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一言為定

　　十二月二十五日，傍晚七時半，在銅鑼灣。

　　無論是在百貨商場的外牆、商店內的擺設，還是在行人路及馬路中，大大小小不同款式的燈飾隨處可見，人們擠得水洩不通。由於人流太多，好幾條馬路早已被列為行人專用區。大朋友手挽手逛街，態度顯得親暱；小朋友手抱大禮物，依著爸媽走路。在眾人的臉上可以看到愉快的笑容。

　　在一間大型百貨商場外，站著幾位穿著鮮紅色帶有白色邊服飾的青年男女，向路經的途人派發手持的一疊傳單、向小孩派發布袋盛裝的糖果。看見一對情侶迎面走來，少女向她派發一張傳單。

　　她伸出右手接過傳單，瞄了一眼，是商場內某間名珠寶店大減價。她將傳單遞給身旁的男朋友，男朋友亦是瞄了一眼，將它對摺後放進左手挽著的其中一個購物袋裡，垂下右手繼續牽著她的左手向前走。今年的聖誕，與往年一樣，四周喜氣洋洋。

　　「看！今天收獲真是豐富，有毛衣、有裙子、有長靴，可說是應有盡有。」

　　「待我們吃過晚餐後，再一同看燈飾，跟著送你回家。」

　　「嘻，那麼勞煩你這個私人提東西助理。」

　　來到一間意大利餐廳，一對情侶相對地坐在靠窗位置，點選了聖誕情侶套餐。看到身旁滿是自己今天逛店子所買的東西，她感到蠻歡喜，臉上掩不著那份滿載而歸的喜悅。比較起來，女朋友雖然只買了一份小禮物送給自己，對他來說，能夠陪伴自己喜歡的女子渡過聖誕，才是最大收護。

　　他們舉起盛著紅酒的酒杯，互相輕敲祝賀。

　　吃過晚餐，兩人依著原定計劃，一同在街上看燈飾、拍數碼相片。直至晚上十時半，他駕車送女友回家，沿途車廂內播放著悅耳柔和的音樂。約半小時後，他駕車駛進一個私人屋苑停車場，將車子引擎關上後，倆人四目交投。

　　在籠罩著濃情蜜意的車廂內，前座位置的氣溫慢慢地高漲，他們情不自禁地熱吻起來。過了半分鐘，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察覺到她的眼神若有閃避。這一剎那，他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你剛才心裡在想甚麼？」

　　「沒甚麼，不用擔心。」

　　「去年聖誕，你亦是這樣……」

　　說到這裡，她搖搖頭，轉過身子將好幾個購物袋抓起，打開車門獨個兒離去。男友感到有點錯愕，亦連忙地打開車門，示意要送對方到樓上。只是，背向著男友的她再一次搖搖頭，然後獨個兒向大堂走去。

　　在等候和乘搭升降機返家途中，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情。

　　※　　※　　※

　　五年前。花了一整天，家裡四周都被打掃得非常整潔，可說是一塵不染。她從廚房慢慢地走出大廳，雙手托著最後一碟特意為前度男友精心烹調的菜式，輕輕地放在飯桌上。她拍拍手，將圍裙解下掛在廚房門外。

　　坐在擺放了兩對碗筷的餐桌旁，望著幾款讓人嗅到或看到也會垂涎三尺的飯菜、聽著柔和動聽的旋律，還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為自己喜歡的男孩子花那麼多心思，這刻的她感到異常地滿足，亦在幻想當他看到桌上的食物會有甚麼反應。

　　只不過，偶爾抬頭看看掛鐘，已經八時多，仍未聽到門鈴聲。她好幾次很想抓起室內無線電話聽筒，致電給正在等候的他。然而每每按下四、五個按鈕後總會顫抖地將聽筒放回電話主機座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時針慢慢地從八點溜到十二時，一天過去，餐桌上的食物亦早已變冷。在她臉上印有兩行乾涸的淚痕，她知道，他失約了。

