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後腳
在一個森林裡邊,剛剛下過大雨,小松鼠躺在一塊大荷葉下閉上眼睛睡午覺。荷葉旁有一棵大樹,樹上長滿綠油油的葉子。一陣微風吹過,將一點小水滴從葉子的一端慢慢地滑到另一端,同時間,小水滴將葉子上好幾點微小水滴積聚在一起。水滴變得越來越大、越重,葉子沒有足夠的力量將它穩定地承托著。於是,大水滴從葉子上滑下來,滴在小松鼠的鼻子上。
咚,小松鼠悠悠地張開眼睛,探頭四處張望,發覺雨已經停了。他站起來,伸伸懶腰,跟著向前踏兩步,張開雙手將綜色的毛輕輕地撥弄。這個時候,浮游在天空上的幾躲白雲漸漸地分開,在空隙裡照射出太陽伯伯柔和的光線,映入小松鼠眼簾的是一條高高掛在天空上的彩色絲帶。
嘩,很美麗啊!小松鼠心裡想著,還是第一次看到這般美麗的東西,於是靜靜地坐在荷葉旁邊,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天空。松鼠媽媽察覺到兒子看得這樣地入神,於是走到他身旁陪伴地坐著,抬頭一同望著這條彩色絲帶。
「媽媽,很美麗。」小松鼠輕輕地依偎在媽媽的懷裡。
「這是彩虹。很久很久以前,有這樣的一個傳說流傳著──在彩虹的盡頭有一個大果實,只要找到這個大果實和咬它一口的話,便可以擁有三個願望。」
「是真的嗎?」小松鼠眨眨眼睛,抬頭回望築在大樹上的家,跟著轉過臉兒凝望著媽媽:「比我們家裡的果實還要大?」
「嗯,還要大很多很多。」松鼠媽媽輕輕地點頭回應。「小松鼠,現在你已經長大,是時候去找尋這個果實。沿途中你會遇上很多困難和危險,千萬不要輕易地放棄。」
「是。當我找到這個大果實的時候,我一定會將它帶回來讓媽媽先咬一口。」
松鼠媽媽沒有說甚麼話,只是微微地點頭,嘴邊流露出一絲微笑。曾幾何時,這絲微笑亦曾在她的媽媽嘴邊展示過。於是,小松鼠收拾行裝,鼓氣勇氣離開媽媽,獨個兒踏上旅程。
如媽媽所說,沿途中小松鼠真的遇上很多困難和危險,亦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發生;不過,他不但沒有輕易地放棄,反而更加努力地想辦法去解決和克服困難。在旅程中,他結識到一位很好的女松鼠,她願意伴隨一起找尋這個傳說中的果實。他們定下人生目標,在路途中學會如何攜手向前同行、學會如何勇敢地面對問題、學會如何解決問題的智慧。
他們學懂如何去愛護和尊重對方,在開心的時候互相分享,在憂愁的時候互相安慰。經過一段日子,小松鼠和女朋友結婚,在森林的另一邊組織一個溫馨的家,過著幸福愉快的生活。
※ ※ ※
「爸爸,這本故事書很好看。」
「是的,不知道你看完後有否領略到甚麼東西?」
在一個公園裡,一對父子坐在長椅上,顯得悠然。兒子年約四、五歲,頭上戴著一頂淺藍色鴨舌帽,雙手提著一本繒本。坐在他身旁的男子是爸爸,穿著一套灰色運動服飾,坐在兒子身旁陪伴他一同看圖書。
「小松鼠和他的女朋友愉快地在一起。」
「嗯,你說的沒錯。」
微風陣陣地吹,弄得樹上的葉子沙沙作響。爸爸伸手摸摸兒子的帽子,輕輕地點頭表示認同。在他心裡,感到兒子現在年紀還小。
「爸爸,彩虹的盡頭真是有一個大果實的嗎?」兒子抬起頭,望著蔚藍色的天空。天上沒有彩虹,只有幾躲白雲。他仍好奇地追問:「如果我咬它一口便可以擁有三個願望?」
「沒錯,當你長大以後,亦要像小松鼠那樣,努力地找尋這個果實。不過,這個果實被藏在很隱敝的地方,只有經過努力才可找到。」
「那麼爸爸你有沒有見過這個果實?」
「我嗎?」爸爸再一次伸手摸摸兒子頭頂上的鴨舌帽,點頭。「在你未出生的時候我已經找到這個果實,而且咬了它一口,很多汁而且美味的啊!」
「我不依,爸爸賴皮,為甚麼不留下來給我?」
