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過路人
中環區──商業中心聳立,一座座宏偉和各具特色的建築物四處可見。這些建築物都是經過專業人員的精心建築、室內設計、城市規劃、樓宇勘察等工程服務而落成。位於荷李活道某幢商業中心十二樓,有一間大型建築設計公司,專門提供這些服務。
叮!升降機門徐徐地打開的同時,透過門隙看到一位頭髮到肩、雙眼明亮、瓜子臉、瘦身材和配戴眼鏡的年青女子,走出升降機後向前行十多步來到公司正門。她穿著一件深藍色襯衫,配以黑色絨質外套和淺啡色毛毛質地柔軟裙子,穿上一對黑色皮鞋,右手提著一個灰色手袋。
站在公司正門,她如平日一樣給予自己一個微笑用以表示會有美好的一天,臉上頓時流露出只有淺笑時才讓人看見的兩顆酒窩。她微笑的樣子蠻討人喜歡,倒是會令看見的人有一種心醉和著迷的感覺。
公司正門由兩扇自動玻璃門掩著,經過接待處是工作室。她微伸出左手,看著腕錶上的日期,心裡在想,自大學畢業至今已有五個月,想不到這幾個月時間過得很快,還有個多星期便是廿二歲生辰。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名小孩子。
走進辦公室,眼前是一條寬闊的走廊,走廊盡頭是一道牆,牆上裝上幾扇大玻璃窗。早上的時候,陽光照進來使整個辦公室十分光亮。抬頭一看,潔白的天花板懸掛著一個個鐘乳狀掛燈;在辦公室左右兩旁設有幾個小間隔,每個小間隔內放置一部電腦和文件架,在小間隔和窗子間放置幾個高高的書櫃。
「仲希早晨!」聽到正門自動關起,兩位同事探頭一望,異口同聲地說。
「各位早晨!」剛剛走進辦公室的年青女子,郭仲希,向兩位點頭打招呼。
「看來你今天特別開心,有甚麼歡喜事?」
「沒有呢,我每天也是感到愉快的嘛!」
她向前走再左轉,來到自己的小間隔,放下小手袋浦一坐下,看到鍵盤上有一張黃色小報事貼,上邊寫著「仲希早晨,別忘記早上十時半開會喔!──心愉」,於是從電腦熒光幕旁提起一枝藍筆,在小報事貼的底邊寫上「我記得喔!」將它貼在右邊懸掛在小間隔的報告板上。
啟動電腦和熒光幕後,仲希從手袋裡取出兩張電腦磁碟,分別地插進軟碟機將檔案拷貝到硬碟,跟著執行一個電腦輔助設計應用程序,將檔案讀取。熒光幕投映出幾幅密集的平面圖則,還有一幅大廈結構的三維立體圖,對於自己在這幾天悉心的準備,她感到滿意。
十時半,仲希取起一本筆記本和剛才打印出來的圖則,來到會議室坐在一個角落,凝望著擺放在桌上的一組樓宇模型。不久,看到女上司心愉和兩位陌生男子進來,心愉順手把門關上。
心愉是一位長髮女子,三十來歲,給予人們一份成熟和穩重的感覺。除了先天所擁有的一種氣質,大概是因為臉上化了一層淡妝和穿著一套稱身的黑色套裝。
「各位早晨。」仲希立即站起來,向眾人鞠躬。
「早晨。」其中一位男子向她點頭。
「在進行『藍海灣畔』計劃前,大家應該是初次見面吧?現在讓我先來介紹,我姓唐,」心愉看到仲希的舉止,臉上流露出一絲微笑。「這位是羅先生,這位是楊先生;他們分別是宏發設計建築公司的結構工程師和室內設計師。」
「羅先生、楊先生,你們好。」仲希伸手和他們握手。
羅先生短髮、體格寬橫,給人一種性格沉著感覺;楊先生身體稍為消瘦,下顎留有一束鬍子,給人一種不羈、鬼主意多多的樣子,就是一副設計師的模樣。
「而她是郭小姐,我們的助理,剛畢業不久入世未深。」心愉打趣地說:「雖然這是宏發和我們之間的第一次合作,倒是希望你們在跟著的日子能夠好好地鍛鍊她、給她寶貴的經驗,不用給我留情。」
「郭小姐,你好。」
「喊我仲希可以了,不習慣被人以郭小姐稱呼呢!」
四人找位子坐下,忙著為開會做設定。仲希將幾頁圖則取出來遞給心愉,羅先生亦打開一個圓柱狀長筒,從中取出一張大圖則,慢慢地攤開在會議桌上。同時間,楊先生將攜來的手提電腦打開,連接到會議室裡的一部數碼投映機上。
