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送你一瓣的雪花
一月十日,北京,今天下雪了。
早上起來,感到氣溫要比昨天來得更加寒冷,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像在告訴我,天空要飄雪。果然,我的直覺沒錯,現在探頭向窗外望去,四周都是白矇矇一遍,無論是樹上的葉子、鄰居的屋子、大地上的沙石,都被一層薄薄的雪花所掩蓋。
中午吃過午膳,我獨個兒跑到清華和北大走走,憶起很多事情,很多發生於這幾年的事情。雖然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經距離畢業有五年的日子,對我來說,那段美麗的時光仍是歷歷在目。
五年了,小雅,我們已五年沒有見面,你現正在哪兒?你近來好嗎?我真的很掛念你,尤其是每當下雪的日子,思念其實是很磨人的。如果你仍在我身邊的話,我會再送你一瓣漂亮的雪花……
※ ※ ※
八年前,北京大學。一對男女手裡提著資料夾,揹著背包,肩並肩地沿著石級向下走。雖然只得十來歲,他們個子高大,擁有短髮和穿著一套便裝,遠處看去,很像在大學學習的一對學生。
「其實兩間大學地理上很相近,不要因為我而放棄自己的理想。況且法學在北大一直是首屈一指,你還是報讀這間吧。」
「沒有,我亦很喜歡清華。不報讀法學,可報讀工學。」
她將手裡的兩個資料夾端到他眼前,其中一個深藍色的資料夾上邊印有「北京大學」,而另一個淺紫色的資料夾上印有「清華大學」。兩所都是中國頂尖和著重研究的大學。
「傻瓜。你這麼做,值得嗎?爸媽知道了會不高興耶。」
「傻瓜的是你。爸媽這幾天在勸我一定要進清華,原因是為了要和你一起。」
「是真的嗎?知道你要報讀法學,爸媽昨晚亦勸我一定要進北大。」
對於自己的雙親都希望兒女考進另一間大學,小情侶不約而同地笑了。他們不約而同地在想,如果雙方真的依照父母的主意,二人考進兩所不同的大學──兩所不是第一志願的大學,後果又會是如何呢?
「看來咱們的爸媽太好管閒事了。」
「那麼清華和小雅,你較喜歡誰?」
「當然是小雅。」
聽到對方這樣地回答,女生頓時垂下兩手、停下腳步。男生向前走了幾步,發覺她並沒有跟上來,於是調頭回望。看見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藏不住愉快心情。
她是雅,他是凌。
「我有一個鬼主意,不如今晚回家後各自騙爸媽。你說今天報讀了清華,我說自己報讀了北大。看看他們會有甚麼反應。」
「嘻,很好的提議呢!如果被責罵的話,我會說是你提出的點子。」
雅和凌是一對要好的朋友,父母都是專業人仕。兩人自小在同一所村校學習,成績優異,是班中的精英份子。在班上的比賽,他們總會被分別地編在男、女生兩組互相競爭;在級際比賽,他們又被編在一組,代表自己的班別和年級比賽。兩人更經常代表村校與其他學校進行校際比賽,替學校獲獎無數。
在村校學習的日子,由於外貌、品行、成績都很相近,他們早已被同學和師長們視為是一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小情人。
※ ※ ※
小雅,今天我特意獨個兒在清華東門走到西門,沿途中看見很多師姊師妹,亦想起你一邊拉扯我的外套衣袖,一邊嚷著走了那麼多路子,腳感到酸麻而不想再走的樣子。你還記得嗎?當時我嚷著揹你走,你卻害怕被人家取笑。