「嘻……」對於兒子的問題,爸爸一笑置之。
「不知道爸爸擁有了三個怎麼樣的願望?」
「頭兩個已經實現了,最後一個是希望兒子能夠勤力和用功學習,將來有一天考上大學、出人頭地。你有信心令爸爸的第三個願望實現嗎?」
「當然有信心!」
距離公園約一個街區,有一條公路,公路有兩條行車線,偶爾會有幾輛汽車駛過。一位婦人左手挽著一個環保購物袋,右手牽著女兒的左手。小女孩的右手抓著一個剛才在街市裡買的米奇老鼠輕氣球,伴隨著輕快的步伐回家。
一輛深藍色的四門房車在遠處行駛著,車廂內右邊正在駕駛的是一名男司機,臉兒方方,戴著一副深黑色鏡框眼鏡、穿著一套淺灰色便服,體型略肥。坐在身旁是他的女朋友,束有一條小馬尾,眉清目秀、眼睛大大,穿著一條白色短袖恤衫、淺啡色連身長裙,衣著打扮時髦。
「逸謙,記著一會兒上來我家吃晚飯。」
「哎喲,是不是記錯日子,不是今晚吧?」
「別裝傻裝失憶,正是今晚,上星期我們已經約好的嘛!」
「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今晚便要和你的爸爸媽媽吃飯。湘湘,改為下星期好嗎?說實話,我現在甚麼也沒有準備。」
逸謙很快地望對方一眼,跟著聳聳肩。看到他的舉止,湘湘的臉兒卻流露出一絲笑容。是的,她心底裡已經預測到,男朋友一定會這樣地回應。
「就是知道你甚麼也沒有準備,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一會兒先到街市買一籃水果,跟著來我家。爸爸媽媽只不過想看看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人品好不好、可不可以依靠,不用擔心或緊張。」
「我害怕他們不接受我,恐怕因為這樣而使我倆日後分開。」
「昨晚我和媽媽已經私底上談及過今晚的事,她會站在你那邊支持你。」
逸謙打著左轉燈號,探頭張望後將車子駛進公園附近的那條公路,細心地留意道路情況。
「說起來,我是不是有點不像男孩子?做任何事情總是沒有信心,即使是見家長亦要勞煩你先和媽媽說。」
「不可以這麼說,如果轉換過來我要見你的爸爸和姊姊,亦會感到擔心和緊張。說不定那個時候我要你預先幫我在你的家人面前說好話呢!」
「其實他們早已經站在你那邊,每每在爸爸和姊姊面前提及你,他們總會說你是一個好女孩。和你比較起來,我反而顯得沒有地位。」
「嘻,是因為你總是在他們面前替我說好話。」
路邊一陣涼風吹過,就在這個時候,小女孩的手一鬆,氣球被吹到馬路中心去。她連忙地鬆開媽媽牽著的右手,往馬路邊跑去,希望可以抓回那個輕氣球。
「這個當然不……」
「小心啊──」
還沒待對方將話說完,湘湘看見一位小女孩突然從路邊闖出來,於是大聲地呼喊。逸謙雙手緊緊地握著軑盤,拼命地向右方扭動。雖然他成功地在小女孩跟前閃避,車子卻失去控制地衝到對面行車線。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載了很多東西的貨車迎面駛來,縱使司機瞬即牢牢地踏下煞車腳踏,貨車仍是向前滑行,就像一隻脫了韁的野馬,最後撞到房車左邊車頭。馬路上頓時傳來一道兩車相撞的轟隆響聲,貨車將房車的左邊車頭嚴重地撞凹,還推前滑行六至七米才停下來。
正當小女孩伸手嘗試去抓著繫在米奇老鼠輕氣球的繩子的時候,媽媽往她的手臂一扯,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裡。小女孩最後沒有抓著繩子,氣球慢慢地飄到半空中,隨風擺舞。
「不用怕。」公園裡坐在長椅上的爸爸聽到巨響,連忙地張開雙手擁著兒子。
「我聽到剛才有一聲的巨響。」
「看!那邊有意外……」爸爸鬆開雙手,站起來調頭一望,看到不遠處有兩輛車子撞在一起,還有濃密的白煙不斷地冒出來。