在會議中,和三位富有經驗的上司、工程師和設計師一起,亦看到他們如何表達不同範籌的意見,仲希倒是學會很多東西。她心裡在想,雖然在大學三年的學術生涯做過不少示範和演講,可說經驗充足,在這一刻卻會感到緊張。
「你們好,歡迎來到藍海灣畔,一個悠然和理想的居所。計劃共分三階段,這是第一階段,亦即是第一期建設。」楊先生說。「現在先讓我們看看整體平面圖,我們著重的不只是樓宇結構,無論是室內裝飾、戶外設計以及設施設備都在考慮之列……」
「嗯。」
仲希看到投映機放映出來的整體規劃圖,微微地點頭,心裡倒是感到興奮。正在演說的楊先生看見她的舉止,向她投以一個微笑。
「這是樓宇結構圖,大廈有四十六層。按傳統觀念,物業不設四、十四、廿四等層數,而廿三樓是空中花園,亦即是避火層。我們先看這張三樓平面圖。三房兩廳,這裡還設有環保露台。」羅先生在旁解說,心愉和仲希凝望著他。「關於三間房間的佈置可以看看以下幾張投映片……」
經過約兩個小時會議,眾人站起來互相握手。在會議過後,看著羅、楊兩位先生離去,仲希感到自己學習到很多新鮮的東西。
「唐小姐、郭小姐,今次很高興和你們合作,在此預先祝賀藍海灣畔共同合作計劃順利和成功。」
「我們亦很高興和宏發設計建築合作,相信大家日後還有很多機會見面。」
心愉陪伴各人來到接待處外,眾人仍是有說有笑。待升降機門打開,羅先生和楊先生溜進去後,看著升降機門關上,心愉轉個身子舒了一口氣。她的舉動恰好被仲希看個正著。
「怎麼樣,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
「不,只是剛才感到頗大壓力。」
「你亦會感到壓力大的嗎?」
「這個當然,尤其是在你差點推跌那組模型的時候。」
「嘻,幸好察覺得早,不然剛才必會弄得一團糟。」
仲希返回小間隔,繼續自己的工作。下午五時半,她經過會議室,漫不經意地發現有一張卷起的圖則放在桌邊,想起是早上羅先生攜來的。仲希並沒有觸碰,來到心愉的辦公室輕輕敲門。
「仲希?請進來。」
「心愉你好,剛才在會議室看到一張圖則,想必是羅先生忘記取走。」
「這個不用緊張,如果圖則是重要的話,他們必會回來收取。」
「可是……」
鈴鈴──仲希剛開口說話,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鈴聲,心愉伸手接聽。來電者是羅先生,他正在設計建築公司與幾家地產商洽談中,途中發覺在早上遺留圖則在會議室。由於一來一回費時,所以現在不方便派人到公司將圖則取回再截返。
「你說得對,他們致電過來,說遺留圖則在這兒,著我們現在送回到他們的公司去。」
「我願意將圖則送回去。」
「這個,一位女孩子獨個兒前往不太好。」心愉垂下頭望望桌上的小時鐘,猶豫一會後抬起頭:「現在快要下班,不如這樣,我駕車陪你到他們的公司去,回程時順道送你回家。」
「是的。」仲希點頭。知道上司專程接送自己,她當然沒有異議。
「那麼你現在先執拾東西,我們五分鐘後在接待處匯合。」
仲希提著圓筒返回小間隔取過手袋,尾隨心愉一同離開公司,前往樓下停車場。在遠處看到一輛深綠色豐田四門房車,心愉從衣袋裡取出一個遙控開關,將車門打開後先讓仲希坐在左邊乘客座位,跟著走到右邊司機座位坐下。
停車場裡傳來車子引擎開動聲響,車廂內播出悅耳柔和的音樂,房車慢慢地駛離停車場。看見一位個子高大的保安人員站在監察室,心愉輕搖左手和對方打招呼。
「多謝你,心愉。」
「哦?為甚麼無緣無故向我道謝?」
「倒不是無緣無故,你知道嗎?在這幾個月你一直給予我很多機會。」
「不,這些都是你自己在平日努力爭取得來。我對大家一視同仁,並沒有特別偏愛或厚待你呢!」
「我知道自己剛畢業不久,工作上總會出錯。今天開會時險些兒給你驚喜。」
「沒錯,你說自己是畢業生,試問有誰一出來社會做事不會出錯?」
「就是覺得自己做任何事總會有不完美的地方。」
「這樣想吧,如果一開始工作已經做得完美,那麼將來可以如何改善呢?」
「可以一直保持完美狀態嘛!」