　　「你愛我嗎？」

　　「那不用說，為甚麼你要這樣問？」

　　「昨天是你的生日，不是約好會來我家的嗎？」

　　「昨晚……嗯，你這樣說我才醒起，昨天公司加班，所以我未能到你家。」

　　「加班，那麼為何你不致電給我？」

　　「我有，只不過電話響了卻沒人接聽。」

　　回想起來，難道是因為自己在廚房太過專心弄晚餐，也可能是音樂播得有點兒響亮，所以沒有聽到大廳的電話在響？這時她在自我安慰，亦埋怨自己當時為甚麼不主動致電找他。

　　第二天中午，在餐廳內她和前度男友對坐。他的神態和說話語氣是那麼的自然，她點點頭，表示不再追究昨晚的事，亦不再去想。二人再約定今晚將會有甚麼節目。

　　用過午膳，他站起來前往洗手間。就在這個時候，桌上的一部手提電話響起。她探頭張望，對方還沒回來，於是伸手抓起它接聽。

　　「喂，是我。昨晚我倆的生日會，是不是很難忘呢？我現在很想念你……」

　　還沒開口說話，手提電話傳出一位驕滴滴的女孩聲線；這一刻，她的心碎了。她二話不說，將手提電話關上，放回桌上。對方返回來，看見她臉上流下兩行淚珠，感到既驚訝又愕然。

　　「她是誰？」

　　「她、哪個她？」

　　看到放在餐桌上屬於自己的那部手提電話，接收天線頂端正朝著自己，他頓時感到一臉茫然和不知所措。真是失策，竟然忘記攜手提電話上洗手間！他感到有點後悔。

　　「你以後不要再找我，你很討厭！我們分手吧！」

　　她一邊站起來，一邊高聲地叫喊，然後朝餐廳正門跑去。縱使餐廳內所有人都在凝望著自己，她卻毫不理會。怪不得和他相處的五年時間，經常只會說怎樣愛自己、怎樣掛念自己、怎樣對自己好，可是行動上根本甚麼也沒為自己做過。

　　「你看，人家左手的無名指好像欠了一些甚麼東西，卻又說不出來……」

　　「女孩子最大的理想，是能夠和自己喜歡的人永遠一起地生活……」

　　「你有想過我們的將來嗎？我覺得自己不想再玩，要過一些安穩的生活……」

　　「人們說最好在三十歲或以前生寶寶，我經常幻想和你會有一對兒女……」

　　憶起許多次明示暗示自己很想左手無名指能夠戴上一隻戒指，或是很想和對方一起過著安逸的生活，他就是裝作甚麼都聽不到、甚麼都不明白，對這些方面的事情總是不了了之。

　　現在想起來，原因倒是簡單。

　　要怨的話，只好怨自己長了一對瞎眼睛卻看不清楚他的為人。被這麼不知所謂的男孩子騙去好幾年的感情，她非常不甘心。付出了努力，換來是淚水；付出了時間，換來是傷痛；付出了心機，換來是悲哀。

　　※　　※　　※

　　叮！升降機門慢慢地打開，她走到大門前站著，從手袋裡取出鑰匙。打開大門，看到四周擺設和五年前沒有分別，她放下購物袋，關上大門後坐在餐桌旁痛哭。

　　待眼淚哭乾後，她抓起電話筒，很想立即致電給現任男友，問他有沒有想過大家的將來、有沒有計劃過二人的生活和夢想。可是按下七個數字後，她卻將電話筒關上，就是沒有勇氣問他。

　　她知道，即使知道對方的答案，他未必會實踐。男生就是這樣的了。

　　星期天，雖然下著大雨，沒有影響他們的約會節目，一同逛街、吃餐和看戲。在回家途中，坐在車廂內望著雨點打在擋風玻璃，然後被水撥掃去。得知快到屋苑，她終於按奈不住，開口說出心裡一直存在的疑問。

　　「你愛我嗎？」

　　「當然。我會待你好，永遠地。」

　　「有哪裡好？我看不見。」

　　「你想說甚麼？」

　　「沒甚麼，還是當我沒問過吧。」

　　這晚，她再一次不讓對方陪伴自己到上樓。看著女友的背影，在他心裡感到有點不安。他當然明白對方剛才想說甚麼，只是覺得自己配不起對方。回家後，看見妹妹剛剛打掃完畢，於是拉她坐在大廳沙發上，將剛才送女友回家途中所發生的事情細訴出來。

