」

　　「不想去呢，媽咪，就讓你和爸爸今天二人玩個痛快，我這個女兒不好意思做電燈泡嘛。」

　　「傻孩子，我們知道你明天生辰，但我倆明天也要上班，所以想提前今天和你預祝。怎麼樣？現在反口也來得及啊。」

　　「媽咪，明天才是我生辰嘛，怎麼會有人提前一天和人家預祝的？明晚你們買一個蛋糕給我慶祝已經足夠，今天就讓你和爸爸渡蜜月吧。」

　　「真攪不懂你今天做甚麼，我們現在出門，你要小心照顧自己。」

　　「沒問題，祝爸爸媽咪今天玩得開心。」

　　另一方面，為了準備新學期的開始，盼翊在白天都會到圖書館借來很多關於英國的資料和參考書，而晚上他都會很認真地將這些資料和書本看一遍。大約凌晨四時許他才在房間關燈睡覺。昨晚亦是這樣，他竟然忘記上星期和天恩有約會，在今天和她慶祝生辰。

　　已是早上十時零二分，天恩在大廳裡一直盯著大門，時鐘的秒針不停地嘀嗒嘀嗒走動，怎麼盼翊哥哥仍未按門鐘的？真的令人急壞。一連串問句在天恩腦海裡浮現出來。如是者地過了十分鐘，天恩終於按奈不住，她將大門打開，走到鄰家門前，伸出右手按下門鈴。良久屋內沒有任何回響，於是再次按下門鈴。

　　待在那兒約五分鐘，門鈴亦已經被按下約二、三十次，屋裡就是沒有任何動靜。天恩感到既不安又害怕，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這樣的恐懼，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於是挨在牆邊，一直呆呆地站在鄰家門前。

　　這樣地過了兩個小時，盼翊從床上醒過來。梳洗和更換一件便服過後來到大廳，他執拾放在書桌上所借來的書，打算前往圖書館退還。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看見一位穿著米黃色連身裙女孩站在一旁，身上還揹著一個棗紅色小袋子。直覺叫他知道，她是天恩。

　　「天恩，你怎麼會站在這兒？」盼翊愕然地問。「忘記攜帶鑰匙回家嗎？」

　　「……。」聽到盼翊的說話，天恩頓時將臉兒轉到右方。

　　「怎麼樣，剛才發生了甚麼事？」看見天恩雙眼紅紅的，還有兩行漸漸乾涸的淚水，盼翊連忙地將鐵閘打開。「可以告訴我嗎，是不是被人家欺負？」

　　「哥哥正一壞傢伙，嗚嗚……」看見鐵閘已經打開，看到對方站在自己跟前，天恩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朝盼翊的身子擁過去。「你很討厭，真的很討厭！」

　　盼翊雙手提著的參考書一下子全都跌在地上。他這刻才憶起在一星期前答應天恩，今天會為她慶祝生辰。這時他輕輕地搖頭，心裡有點歉意。盼翊將左手微微地舉起，輕輕地撫摸天恩的頭髮和其中一條小馬尾。

　　「你在這兒等了我很久吧？對不起，我完完全全地忘記和你之間的約會。傻瓜，怎麼不早點按門鈴通知我？」

　　「我有按，按了很多遍，但你聽不到。」天恩將臉兒貼著盼翊的胸膛，細聲地說。

　　「那麼我們現在一同出外吃午飯，好嗎？為了補償我的過失，讓我請你吃自助餐，跟著看電影，好不好？」盼翊安慰道。

　　「嗯，你晚上還要帶我坐纜車到山頂去。」

　　「沒問題，今天你是女主角，你想怎樣我都會成全你。現在先給我一分鐘，我將這些參考放回屋裡，明天才去圖書館退還。」

　　「你也等我一分鐘，我要洗臉。」

　　天恩返回屋裡，往浴室取出自己的臉巾，濕水後在臉上拭抹。當她經過飯桌時，想起今晚會到山頂，恐怕爸爸媽媽回家後找不到自己會擔心，於是留下一張便條：「爸爸、媽咪，哥哥今晚會帶我到山頂去慶祝生日，不用擔心。　天恩字」