救命啊!救命啊!聽到有人在叫喊求授,兩父子手牽著手一同前往查探。他們並不是因為好奇或八卦湊熱鬧,而是看看有甚麼可以幫上忙。同時間,貨車司機亦瞬速地下車,看到地上盡是玻璃碎片、房車左邊車頭被撞到嚴重受損、車內困有一對男女,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全身不停地打顫,感到雙腿十分酸麻、動彈不得,只能站在一旁呆呆地凝望著那對男女。
在房車內,逸謙感到自己的右腳被插進一塊金屬片,鮮紅色的血不斷地從傷口湧出來。他咬著牙齦,嘗試移動右腳,可是足踝被甚麼東西卡著動彈不得;他亦嘗試拉動車門的板子,可是車門不知道被甚麼東西卡著打不開。
雖然一臉痛楚,他仍不顧一切地將臉兒轉到左方,察看女朋友的情況。第一眼看到對方逸謙幾乎要昏倒,因為她的嘴角不斷地吐血,嘴唇亦在抽搐,像要開口說甚麼話卻又說不出來。
「湘湘,你怎麼樣?你現在怎麼樣?」
「……。」只是,她傾則著臉兒合上眼睛,沒有半點反應。
「你快點醒來!湘湘,快些張開眼睛!我們一會兒還要到你家吃晚飯。」
在她心底裡,卻清晰地聽到男朋友的每一句說話;在她腦海裡,一幅又一幅和他一起的生活照片投映出來。她拼命地叫自己睜開眼睛,好讓他知道自己仍然清醒,不用替她擔心;可是眼瞼就是不聽使喚,怎樣也打不開。
「你們怎麼樣?有沒有大礙?聽到我的說話嗎?」爸爸來到房車旁,一邊以右手拍打車門玻璃,一邊叫喊著。
「很痛啊!」逸謙皺著眉,額頭還不斷地冒出冷汗。「先生,不要理會我,請你先救我女朋友好嗎?」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撞倒他們,剛才……」貨車司機拼命地搖頭。
「報警沒有?」爸爸望著司機,緊張地問。
「我、我現在報警,你等、等、等我。」
司機蹣跚地走到貨車裡,取起一部手提電話。可是雙手就是不停地震抖,手提電話跌在地上。啪──手提電話和地面碰撞而傳出聲響的同時,困在車廂裡的女子口唇再沒有抽搐。
在逸謙心裡,這個世界是灰色的。
另一方面,爸爸和兒子嘗試合力地將房車左邊車門打開,只是,有東西牢牢地扣著車門,使他們無論如何使勁地出力拉扯仍是徒勞無功。過了半分鐘仍是這樣,爸爸深呼吸一口氣,並沒有顯出要放棄的樣子。他左顧右盼,看到一對母女正站在一旁凝望著,於是伸出左手向她們招搖。
「這裡要幫忙啊!」
「媽媽,我們過去幫忙嗎?」
「不要多管閒事,一會兒車子爆炸會將你炸死,我們快些離開這兒!」
「喂、喂!」
看到媽媽緊緊地牽著女兒的手,並且以帶著疾風的步伐拔足離開現場,爸爸只好搖搖頭、嘆嘆氣。真想不到在這個世界竟然會有這種自私自利的人。
「爸爸你看,哥哥好像和姐姐一樣,在車子裡睡著了……」
※ ※ ※
傍晚,黃色街燈徐徐亮起,夜幕漸漸低垂,一輛深藍色四門房車停泊在一個水果攤檔旁,一對男女在檔子挑選一籃籃包裝得最別緻和漂亮的水果。在二人身旁站有其他顧客揀選水果,想必是買回家給家人和自己在餐後亨用。
「不用挑選得這麼辛苦,不如將這裡所有的水果籃子買下來。」
「這個世界有這麼多女孩子,為何要挑選我?不如將所有女孩也結識下來。」
「你說的也有道理。嘻嘻,我只是說笑而已。」
「雖然你家富有,但我們不應亂花這些無謂錢。」女子左手提起一籃水果,輕輕地觸碰男子,說:「這籃水果不錯呢!」
「不好,這個蘋果有一塊黑色的東西。吃進肚子不知道會否中毒。」
男子微微地彎下身子細看,搖搖頭。看到對方的表情,女子右手提起另一個籃子,在他跟著恍動。
「那麼這籃又如何?」
「嗯,這個橙被壓得扁扁的,快要壓爛,不太好吧。」
「哎喲!你這個逸謙,我已經前後揀選了五、六個水果籃,怎麼到現在一個都看不上眼?真是給你氣壞。」