　　「你怎麼會配不起姐姐？」

　　「她的學術水平比我高，我只是中學畢業，現在連一份穩定工作也沒有。」

　　「這只是你一廂情願地這麼認為，要是這樣，她當初不會給予你機會追求。」

　　「也許是因為當初我在她最失意的時候出現，很想有個人陪伴吧？」

　　想起當年和女友初相識時，對方正坐在公園裡的一張長椅，不停地哭。因為好心上前安慰她，才使二人有緣分地相識、甚至成為情侶。這一刻，他不自覺地唉了一口長氣。

　　「五年了，試試去想，如果她真的不接受你的話，現在為何仍是你的女友。」

　　「妹妹，你說的沒錯，不然我倆這幾年是不可能仍在一起的。」

　　「就是嘛！依我女孩子的直覺，姐姐是希望你向她求婚。」

　　「求婚！我連戒指款式都不會選擇。」

　　「找天逛逛幾間戒指店，女孩子在乎的是心意，送哪款她都會接收。」

　　是真的嗎？女孩子都不在乎戒指的款式，只要是心儀的男友送的話便會收下？平日逛商場時二人對「漂亮」這個的詞語的定義都不同，很多時候他為她揀選新衣，只見她搖搖頭，說不好看；同樣地，每每她為自己挑選服飾，亦會搖頭說不好看。更何況戒指不是衣服，如果她不喜歡的話，會影響一生一世的感情。

　　自這天後，他每天下班後總會獨個兒逛幾間不同的戒指店，看看大致上會有甚麼款式、設計和種類，他亦會鼓起勇氣詢問店員意見。花了兩個星期時間，終於揀選了一對很別緻的訂婚戒指。

　　只是，這半個月時間，得知男友下班後不是第一時間前來接自己下班，她感到有點不悅。心裡還打量他會否喜歡上其他女子，想藉此漸漸地疏遠自己。男生就是這樣的嘛，追求的時候總是滿有心思、認真和努力，無論甚麼事情總會將自己放在第一位置。然而，當他追到喜歡的女生後，就會慢慢地將她的位置調低。

　　「剛才那齣電影蠻好看，不過結局有點傷感，還是較喜歡看開心的結局。」

　　「是的，那個女主角苦戀鄰家的大哥哥六年，可是他最後仍是選擇心上人。」

　　「她其實有點傻，為了他而放棄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幾段緣分。」

　　「你不會明白女兒家的心理。算起來我們一起已快五年，時間過得真快。」

　　「嗯。你可安心，我不會讓你傷心。每天在我的腦海裡浮現的總會是你。」

　　「你愛我嗎？」

　　不知從何時開始，當車子駛到屋苑停車場，女友總會漫不經心地問這個問題。你愛我嗎？男友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條問題。只是，他總是以點頭來作回應，卻從來沒以行動來表示。有多愛？怎樣愛？如何愛？對他來說，這些都是抽象的問題。

　　愛情，不能以說話來表達或解釋，而是只能以行動去證明。

　　「當然。我會待你好，永遠地。」

　　「有哪裡好？我看不見。」

　　每次她如斯地問，他總會如此地回應，今天亦不例外。女友感到不愉快，再一次懷著傷感和失落的心情打開車門，轉身後獨個兒回家。看著她的背影，他伸手進衣袋裡抓著一個粉紅色盒子，很想立即打開車門，跑前去將它端給對方。

　　正在猶豫的時候，想起妹妹的一番說話，他連忙地打開車門下車，還跑到屋苑大堂。只是，來不及叫喊，女友已經走進升降機，他感到無奈地轉身返回車子裡。

　　※　　※　　※

　　如是者地過了兩個月，二月十四日，情人節。

　　街上的氣氛雖然不及聖誕節那樣熱鬧，百貨商場的外牆沒有掛上甚麼燈飾、路邊亦沒有安置一棵棵的聖誕樹、四周沒有穿著聖誕老人服飾的人在派發傳單和糖果。不過四周比平日還是來得擠擁，無論在商場、街上、戲院、餐廳，總會讓人看到一對對情侶，不是在挽手便是攬腰，旁若無人地一同進行溫馨的約會。