　　踏出大門，看見盼翊站在一旁等待自己，天恩暗笑起來，然後向他微微點頭，心裡感到有點愉快和滿足。看到對方的舉止，盼翊心裡卻感到有點好奇。

　　「你在暗笑甚麼？」

　　「不告訴你，這是人家的秘密。」天恩伸出舌頭，向對方扮了一個鬼臉。「哥哥，不知道我們一會兒到哪兒吃午餐？」

　　「既然今天是預祝你生辰的大日子，讓我們到麥當勞吃開心樂園餐好不好？」

　　「不好。」聽到這番說話，天恩腦海裡浮現出在一間麥當勞快餐店和盼翊坐在一圍桌子吃著薯條和漢堡包，甚麼憧憬也沒有了。她立即扁著嘴巴，還拼命地搖頭反對。「你剛才不是說過人家是今天的女主角嗎？」

　　「哈哈，我剛才只是說笑而已，不用這麼傷心。」盼翊將雙手微微舉起，笑著地續問：「如你所說，你是女主角嘛，不知道你想吃些甚麼？」

　　「唔，這個問題有點深度，哥哥，你可否給我一些選擇？」天恩將左手舉起，於到自己的下顎位置想了好一會兒。

　　「也好，讓我給你四個選擇吧。一，麥當勞……」

　　「哇哇哇～～」聽到盼翊的第一個選擇，天恩連忙地大叫，亦在原地蹦跳。

　　「哈哈，不用這麼大反應，還有三個選擇嘛。」看見眼前的一位小女孩給自己戲弄，盼翊笑了起來。「二，韓國燒烤；三，泰國菜；四，鐵板燒。」

　　「我選擇泰國菜，可以嗎？」

　　「這個當然可以，那麼我們現在出發啦！」

　　來到一間佈置非常華麗的泰國餐館，這麼年紀還是第一次來到這樣高級的地方，天恩的口張得大大，沒多久一位男侍應引領二人來到一張桌子。盼翊先是走到天恩身旁，伸手將一張椅子拉開，讓她先坐下來。天恩說了一聲謝謝，將裙子輕輕一撥，然後坐在椅子上。這刻的她，感到自己像是一位小公主。

　　「兩位午安，不知道你們想吃些甚麼？」男侍應端來兩張餐單，帶著笑容有禮地問道。「今天我們有一套特惠餐，不知道有沒有興趣？」

　　「不知特惠套餐有些甚麼項目？」

　　盼翊先是望望餐單，跟著反問道。坐在他對面的天恩沒有說甚麼話，只是靜靜地細閱餐單裡列出的食物和價錢。她看到很多食物價錢都很貴，心裡有點擔心。

　　「特惠套餐是給二人享用，頭盤是蝦餅和冬陰功湯，有原隻菠蘿咖喱雞飯和海鮮沙律，兩杯餐飲，甜品是椰汁西米糕。」侍應流暢地介紹這個套餐，心裡感到有點自豪。

　　「天恩，你覺得這個套餐好嗎？還是想點一些你想吃的東西？」盼翊望著天恩，細心地問道。

　　「我、我、我沒有所謂，就這個套餐吧。」天恩將手裡的餐單合上，回答道。

　　「好的，麻煩你來一個特惠套餐。」

　　「沒有問題，十五分鐘便到。」侍應伸手將兩張餐單收回，往櫃檯方向走去。

　　「哥哥，這間餐廳的東西好像很昂貴，我沒有這麼多零錢……」天恩將身子向前傾則，靠著桌子以微細的語氣說。「你可否暫時替我結帳，讓我今晚回家後還錢給你好嗎？如果我知道泰國菜是這麼貴的話，當初我應該選擇到麥當勞算了。」