「一會兒要見家長嘛,不可以隨隨便便、馬馬虎虎。如果被你爸爸吃到一個酸橙的話,我們的將來或許會遇上極大的阻礙。」
「原來是這樣,不知道依你的愚見,怎樣挑選水果籃才好呢?」
「依我的愚見來看,挑選水果籃和挑選女朋友一樣,一定要細心地檢查,找個最好的。外表當然重要,內裡的味道一定要好,不要酸苦。」
逸謙以握著拳頭的右手,輕打張開的左手手掌,一臉滿是多學問的樣子回答。湘湘卻不為所動,她垂下雙手將兩個水果籃放回去,順道提起另一個籃子,端到對方跟前。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不要怪我沒有預先給你警告,如果還是嫌三嫌四的話,當心我會對你不客氣!」
「你這麼說,我即是沒有選擇。」
「不可以駁嘴,這個如何?」
「嗯,這個不錯,雖然間中脾氣差了點、平日有點嘮叨;不過倒是有女孩子氣質、善解人意、有內涵,我喜歡。」逸謙伸手輕輕地按著湘湘的腰,一邊摸摸一邊揉揉,打趣地說。「就這個吧。」
「哈哈,你一會兒不要來我家!」
「不用上你家吃晚飯嗎?太好了!」
逸謙一邊說笑一邊將水果籃買下來,牽著湘湘的手返回房車,隨後向她的家駛去。來到大廳,他察覺到四周擺設有條不紊,給人一種很舒服柔和的感覺。一對中年夫婦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逸謙跟前,先是和他握手,跟著招呼他坐在餐桌旁。
三人有說有笑,而湘湘則往廚房將媽媽早已準備好的飯菜端到餐桌上。這頓晚餐,四人談笑風生,顯得不亦樂乎。最令逸謙感到奇怪的是,湘湘的父母對待自己如親生兒子一樣,坐在他們跟前根本沒有感到任何半點壓力。他感到,自己一直以來的擔憂和恐懼是多餘的。
湘湘的爸爸分享自己平日工作時和工友間的烏龍事情,逸謙說出自己平日在學校上課的情形,湘湘訴說與逸謙在一起的狠狽事情,媽媽倒是說了一件女兒小時候的趣事。
正當各人開懷大笑的時候,湘湘突然猛烈地將幾口白飯扒進嘴裡,她這樣異常的舉止瞬即把眾人的注意吸引過去。最後,她將碗筷放在餐桌上,環顧大家一眼。媽媽看到她的碗子裡仍有半碗白飯,顯得茫然。
「女,你為甚麼突然吃得這麼急促,這樣是沒有禮貌的啊!」
「湘湘,平日不是說,吃飯和學習一樣,不可以囫圇吞棗。」
「不,媽媽、爸爸,我想現在是時候要離去,祝你們日後身體健康、生活愉快、開開心心。逸謙,麻煩你代我照顧爸爸媽媽……」
「你在胡說甚麼?」
逸謙不明白剛在所聽到的說話,當他抬起頭的時候,已經看不見湘湘的身影。他不曉得她是怎樣從大廳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餐桌上的確是放置了她剛才提起過的碗筷。嗚嗚嗚……媽媽突然放下碗筷,大聲地痛哭起來。
逸謙緊緊地閉上眼睛,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左眼眼角滑下來。當他睜開眼睛後,只能透過微弱的燈光,矇矇矓矓地看到一塊白色的天花板。雖然眼睛患有近視,看不清東西,不過逸謙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左顧右盼,看不見湘湘在身旁,亦看不見她的爸爸媽媽。
良久,晨曦曙光從窗外照射進來,令整間房子變得光猛和充滿生氣,逸謙感覺到現正身處一間病房。若琳看見弟弟睜開眼睛,連忙地走近病床邊,還取了一副眼鏡戴在他的臉上。
「弟弟,你醒來了。」
「逸謙,你現在感到怎麼樣,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姊姊、爸爸,怎麼你們會在此,這裡是哪兒?」
「這裡是醫院,你現在先不要想這麼多,好好地休息一會。其他事情留待日後才談。」爸爸慈祥地說。