「回想起當時的我初初入這一行工作,倒是和你差不多,一名熱血青年。要算的話或許我撞板的次數要比你現在的還多呢,哈!」
「我希望在跟著日子,可以盡量地減少出錯,甚至是完全沒錯。」
「在五月份畢業的你,第二天便立即上班工作,當時真的給你嚇了一跳。比著是我,一定會先到外地旅行遊玩一陣子才回港工作。」
「到外地旅行?對我來說是太奢侈。我住在公共公村,爸爸媽媽經常辛勤地工作,現在我已經畢業,倒是希望他們可以輕鬆一點。要玩樂的話,我寧願在這幾年多掙點錢,先讓爸爸媽媽到外地旅行。」
「你是一個不但孝順而且勤奮上進的女孩子,將來一定有很好的前途。」
被上司這麼一說,厚臉皮的仲希這一刻竟然臉紅起來,她瞬即則著臉兒望向車窗外,是恐怕給對方看見吧?
「謝謝。說起來,不知道你在工餘時候有沒有甚麼消遣?」
「我嗎?哈,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即使回家後總是會想著和建築設計有關的事項。不過間中會約會朋友逛街、看戲、吃飯。不知道你在工餘時有甚麼消遣?」
「工作一星期,在周末下午回家後我會休息。」仲希將臉兒轉回來。「在周日上午和家人到酒樓茗茶,下午參加義工活動。」
「參加義工活動?看來很有意義。」
「是啊!不單止可以幫助別人,知道有需要人仕得到幫助,自己會感到喜悅,而且從中能夠學習和體會到不同的事情。」
「那麼在這個星期天你會參加甚麼義工活動?」
「這個星期天義工團將會到醫院探訪一班小朋友,和他們玩遊戲。」
……。
※ ※ ※
星期天,無論在街上、商場、圖書館,四周滿是人們,濟得水洩不通。
在醫院某間病房內,逸謙提著一枝拐扙在練習走路。可是每每當他提起左足的時候,右腿會有一種像要被扯斷的痛楚,這種痛楚傳到心底裡,好不易受。一星期前,他仍有一股衝勁,認為透過物理治療可以使他的傷患痊癒,自己很快可以如常人一樣正常地走路。只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右腿的活動能力仍是一樣,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
漸漸地,逸謙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爸爸和姊姊為此經常前往探望,醫生亦建議家人多點陪他出外走走,一來終日不用困在醫院裡,二來藉此鼓勵他多些走路和鍛鍊足腿肌肉,三來可以增進大家的感情。
因為這樣,每逢周末、周日,爸爸和姊姊一定會到醫院探望逸謙,甚至陪他到別的地方吃午飯,共聚天倫享受家庭樂。
在街上走路要依靠拐扙一拐一拐地走,逸謙知道自己的步行速度很慢,比烏龜還要慢。縱使家人經常攙扶走路,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認為家人一直在可憐自己,要不是自己是弟弟,要不是自己年紀最小,他們早就離開自己遠走高飛。
「弟弟,吃這隻雞脾。」在大排檔,姊姊夾一隻雞脾到逸謙碗裡。她的舉止就像小時候,每每吃晚飯有雞脾的話,一定會先夾給弟弟。
「不要。」逸謙將雞脾夾回到姊姊碗裡。
「怎麼了,姊姊夾雞脾給你為甚麼不要?」看到兒子異常的舉動,爸爸感到有點愕然。
「你們根本就是在可憐我!」
「為甚麼你有這樣的想法?」爸爸問,姊姊則一直保持沉默。
「不是嗎?你們經常和我一起,我不單甚麼做不到,走路的時候慢得像蝸牛,害你們花了大半天在等候。要不是你們可憐我,現在不用來這些地方吃午飯。」
「你要知道,我們是一家人。無論你變成怎樣,我們都是一家人。」姊姊說。「你現在這樣消極,對病情沒有幫助。」
「沒用,即使怎樣努力,我知道右腿不會痊癒。」逸謙搖搖頭。
「誰說你的右腿不會痊癒?是陳醫生抑或是張姑娘?」
聽到逸謙的說話,爸爸顯得一臉嚴肅和緊張。他著急地追問,恐怕兒子的右腿會有甚麼問題。逸謙看見爸爸的樣子,又看見姊姊皺著眉頭,心底裡其實知道家人很著緊自己,不禁嘆了一口氣。