　　「傻瓜，今天你是女主角嘛，讓我請你痛快地吃喝玩樂一天。」

　　「這個好像不好意思，如果給爸爸媽咪知道一定給責罵。」

　　「不用擔心，這個只是我倆的秘密，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你對我真好。多謝你，哥哥。」天恩眼角泛起一點點晶瑩的淚珠。

　　「喂喂喂，還過個多星期你便是中一學生，不再是小孩子，不要這麼容易哭的嘛。」盼翊有點不知所措。「況且，我要一段時間不能回來陪你，就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今天待你好一點點。」

　　「哥哥，你到英國讀書，會不會和別的女孩子一起，跟著把我忘記？」

　　「咳咳咳，天恩，怎麼突然問人家這些東西？」

　　「你這樣回答，即是默認了吧？我不依，我要哥哥永遠記著我。」

　　「是的是的，我答應你，到了外地會好好用功讀書，不會和別的女孩子一起，甚至把你忘記。天恩，不要胡思亂想，今天是你的生辰嘛！」

　　「嘻嘻，我沒有甚麼，剛才只是說笑而已。」

　　天恩話剛說完，一位女侍應端來兩碗冬陰功湯和一碟蝦餅。二人開始有說有笑地進膳，這一頓午餐，天恩感覺到是她一生中吃得最快樂的。結帳的時候他們才發覺這個特惠套餐是給二人享用的情侶套餐，盼翊頓時感到尷尬非常，他連忙地向天恩解釋自己並不知道是情侶套餐，不然亦不會點選。天恩口裡不停地說沒所謂，心裡卻不停地歡笑。

　　「你試試這些蝦餅，味道蠻不錯的。」盼翊提起一雙木筷，夾了一塊蝦餅給天恩。看到對方的手腕，天恩才醒起攜來但一直放在手袋裡的東西。

　　「哎喲，哥哥，我忘記有禮物要送給你。」

　　「啊，你有禮物給我？但聽聞今天是你的生辰。」盼翊連忙地眨眼睛，既好奇又不好意思。「說起來，天恩，對不起。我忘記買生日禮物給你。」

　　「不打緊，你今天能夠陪伴我，已經給了我一份最好的禮物。」天恩打開一直揹著的小手袋，從中取出一條手帕和一張心意咭。「哥哥一直以來用心幫我補習，我卻總是調皮和不聽話，真的不好意思。」

　　「傻瓜，怎麼無緣無故說自己調皮的？說實話，你並不調皮，而且很乖。」

　　「這兩個是送給你的。」天恩將以手帕裹著的珠鏈和心意咭一同遞給對方。「是我親手製作的，希望你會喜歡。」

　　「我現在可以看看嗎？」盼翊伸出雙手，有禮地接過。

　　「當然可以。慢著……」天恩話還沒說完，立即伸手將心意咭取回來。「這張咭不可以現在看，哥哥，你要答應我，當你到達英國的時候才看，好不好？」

　　「這個當然沒有問題。」盼翊一邊說，一邊伸手想將那張心意咭取回來。可是天恩卻將那張咭放回進小手袋裡去，她的舉止使盼翊感到莫名其妙。

　　「那麼，哥哥，你現在先看看我製作了甚麼東西給你好嗎？」

　　盼翊細心地將手帕張開，看到一條綠色珠鏈。他將珠鏈提起，在餐館裡的燈光照射下，看到晶瑩的珠子折射出燦爛的色彩。

　　「這是……」盼翊猶豫一會，猜想著：「是佩戴在手腕的嗎？」

　　「是的，讓我幫你把它佩戴上吧。」天恩從對方手裡取過珠鏈，跟著柔柔地將它套在盼翊的右手手腕。「日後你要一直佩戴著它，不可以丟掉的啊！」

　　「嘻，你真無聊。無論如何，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盼翊微微扭動左手手腕，定睛地望著這條珠鏈。「好了，我們先吃東西，一來肚子餓，二來食物會變冷不可口。」