「這裡不是湘湘的家嗎?怎麼會是醫院,我和她的家人一同共進晚膳……」
察覺到自己的右腳被打上石膏,還繫上繃帶和金屬架子懸吊在床的另一邊,逸謙嘗試移動右腿,不成功,而且完全感覺不到右腳有絲毫反應。不知道是甚麼原因,他感到很害怕,一陣陣不安的心情在身體內盪漾。
閉上眼睛,逸謙嘗試憶起昏睡前發生了甚麼事故。良久,他才想起交通意外,是的,為了閃避一位小女孩而和一輛貨車相撞。想到湘湘當時躺在身旁不斷地吐血的情境,逸謙全身不禁打了幾個寒顫。
「感到寒冷嗎?」站在床邊的若琳察覺到弟弟全身在顫抖。
「姊姊,不要瞞著我,你可否告訴我湘湘現在怎麼樣?」
「不要這樣。」
姊姊伸出左手掩著嘴巴,搖搖頭轉過身子。逸謙看到她的反應,噤若寒蟬,早已是不安的心情顯得更加彷徨,立即轉過臉兒望著爸爸。
「爸爸,請你告訴我好嗎?湘湘現在到底怎麼樣?」
「唉……」對於兒子的問題,爸爸站在一旁倒是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只是深深地吸入一口氣,輕輕地呼出。
「為甚麼你們都不願告訴我,為甚麼?」
「早晨。怎麼這麼早便醒過來?」這時一位穿著白袍的中年男子從房間外走進來,看到逸謙兩眼睜開,好奇地問。
「醫生,早晨。」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聽到爸爸和姊姊異口同聲地叫喊,逸謙知道對方是一名醫生。醫生取起一本掛在病床末端的簿子,一邊翻閱一邊慰問。
「潘逸謙,你好嗎?」
「不好,醫生,我是不是遇上車禍?」
「沒錯,聽說你的車子突然失控越線,與一輛貨車撞個正著。」
一位女護士走進來,醫生將手裡的簿子遞給她,走到床邊。他右手從衣袋裡取出一枝手電筒,左手拇指和食指張開逸謙的左眼眼皮,以手電筒前後、左右、上下照射兩遍。跟著又在他的右眼重複這個動作一遍。
「不是失控,當時有一位小女孩突然從路邊衝出來,為了閃避她才轉到對面行車線,卻看不到那輛貨車正駛過來。」逸謙回答,臉上猶有餘悸。「不知道小女孩現在如何?」
「小女孩?救護人員說當時現場沒有小女孩。」
「……。」聽到兒子和醫生的對話內容,爸爸記起當時的確有一位小女孩。
「是啊!醫生,你可否告訴我湘湘現在怎麼樣?」
「你是指與你同行的那位女子?」醫生眨眨眼睛。「她在未被送到急症室前已經被證實死亡。」
晴天霹靂,是的,試問逸謙怎麼會想到,一同相處四年半多的女朋友,竟會突然間離開這個世界。聽到醫生的說話,他定睛地望著天花板,不發一言。醫生亦將手電筒放回衣袋裡。
「醫生,兒子剛剛醒來,還是不太好說出這些吧?」
「依著事件說出事實,有甚麼不妥當?」
「我怕他承受不到這麼沉重的打擊。」
「即是說,你想待兒子完全康復後才告訴他,讓他再次承受沉重的打擊?」
「不是這個意思……」
爸爸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先是望著醫生,跟著轉個臉兒望著若琳。若琳沒有開口說話,只是聳聳肩膀,一臉無奈。這時,逸謙喉嚨發出嗚咽聲,兩眼眼角流出一串串淚水。自從升上中文大學以後,這是他第一次哭。
「我的右腿不能動,而且毫無感覺。」
「嗯,一塊鐵枝插進右腳,還貫穿了主神經線,我們已替你動手術,將鐵枝拔出來。由於小腿腓骨折斷,而且有碎骨,日後要安排再動手術。」
「醫生,不知道這次意外會否留下甚麼後遺症?」
「依我個人經驗來判斷,實不相瞞,即使手術成功,潘逸謙日後右腳有八成半機會行動不良,走路的時候會一拐一拐的。」
「我不能再走路嗎?」逸謙心裡在想。
「他現在年紀仍小,醫生,求你一定要將兒子的腳醫好。」
「潘先生,說實話,這次意外算是不幸中之大幸。若當時那輛貨車剎不下來,再向前衝半至一米的話,恐怕他的左上身亦會給鐵片貫穿,如果心臟或肺部受損的話恐怕性命難保。」