「不,爸爸,是我自己這樣認為。每天這麼用功地做物理治療,已經兩個多月吧?我不是傻瓜,我不是三歲小孩,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不要胡思亂想。」姊姊回答。「你知道嗎?做物理治療和學習一樣,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事。你總不會在某天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突然間甚麼都懂得吧?」
「姊姊說得對,現在你不要想太多,物理治療要每天做。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突然發覺到,自己可以不用依靠拐扙走路,甚至行動自如。」
「希望是吧。」逸謙低頭望望自己的右腿,又望望身旁的一枝拐扙。
「好了,我們不要只顧說話,不然飯菜都變冷了。」爸爸招手說道。
「姊姊,我……我想……」
「怎麼了?」正當若琳以筷子夾著雞脾,準備往口裡送去的時候,卻聽到弟弟吞吞吐吐地叫喊自己。
「我想吃這隻雞脾,可以嗎?」
「當然可以。」若琳將雞脾再次夾進逸謙的碗裡,爸爸看見他們如昔日那樣相親相愛,臉上流露出一絲笑意。
下午二時,在九龍區樂富中心平台,二十多名青年聚集在一起坐在地上。他們穿著簡絜的服飾,正在聆聽站在前方的幾位青年說話。
「各位團友,我們將會前往觀塘聯合醫院探訪小朋友,現在先講解團友一會兒怎樣被分配。」一位男團長提起左手持著色帶,向著眾人說話。「這裡有四種不同顏色的色帶,會隨意發給你們。取過色帶後請斜掛在自己身上,像我這樣。」
「沒錯,你們將要被分成四組。當四組分配完畢後,你們要從中選出一位組長。」站在男團長旁的一位女團長繼續講解。「到達醫院後醫生和護士會給予我們指示,每組會被編到特定的房間和小朋友玩耍。」
「有一點值得注意,在醫院裡不可以開著手提電話,這樣會影響儀器運作。到達醫院後我們會再提醒你們將手提電話關上。」
男團長看到一位團友在談手提電話,於是說。說畢,兩位團長向眾青年分派色帶,仲希取到一條黃色的,立即將它掛在身上。看到其他身上掛上同樣顏色色帶的團友站在平台另一邊,她跑過去和組員匯合。
眾人分成三組乘搭專線小巴,由樂富前往醫院。沿途中,仲希致電給朋友,約好今晚到旺角看電影和吃晚飯。正當她想致電回家的時候,專線小巴已經停泊在醫院外,團友相繼下車。她看看手提電話,跟著將它關起來,放進背包裡。
在聯合醫院兒童病房,一班義工青年探訪十多位小朋友和他們的父母。探訪節目包括唱兒歌、玩遊戲、扮明星及聊聊天。對於這次探訪小朋友和家長們顯得非常踴躍、反應熱烈,一班人玩得非常開心。
對於仲希來說,給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小女孩,因為患上某種疾病而頭髮早已脫落,身體亦異常地消瘦,雙手和雙腿曾經動過好幾次手術,她要坐在輪椅上。因為行動不便,所以未能陪同大家一起參與種種遊戲,然而在眾人當中,她卻是笑得最燦爛的一個。仲希一直陪伴她,和她說笑。
「媽媽,我現在出外當義工。」
「出門後一切小心,你今晚會回家吃晚飯嗎?」
「應該會,不,可能約了朋友吃飯,暫時未能確定。」
「那麼如果你不回來吃晚飯的話,傍晚前致電回家告訴我。」
「是。」
正當各人仍在玩遊戲,仲希想起今晚約會朋友出外吃晚飯,卻忘記致電回家通知媽媽不用給她預備晚飯。她從背包裡取出一部關著的手提電話,拇指輕輕地按著開關按鈕,卻記起在醫院內不可以使用手提電話。
「不好意思,我想出外致電回家。」
「嗯,不要四處亂走,不然會迷路。」
聽到團長的悄皮話,仲希倒是會投以一笑,還向他伸出舌頭扮鬼臉。她獨個兒離開兒童病房,在前往醫院大堂途中,看見一位穿白袍的男子扶著拐扙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正是逸謙!