這樣地走了個多小時,我來到北大未名湖。憶起你將身子靠在石碑上,我還替你拍了幾張照片。這些照片,一直保存在我的書桌上。當時你的悄臉永遠都會留在我的心裡,深刻地。
※ ※ ※
七年前,北京大學。雅站在一塊大石塊旁,大石塊上還有以紅色油漆寫上的「未名湖」三個大字。從則面看去,她長得真的很美。一直以來,凌沒有細心地欣賞這位陪伴自己已久的女友。
「不要動。你現在的站姿很漂亮,讓我替你拍兩張照片。」
「嗯,是這樣嗎?」
「再來一張……」
雅立即舉起右手,豎起食指和中指,做了一個勝利手勢。
卡喳,照相機快門轉上兩聲聲響,雅含笑地探頭向湖面一看,頓時猛烈地向凌揮手。凌一邊將照相機放進背包,一邊踏步站在雅的身旁。她右手繞過對方的左手臂,伸出左手指向湖面,興奮得跳了起來。
「看!湖面結冰了。來,跟我在上邊走一趟。」
「在上邊走走?你不擔心我們會沉下去嗎?」
「怕甚麼?快跟我來,你是男生來的嘛,膽子要大些!」
就這樣,雅不由分說地拉著凌跑到湖面上。雖然這對小情侶無論在外貌、品行和成績都很相近,唯獨有一樣是不同的──雅的膽子可真算大,她那副愛冒險的性格,無論做甚麼事都不會顧慮後果。這個,與凡事都以審慎和安全為先的凌,截然不同。
「嘩呀!爸媽啊,孩兒快要掉進湖裡被淹死了……」
「相信我,不會被淹死的呀!」
「小雅,我與你無仇無怨,不如放了我好嗎?」
雙腳還沒接觸湖面,凌已經尖叫起來,連忙地抱膝向後退。雅拉他向前走一步,他卻害怕得向後退兩步。要不是被她緊緊地挽著他的臂彎,當時凌已經抱著一棵大樹,誓死也不要跟著女友踏在湖面上。
「看!不是早已說過沒有問題的嗎?」
「嗯,只不過,總是擔心冰塊會溶化和碎裂……」
第一次站在湖面的冰塊上,凌雙腳在不停地顫抖,雅卻感到異常地歡喜。她甚至拉著對方的手,不斷地在原地蹦跳,像要試探冰面的厚度,和能承受多大的壓力。只是,每看見女友一跳,凌瞬即閉上眼睛,合上雙掌口裡唸唸有詞。
「當然不會,冰塊很厚的嘛。不相信的話,看我的!」
「嘩呀!爸媽啊,我不想這麼快便英年早逝……」
如果湖上的冰塊碎了的話,後果可大件事了。只不過,自小時候開始,雅好像做甚麼事情都得到上天眷顧,當天她在湖面上跑來跑去,甚至是不停地蹦跳,湖面上的冰層仍是安然無恙。
最後,雅在冰面上裝作一副溜冰的樣子在滑行,凌卻站在一旁。看見他像一個呆瓜,於是跑到凌的身後,還猛力地推他一把。就這樣,凌失去重心和平衡,跌坐在湖面上,弄得一臀部都是冷水。看見男友這麼笨,雅並沒有攙扶他,反而站在一旁捧腹大笑。
「哈哈,凌,你很笨呀!」
※ ※ ※
小雅,當時的你笑得很燦爛,這棵微笑一直烙在我的心裡。只是不知道是甚麼緣故,你對我的感覺好像比以前冷淡了。雖然一直沒有告訴我原因,知道你不想告訴我,我亦沒有追問。
當時的我不懂得怎樣表達,一方面很想知道你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一方面卻又害怕你會告訴我喜歡上別的男孩子。那時、那樣、那種的心情,即使現在回想起來,心仍是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
其實,直至現在我仍不知道,當時的你為甚麼有一段時間對我不瞅不睬呢?難道是因為不想我傷心,抑或是希望藉此叫我和你分手?