　　一對小情侶就如別的公眾假期那樣，總是約會在街上到處逛逛和拍照。吃過晚飯後，他如常地接載女友回家。

　　「今晚讓我送你上樓，好嗎？」

　　「沒問題。」

　　自聖誕節至今，平日女友只讓自己將車子駛到停車場，就是不允許自已送她上樓。而這晚，意外地她允許自已送她回家。來到大堂，他們站在一部升降機前靜靜地等候。突然間，女友一臉凝重地望著自己，他漫不經意地吞下一口唾液。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過了今晚，我們不要再見。」

　　「不要再見？為、為甚麼……」

　　「認真的，我們分手吧。」

　　叮！這時升降機門打開，眼見女友要走進去，他連忙地伸手拉著她的手臂。二人呆呆地站在那兒，升降機門亦慢慢地關上。

　　「等等，我想有些事情大家要弄清楚。你可否給我十分鐘時間？」

　　「沒問題。不知道你想弄清楚甚麼呢？」

　　「為甚麼你要和我分手？」

　　「因為你不愛我，雖然我是女孩子，可是也有尊嚴。」

　　「我怎麼會不愛你？」

　　這刻，她說出了這幾年和他一起的日子。平日當對方不忙的時候才約會見面，亦有給予他私人空間；大家遇上不如意的事情會互相分擔，遇上開心的事情會互相分享。每逢佳節總會悉心地打扮，甚至為對方親手製作小手工、烹調晚餐。

　　自問自己是一個稱心的女朋友，在這幾個月亦有明示暗示自己希望不久的日子能夠和男友一起生活。只不過，面對將來，男友就是閃閃縮縮，根本不願正視。嗯，想必是天下間的男生都是這樣的吧？他們只顧和女友玩樂，卻不願給予甚麼承諾或負上甚麼責任。

　　「……。不是嗎？每每和你討論將來，你就是會變得沒心裝載。」

　　「你誤會了。」

　　「不，我沒有誤會，和你相處有五年吧？我很了解你，你和其他男生一般。」

　　「你錯了，你根本不了解我。可否給我一點時間？」

　　「還要給你『一點』時間！嗯，還是算吧。我們不要再一起，再見。」

　　「等等……」

　　按下按鈕，升降機門慢慢地打開，看著女友轉身離去，他感到不知所措。無論如何，他伸手抓著對方的手臂，牢牢地抓著不放，非要阻止她離去。只見女友停下腳步、轉個身子，最後舉起右手，在他的臉上留下一巴帶有香水的掌印。啪！

　　「我知道你就是不喜歡我，無謂浪費大家的時間。」

　　「過了今晚，你可否以後陪伴我渡過每一天？」

　　升降機門徐徐地關上，他立即從衣袋裡取出一個粉紅色盒子，朝著女友將它打開。只是，門還是關上，升降機亦慢慢地往上層移動。

　　他站在大堂，低下頭，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其實戒指在兩個月前已經買了，妹妹亦一直給予自己支持和鼓勵，這刻只好怪自己一直沒有鼓起勇氣。他現在才深深地體會到，甚麼是機會一過去了便不會復反。

　　叮！過了一分鐘，升降機門突然打開。看見女友站在裡邊，他感到十分驚喜。

　　「你剛才說的話，只不過是想哄騙我吧？往後的日子還是會賴帳。」

　　「不，我是認真的。其實這對戒指在聖誕過後已經買下來，一直在我身旁。」

　　「為甚麼？那麼你為何不早點向我說？」

　　「因為我沒有勇氣。而且，我不是一個喜歡隨便向任何人許下承諾的人。」

　　「你是一個大傻瓜！」

　　看著男友慢慢地走進升降機，最後站在自己跟前。他伸手提起女友的左手，將一隻鑲有小鑽石的戒指慢慢地套在無名指。

　　「說話，不是隨便說；說過，我一定做到。嫁給我，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這一刻，她感動得哭了出來。最後，她張開雙手，緊緊地擁著男友，還給他情深的一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