經過對方身旁的時候,仲希漫不經意地看到他戴著一副深黑色鏡框眼鏡,體形略肥。逸謙得知有人在身旁走過,感到被人凝望著,於是抬頭一望,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一位樣子蠻可愛的女子正在望著自己,二人四目交投。
仲希看到對方亦在凝望著自己,感到尷尬,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她還是硬著頭皮,向對方微微點頭,勉強地微笑。看到她剛才微笑時在臉上浮現出來的酒窩,逸謙舉起右足向前踏一大步,卻察覺不到拐扙在攔著自己,一不小心整個人絆倒及摔得四腳朝天。
「哎喲!很痛呀!」
「你怎麼了?」
仲希立即上前蹲下身子,攙扶對方。被一位不認識的女孩子扶著手臂,逸謙的心砰砰地跳,臉兒亦刷一聲變得通紅。怎麼了?男孩子之家竟然在女孩子面前臉紅,真是羞家!這是他心裡的第一樣想到的事情。
「怎麼會坐在地上?」這一刻,一位短髮女子從後方匆匆地走來,和仲希一樣蹲下身子攙扶著男子。她抬起頭望著仲希,察覺到她身上掛著一條黃色色帶,說:「小姐,謝謝你剛才幫忙。」
「不用謝,剛才我沒有幫忙過甚麼。」仲希搖搖頭。
兩位女子各執左右手,一同扶起男子。仲希再蹲下身子將一枝拐扙拾起,交還給他。看見對方這麼有心,短髮女子伸出右手,仲希亦伸出右手和她握起來。
「我叫若琳。你來這兒探朋友嗎?」
「我叫仲希,今天參加義工團來這兒探訪兒童。」
「看來你很善良,現在這個年代、這個社會已經很少人像你這麼好。」
「不要這樣說,其實社會上還有很多好人,只是我們遇不到而已。不好意思,因為要致電回家,我想現在不能談下去。」
「說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吧?嗯,再見。」
夾在兩位女子中間的逸謙,每每想開口說話的時候,不是給若琳搶了嘴便是被仲希先開口,他在無可奈何下扁著嘴巴。良久,仲希轉個身子繼續向前走,走了幾步她探頭偷望,可是被早已經調頭的若琳看過正著。仲希立即回望前方,帶著急促的步伐向前走,若琳心裡若有所思,好像想到甚麼地方去。
「要告訴她,我是你的姊姊,不是女朋友。」
「姊姊,你在發甚麼神經?」
「沒甚麼,我擔心她誤以為我們是一對情侶。」
「……。」
仲希在大堂致電回家後,返回兒童病房途中,遇上若琳。不曉得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這樣地安排,若琳主動地打招呼,還和仲希談了好一陣子。當若琳離開醫院後,仲希站在大堂沉默起來,她將雙手伸到心胸前,撥動兩隻食指使指頭不斷地互相碰撞。
「逸謙,你好。」
「仲、仲喜?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來到一家病房,看到一位男子坐在病床上垂頭喪氣,仲希伸手敲門打招呼。聽到人家叫喊自己,逸謙探頭張望,看見對方,倒是顯得一臉緊張。
「嘻,這是秘密。我的名字是仲希,不是仲喜。不知道我可以進來嗎?」
「為何不可以?謝謝你,剛才你扶我站起來後,我忘卻道謝。」
仲希一邊說,一邊走進病房,坐在放置在病床邊的一張椅子。
「不用謝,我沒有幫忙過甚麼。其實,剛才在大堂遇見你的姊姊,她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還著我上來和你閒聊。」
「這個姊姊怎麼了,仲希,請你不要見怪。她就是經常好管閒事,恃著自己比我年長常常以霸權來欺負我。」
「其實你的姊姊不是你心目中那麼差,我看得到她很愛惜你。」