※ ※ ※
六年前十二月末,因為是聖誕假期,同學們都不用上課。雅和凌相約一同回村子、回家渡聖誕。
兩天後早上,當凌睜開雙眼醒來,發覺窗外景物都是白矇矇的,知道昨晚剛下過雪。正當他伸手抓著被子蓋頭繼續睡下去,這時大廳傳出有人拍門的聲音。
凌倒是懶得不願起床,只是拍門聲響個不停,最終還是妥協了。他下床後披上一件風衣走出大廳,打開大門,瞇著雙眼看見雅一身穿著深黃色連身大褸、頭上戴著冷帽、頸項圍著頸巾、雙腿穿上長靴,一臉笑咪咪地凝望著自己,樣子倒是把凌迷住了。
「小雅?怎麼一大清早來找人家?」
「甚麼一大清早?現在已是中午啦,不要告訴我你今早就是一直賴在床上。」
雅一邊回應,一邊將長靴朝木級踢去,好讓在靴子底下的積雪踢走。走進大廳,她將木門關上,還脫下冷帽和頸巾,掛在牆上。
「原來現在已是中午了嗎?哈,天氣寒冷,不願起床。」
「現在先更換衣服,讓我們吃過午飯後一同出外走走好嗎?」
「吃午飯……」
還沒待對方將話說完,雅輕輕地點頭,跟著跑到凌的房間,打開衣櫃將一套大衣和褲子取出來,端到凌跟前。他站在原地感到有點愕然,衣櫃這麼大,怎麼她不用搜尋便知道自己的衣服收藏在那兒的呢?
「嗯,我現在到灶房燒飯,你更換衣服後過來幫忙。」
「你來燒飯?」
「怎麼樣,是否有甚麼問題嗎?」
「沒、沒問題。不過……還是沒有甚麼了。」
「凌今天怪怪的呢!」
望著雅轉身朝灶房走去,凌心裡感到異常地歡喜。想起來已有一段日子,要不是爸媽要前往探望爺爺,他們二人沒有甚麼機會單獨地留在家裡一同吃飯。凌更換衣服過後,走近雅。他先是從後輕輕地擁著她,輕輕地嗅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陶醉了約十多秒鐘,凌鬆開手,取過雅手裡的工具,主動地幫忙燒飯。
※ ※ ※
小雅,你知道嗎?那一頓午飯雖然我倆沒有弄些甚麼特別菜式,卻讓我感到和你在一起所產生的那種溫馨和浪漫。
下午,從北大回家途中,我獨個兒跑到竹林裡。如果你仍沒有忘記的話,竹林距離屋子不遠,約走二十多分鐘路程。仍記起當天聖誕,我倆吃過午餐後相約前往竹林看雪景。
※ ※ ※
雅和凌手牽著手,一同朝竹林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他們倆人的足跡。在走路的時候,凌總會有意無意地探頭偷瞄身旁的女友,只是發覺她總是低下頭,心裡像有萬千斤重物懸掛著不能釋放。
「可否告訴我,為何這幾星期你對我冷淡了。」
「沒有這回事。不要多疑,我對待你還不是和平日一般。」
「不要騙我呢,怎麼說我是個北大學生。我們都是自小相識,一同在村校學習、甚至是考進北大。要是你待我和平日不一樣,我可會不感覺到?」
來到竹林,雅站在一棵大樹下,伸手輕輕地按著樹幹。樹幹的表皮因為天氣寒冷和乾燥,漸漸有剝落現象。看到這些,一陣不快樂的感覺從心底裡湧現出來,她抬頭望著高高的天空,嘆了一口氣。
「凌,不知道你相信緣分嗎?」
「哦,怎麼突然會這樣地問?」
「你要知道我為何對你冷淡了嘛。」
「和緣分有關係的嗎?」
「當然。」
看見對方點頭,凌向前踏兩步靠近她,伸手輕輕地按著樹幹,亦抬頭望著高高的天空。天空和平日的一樣,除了幾躲百雲在慢慢地浮游,就是一遍天藍色。
「聽人家說,緣是天定,份是人為。」
「緣,我們能夠相識,應該是緣。」
「那麼份溜到哪裡去了?」
「份,我們能夠相處,應該是份。」
相處了差不多二十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雅的臉上流露出感觸,凌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或說些甚麼去安慰她。這一刻,他顯得要比她來得更無助。
「你是否有甚麼心事?小雅。」
「沒甚麼了,凌,不如現在讓我們來玩扔雪球。」
「扔雪球……」
這時雅垂下手,飛快地向後退幾步。她蹲下身子,雙手朝地上一抓,手套上留下一團厚厚的雪。她輕輕地合上掌,搓了搓,將雪弄成一個雪球。看見她的舉止,凌亦不甘示弱地蹲下身,正想照樣地弄一個雪球,可是雅已經將雪球扔了過來,還打在他的頭上。