醫生一邊說,一邊張開雙手示意當時的情況,站在一旁的爸爸和姊姊看得額頭直冒冷汗,可是躺在床上的逸謙對這些卻無動於衷。
「湘湘已經不在世上,醫生,即使我能夠生存下去也是毫無意義吧?」
「此言差矣,」醫生搖搖頭。「請你回答我兩條問題我嗎?你今年多大?」
「廿三歲。」
「你和女朋友結識多久,或者換個角度來問,你和她拍拖有多久?」
「快五年。」
「那麼告訢我,在出生至十八歲這段沒有她的日子,你是怎麼過?」
「這個……」
被這麼一問,逸謙倒是不知如何回答。他閉上眼睛,想起這幾年女友總是在身旁陪伴的日子,上學、溫習、逛街、看戲、吃飯、節日,統統有她的影子存在。
「你今年才廿三歲,還年輕啊!仍有一段漫長的人生路途等著走,不要因為今次事件而影響到你的將來。你應該學懂怎樣去珍惜自己、珍惜家人,叫自己定下人生目標。愛情沒錯是重要,不過它不是我們生命裡的全部。」
「你們不會明白我現在的感受。」逸謙搖搖頭。
「我怎麼不會明白?」說來奇怪,爸爸和醫生異口同聲地反問。
潘逸謙,一九七六年二月廿五日出生,雙魚星座。他生於一個富裕家庭,從他懂事的時候已經知道媽媽不在身旁。爸爸是一名商人,和姊姊三人一同居住於淺水灣某間私人屋苑。逸謙剛從中文大學完成三年本科課程,主修宗教。為人消極,每每遇上甚麼事情總會向壞方面想。
爸爸是一間公司的董事長,每天日里萬機、忙得不可開交。很多時候未能留在家裡陪伴兒女,更是無暇督促他們學習。逸謙成績一向不好,能夠考上預科對他來說已是一個奇蹟。爸爸曾經提議送他到外地學習,可是他害怕一個人在外地生活不容易,畢竟在溫室長大的小草是不能面對風雨,所以選擇留在香港。
在大學聯招報名,他挑選一些收生比較容易和冷門的學系,為的是讓自己能夠升上大學,不用這麼早出來工作。說到底,其實是他想逃避出來社會做事。
※ ※ ※
「弟弟,你今天感到怎樣,心情好點沒有?」
「姊姊,你來了。還不是一樣,每分每秒都在想著湘湘。原來,思念是一種很痛苦的事情,現在體會到當初爸爸失去媽媽的時候那種心情是怎麼樣。」
「振作點,不要這樣,你是男孩子來的嘛!」
「怎麼了?現今男女平等啊!對於我的心情,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為甚麼會不明白?我曾經試過失戀。」
「失戀和痛失女友是兩回事。」
「還不是失去另一半,有甚麼不同?」
「前者是對方不再喜歡自己,後者是雙方仍然互相喜歡。」
「哼!總之不可以駁嘴,姊姊說的話就是對的。」
姊姊辯不過,於是以權勢逼壓弟弟。好一句姊姊說的話就是對的,逸謙當然無話可說,其實這麼多年來他亦習慣了她的這一套,每每鬥不過自己,就是會使出這張「皇牌」。逸謙看見姊姊右手抓著一個袋子,久久沒有放下。
「說起來,你手裡提著的是甚麼東西?」
「哦,這個是電子遊戲機,打怪獸的。知道你終日躲在這兒會感到悶,所以特意跑去買給你玩。」
姊姊從袋裡拿出一部細小的電子遊戲機,按下按鈕後傳出嗶嗶聲響。逸謙伸手拿來一看,想起小時候每每經過玩具店總是嚷著爸爸要買電子遊戲機,不自覺地暗笑起來。
「打怪獸……現在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怎麼會玩這種電子遊戲?」
「你知道嗎?嘻,在我心中你永遠是小孩子。」
「姊姊,我擔心日後右腳不能復原,會成為家庭負累。」
「傻瓜,無論你昨天、今天、甚至是明天變成怎麼樣,永遠都是我的好弟弟。我保證家裡沒有一個會嫌棄你。」姊姊來到病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如果將來有誰嫌棄或取笑你的話,我一定會好好地揍扁他、教訓他!」
「女孩子之家不可以使用暴力。」