「怎麼樣?你們只有一臉之緣,竟然聯合起來站在同一陣線欺負我!」
「哈,你倒是有點可愛。女孩子當然會站在女孩子那邊。」
「你剛才說,姊姊提及過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不知道是甚麼?我倒是害怕她會亂說話,你知道的,女孩子的口是最不能守秘密。」
「她說你在中文大學畢業,因為車禍受傷而要留在醫院。在留院的兩個多月,除了物理治療時間,你終日只會獨個兒躲在病房裡。」
「唉!姊姊倒真是好管閒事,你不要理會她。說起來,仲希,你現在仍是學習還是工作?」
「我五月已經畢業,在香港大學主修建築,現在於一間建築設計公司當見習助理。」
得知對方在香港大學畢業,主修建築,縱使逸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底裡還是感到自己比不上人家。
「我在中學學習時成績並不理想,要考上大學只好選擇一些較偏門的學科。」
「不要這樣說,能夠考上大學已是不錯。不知道你將來打算當甚麼?」
「我的志願?說來慚愧,直至現在仍沒有想過。不知道你的志願是甚麼?」
「小時候我經常憧憬將來要住大屋,生活過得舒適,和家人一起開開心心。現在我希望將來能夠有機會參與設計成為世界知名的建設。」
「很好的理想呢!」
……。
二人談了約半個小時,這時仲希才想起要回到兒童病房當義工,她站起來。得知對方準備要離開病房,逸謙感到有點失落。
「不知道我們將來仍可以見面嗎?」
他心裡在想,句子已經溜到嘴唇邊,只要輕輕地張開嘴巴便可說出來。只是,內向的他沒有勇氣張開嘴巴。自這天以後,逸謙沒有遇上仲希,每每夜闌人靜的時候,他心底裡會不期然地想起她。
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了差不多一個星期。
「醫生、醫生,不得了!小花突然全身抽搐,快過來看看。」
「怎麼會這樣子?」
星期六早上,正當逸謙如常地進行物理治療的時候,一位女護士從遠處經過,帶著氣促地叫喊。好幾位醫生放下手裡的東西,急忙地往兒童病房跑去。這時,逸謙右手提著的拐扙突然滑掉跌在地上,嚇倒站在身旁的物理治療師。
在兒童病房裡,兩位護士分別地按著躺在床上的一位小女孩,她的身體不斷地抽搐使病床震動得厲害,在她的臉上流露出異常痛楚的表情。站在病床邊還有一位婦人,是小女孩的媽媽。
其中一位趕來的醫生立即替她注射藥物,另一位醫生戴著聽筒探查小女孩的心跳情況。約過了五分鐘,小女孩終於靜下來,卻滿頭冷汗。站在一旁的媽媽仍沒有放下緊張的心情,細心地以手帕替女兒抹汗。
「陳醫生,我感到很辛苦。」
「小花,不用害怕,現在已沒大礙。陳醫生永遠都會站在這兒為你守候。」
「我是身體是不是有毛病?」
「不,你很健康,身體一切正常。」
「剛才有一位大哥哥告訴我,將會帶我到爸爸那兒去,爸爸會陪伴我。」
「是哪一位大哥哥?」醫生左顧右盼。「他在這兒嗎?」
「閉上眼睛後四周漆黑一遍,看不見哥哥的樣子,不過是他告訴我的。」
「不要、不要,嗚嗚嗚……」聽到女兒的說話,媽媽拼命地搖頭。
眾醫生護士看到這個情境,無不是眼眸紅紅的。這時一位護士將小女孩的病歷記錄端到陳醫生跟前,他伸手接過後細心地看,一直看一直深深地呼吸。眾人看著醫生的表情,房間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小花的生辰是十一月八日,今天是……」
「今天是十一月六日,星期六。」一位護士回答。
「還有兩天。小花,」醫生蹲下身子,問小女孩:「可不可以告訴醫生,你今年的生日願望是甚麼?」