　　「知道。」天恩投以一個微笑，跟著提起湯匙喝起餐湯來。

　　下午三時半，盼翊和天恩到過幾間天影院，發現近來所放映的電影不是和賭博、恐佈驚慄有關，便是打打殺殺的，如《賭聖》、《喋血街頭》和《屍家重地》，盼翊擔心天恩年紀還小，看這些電影會影響她的成長，於是提議到尖沙咀海旁逛，傍晚到中環花園道乘搭纜車前待山頂老襯亭。小小年紀的天恩擺出一副滿意的樣子，願意依照盼翊所編排的行程走，絲毫沒有投訴呢。

　　在前往山頂途中，天恩第一次乘搭纜車。坐在車廂右手邊窗旁的一個座位，感受著纜車在斜斜的山坡慢慢地向上攀爬，她既驚又喜，心裡不禁想著如果纜車的纜子斷掉的話一定很可怕。想到這裡，她的身體打了一個寒顫，立即伸手繞著坐在自己左手方的盼翊的手臂。

　　「天恩，怎麼樣，是害怕高還是感到寒冷？」

　　「不，哥哥，我擔心纜車便滑下去，那個時候我們怎麼辦？」

　　「相信哥哥，這個不會發生的啦。而且我在這兒，不會讓你受傷的。」

　　「嘻，多謝哥哥。」天恩投以一個信任的眼波，跟著將繞著對方手臂的雙手鬆開。「不知道我們日後還有沒有機會一同乘纜車上山頂呢？」

　　「這個當然有機會。待我畢業回來的時候，我倆再次一同來山頂，好不好？」

　　「哥哥，你將來是不是打算當醫生？媽咪曾經告訴我，你在大學修讀醫科，將來一定會當醫生。」坐了一會，天恩再次伸出雙手繞著盼翊的手臂。

　　「是的，爸媽說我的性格喜歡幫助別人。而我小時候的志願是要當一位出色的醫生，希望可以幫助社會上的病人，我會努力地將他們醫治好。」

　　「如果將來有一天我病了，不知道你會不會替我治病？」

　　「這個當然會。」

　　「但我不要打針的啊，打針很痛。」

　　「那麼讓我開藥給你服用，不用打針的，好不好？」

　　「你對我真好，很感動。那麼，我將來要當一個護士，當哥哥畢業回港後在身旁幫助你。甚至如果有一天你病倒的話，我會無條件地照顧你，直至你痊癒。」

　　「那麼我們一言為定，向著這個目標前進。你要答應哥哥，日後用功讀書。」

　　「但哥哥不在，沒人可以教我做家課和督促我學習。」

　　「一個聰明和勤奮的學生是不用補習的，而且補習只會讓自己變得依賴。天恩，這個你要好好地記著呢。」

　　「明白。」

　　盼翊就是愛呵護這位小女孩，在他心目中，天恩就仿如自己的妹妹，永遠都會信任自己、倚賴自己。當纜車到達山頂，二人在四周逛逛，最令天恩感到驚訝的，是從山頂上可以望到整個維多利亞海港，真的很美麗。她在晚上唯一感到有點可惜的是沒有攜帶照相機前來，不然一定會拍下這些風景，甚至和盼翊一同拍照。

　　「天恩，現在已差不多是九時，開始晚了。我們一同回家好不好？」

　　「只不過是九時，時候仍早呢！哥哥，你還沒有買生日蛋糕替我慶祝。」

　　「我怕你的家人擔心，說起來，天恩，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我們在一起？」

　　「不用擔心，爸爸媽咪知道我倆在一起。」

　　「還是不放心，我想我們現在先找電話致電回家。」

　　「哎喲，你很討厭呀！人家已經說過他們知道我倆在一起，不用致電回家！」

　　「好的、好的，對不起天恩，我不是故意令你不高興。今天你是女主角，不要這樣，開心點。來，我陪你到附近逛逛，看看哪兒有生日蛋糕賣。」

　　「哥哥，對不起，剛才我不是想發脾氣的。早上在我出門前已經留下便條給爸爸媽咪，他們知道我倆在一起，所以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