「嘗嘗我這個小雅雪球,接好喔!」
「喂!人家還沒準備,怎麼已經扔過來?哎唷……」
「哈哈,凌,你很笨呀!」
※ ※ ※
小雅,自我倆扔雪球那天之後,在你臉上已再沒有流露出這樣迷人的笑容。雖然我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畢竟我知道有些事情發生了。雖然我有主動開口問你,你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將話題拉開。
最後一次對我微笑,是五年前吧,亦即你要離開的前一天。當時亦像今天這樣,在下雪;不,我應該說,今天亦像五年前那天,在下雪。
※ ※ ※
五年前。雅和凌手牽手來到竹林,四周的大樹都被一層薄薄的積雪覆蓋著。雅站在一棵大樹旁,伸手按著樹幹,抬頭望著天空。這情景,她的動作,就像一年前那樣子。現在不同的是,天空不是天藍色,而是暗白色。
凌站在雅剛才在雪地上走路而留下的雪靴足跡上。
「終於下雪了……嘩,四周很美麗。」
「嗯,不過我們要準備回去,不然你的病會惡化。」
「沒相干,留在這兒多一會吧。」
天空中的小雪慢慢地飄到雅的臉上,因她的體溫而很快便溶化掉。她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感受著樹木的軀殼,一直孤單地在竹林中生長,已經有很多年吧?這時白雪再一次飄泊到地上,將葉子掩蓋。
雅深深地吸入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呼出。在她臉上,流露出辛苦。
「小雅……」
「我明天便要離開北京,到瑞典去。你知道嗎?這裡真的很美麗,凌,如果時光可以停留的話,但願和你一直站在這兒,直到永遠。」
「不用擔心,手術一定會成功的呀!答應我,不要放棄。」
「我答應你,我會好好地活下去。你亦要答應我,在我不在的日子,代我好好地照顧爸媽。」
雅點頭回應,凌亦跟著點頭。二人就是這樣地站著,臉上流露出不捨得對方的神情。良久,凌四處張望,好像看見甚麼,連忙地豎起左手食指。
「你站在這兒等我一會,好嗎?」
「沒問題,你可不要撇下我一人啊!」
說畢,凌跑到小路旁,蹲下身子認真地選擇一番,然後細心地將一棵小草拔下來。約五分鐘後,他懷著微笑地跑回雅的身旁。
「看這是甚麼?小雅,送給你的。」
「摘下這棵小草給我幹嗎?」
「不是小草,是草尖上的一瓣雪花。」
伸出右手接過凌手上的那棵小草,定睛一看,小草的末端果然有一瓣六角形的細小雪花。這瓣雪花很漂亮,只是,因為二人的體溫,雪花很快便溶化,變成一點小水滴。
「雪花,很美麗,可是不能保留下來。看,已慢慢地溶掉了……」
「不打緊,將它放在心裡,記憶會永永遠遠地陪伴你。」
「謝謝。凌,我要走了。日後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這麼快要離開了嗎?」
「……。」
雅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將右手手掌張開,小草從手裡跌到地上。她轉個身子,看見剛才在雪地走過的足印,已被白雪掩蓋了。
這一刻,雅的臉上流出兩行熱淚。她低下頭一直慢慢地向前走,不敢回望,是害怕被自己所喜歡的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吧?是害怕自己會不捨得對方吧?
「小雅,我們日後能再相遇嗎?」
「在往後的日子,下雪的日子,只要看見雪花,你便會看見我。」
雅再一次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朝自己的家匆匆地跑。
※ ※ ※
小雅,自你離開後已過了很多年、很多個下雪天,每每看見雪花從天上慢慢地飄泊下來,腦海裡總會浮現出你的影子。只是,我一直沒有再遇見你,亦沒有你的音訊。不過,無論將來的日子怎樣,我會耐心地等待,期待我們重遇的一天。
你知道嗎?我還有很多瓣雪花要送給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