「我,」看到醫生一臉慈祥,小女孩眨眨眼睛,認真地想。「我希望哥哥姐姐可以再次探訪這兒,和我們一班小朋友玩遊戲,我還要向一位姐姐說多謝。」
「哥哥姐姐?」陳醫生再次左顧右盼。
「我想她是指一班義工團員,上星期天有一班青年來這兒陪伴大家渡過一個很有意義的下午。」媽媽解說道。「那一晚小花告訴我,很久已經沒有人陪伴她玩耍,感到份外開心。」
「你們知道那團義工青年是哪兒的組織?」陳醫生站起來,緊張地問。
「不知道,不過可以到詢問處查查看。」一位護士回答。
「小花,醫生答應你,明天下午,哥哥姐姐會再次來這兒陪伴你們玩耍。不過醫生倒是有一個條件,你一定要答應。」
「是甚麼條件?」
「明天早上你定要準時起床,跟著不可以睡覺,準備下午和大家一同遊玩。」
「沒問題。」小女孩肯定地點頭,天真無邪地回答。
「黃太,我們能夠做到的是這麼多,對不起。」
對於陳醫生的一番說話,媽媽閉上眼睛。雖然在眾人面前她拼命地強忍著,不允許自己發出嗚咽聲,可是兩行淚水還是悄悄地從眼角流下來。
「媽媽,你為甚麼哭,是不是被人家欺負?你們不要欺負媽媽!」
「小花乖,媽媽沒有大礙。得知你明天能夠和哥哥姐姐玩耍,我開心不已。」
隨後,陳醫生伙同幾位醫生護士到詢問處,他提議一同前往樂富村找義工團員。只是,其他人覺得只有半天時間根本做不到甚麼,一位醫生提議不要花時間為一個普通的病人,一位護士提議試試找另一班青年前來探訪。陳醫生不接納眾人的提議,爭辯了好幾分鐘,結果大家以還要工作為由各自離去,留下他一人站在詢問處。
陳醫生很想立即請半天假,離開醫院駕車前往樂富中心。然而在半小時後有一項手術等著他進行,所以走不開。待手術完畢已是傍晚五時許,他立即離開醫院,在駕車途中一直和一位團長通電話,得知義工團員明天打算到石硤尾村探訪老人。
「不好意思,我們和屋村辦事處已經約好時間,很難推卻。」
「可否破例一次?暫時將探訪老人活動推延一星期?」
「醫生,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亦明白你是為了一位病人。只是,這個我們很為難,況且很多團友明天已有節目,只有七、八位能夠參與。」
「或許可以將明天能夠參與探訪的團員聯絡電話交給我,讓我通知他們?」
「我想不太可能,這個涉及個人私隱。」
「不如將我的聯絡電話告訴他們,讓他們與我聯絡,這個可以嗎?求求你。」
「這個,好吧,那麼現在讓我通知他們。」
「謝謝你。」
星期天下午二時,四位青年跟隨陳醫生一同來到兒童病房,雖然只得幾人,不過眾人倒是很努力地與小朋友及家長嬉戲聊天。約兩個小時後,他們相繼離開醫院,唯獨是仲希仍然逗留在病房裡。
「你是仲希。」小女孩的媽媽走過來打招呼。
「是,伯母你好。」仲希有禮地回應。
「多謝你上星期陪伴女兒玩耍聊天,她說渡過了最快樂的一天。」
「不用謝,能夠和小朋友遊玩,我亦感到高興。不知道她在哪兒?」
「女兒因為要休息暫時不能下床。這是她昨晚親手畫的,還著我今天一定要親手將它送給你。」
仲希伸出雙手,有禮地接過對方端來的一張圖畫紙,一幅在綠草如茵的大地,種有很多樹。藍色的天空有一條七色彩虹,圖畫中間畫有一位頭髮到肩、瓜子臉、瘦身材、穿白裙的小天使。小天使長有一對翅膀,左手手裡提著一枝長棒,棒子末端有一顆金色的大星星;右手牽著一位站著的小女孩,小女孩長有頭髮、不用坐輪椅。在圖畫的下邊,有一行這樣的句字寫著,還畫有一朵開得燦爛的小黃花:
「仲希姐姐,謝謝你。──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