「剛才你不是說過,現今男女平等的嗎?」姊姊握著拳頭說。「男孩子可以打架,女孩子亦然。嘿嘿!」
「誰家的男孩找到你這位女友真是不幸。」
「嗯,說到男朋友,我現在要離去。這幾個星期每每下班後立即前來探望你,阿邦已經投訴了好幾遍,還以為我變心喜歡上別人。」
「姊姊就是這麼樣,經常只是顧著自己而忽略了人家。」
看著姊姊匆忙離去的背影,逸謙投以一笑。不經不覺,住在醫院已經有三個星期,醫生吩咐過不可以下床,他終日躺在病床上。在這段日子,雖然爸爸請假陪伴自己,姊姊下班後很多時候會推卻男朋友的約會前來探望,希望自己不會傷心。只是,每每當他閉上眼睛,就是會想起湘湘。
「怎麼一個人獨自在這裡發呆?」
「醫生,你倒是懂得開玩笑。你說我的足踝受傷,一段日子內不能下床走動。在這個房間內,除了躺在病床上發呆,我不知道還可以做些甚麼。」
「聽你這麼說,倒是真的。哈哈!」醫生笑起來。「我知道一直待在床上並不舒服,逸謙,你想下床走走嗎?」
「嗯,如果能夠下床走走當然好;只不過如果這樣做,因為不小心而有可能使傷口惡化的話,我寧願暫時不要下床。」
「不用擔心,昨天照過X光片,右腿患處看來復原得不錯。」
「記起在第一天你說過,我日後走路的時候會不方便,是真的嗎?」
「是的。」
醫生點點頭,雖然在他心底裡倒是不情願將這個事實說出來。聽到對方的回應,逸謙低下頭,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甚麼。
「原來是真的……不知道我走路的時候會是甚麼樣子。」
「我們走路的時候,正常來說,一隻腳向前踏另一隻腳向後屈。依我看,你的右足不能大步踏前,即是說,左腳永遠會走在前方。」
醫生攤開左手,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手掌上一拐一拐地移動,模擬逸謙將來走路時的情形。
「那麼我的右腳將來有機會康復嗎?」
「這個很難說,雖然現今醫學昌明、手術技巧一流,有些事情對於聰明的人類來說仍是無能為力。我們何嘗不想看到每個人都是開開心心地離開醫院?」
「不明白為甚麼這些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上天對待我並不公平,為甚麼?」
「現在還是不要想這麼多,兩星期後你要接受一個足部矯型手術。手術後你仍要定期回來做物理治療。希望在往後的日子,你能恢復走路能力。」
「如果做物理治療無效呢?」
「那時你要終生與拐扙或輪椅為伴。」
逸謙沉默起來,雙眼凝望著貼近牆邊的一枝拐扙。他心裡在想,為何當天發生意外後死去的不是自己,這樣的話,至少現在及日後不用受苦。
「如果是這樣的話,人生還有甚麼意義?」
「你錯了。前方的路仍長仍遠,視乎你怎樣去看待、去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問題天天都有,即使你是滿不願意,路子還是要走。其實人生就是充滿希望,為何不以正面去看這件事情?」
「正面,醫生,你倒是說得容易。」
「如果有機會的話,到其他病房繞一圈,你會發覺到很多長期病患者對生命的熱衷。」醫生回答。「世界真是不平公,想生存的沒有機會,不想生存的偏偏仍在。」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問題天天都有,只要能夠接受這一刻、面對現實,將來的路子仍是很多很多采多姿。被醫生這麼一說,逸謙感到有點慚愧。是的,想起近來香港的經濟低迷,新聞不斷報導自殺個案,他們其實不是不能夠生存下去,只是沒有想通這一點。無論生活怎麼艱難,我們都要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