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交換生
來到沙灘,小朋友在玩推沙,大朋友在擲飛碟、打排球。看到深藍色的海水,凱娜流露出一副異常喜悅的神采。她連忙地蹲下身將鞋子脫下,一手抓著後赤足在沙灘上一邊奔走一邊彈跳。安迪看見凱娜的舉動,亦連忙地將鞋襪脫下,尾隨著她。二人沿著沙灘邊漫步,凱娜甚至跑到水裡,雙腳浸著清涼的海水。
「喲呵──」
一會兒後,凱娜開張手,向著大海叫喊。這時一個海浪朝著沙灘衝過來,她立即向後閃避。站在一旁的安迪由於著迷地注視對方,被浪花濺濕了褲子。看到他那狼狽的樣子,凱娜頓時捧腹蹲下身大笑。
「真是不幸!今天的我沒有甚麼運氣,哈。」
「哈哈哈,只好怪你反應遲純、笨手笨腳、人頭豬腦。」
「甚麼人頭豬腦?嗯,你現在看來異常地開心,與剛才形成一個強烈對比。」
「是嗎?哈,不知道是甚麼原因呢!多謝你,我很久沒有感到這樣舒服。」
「其實……」
凱娜站起來,無意間伸出左手輕輕地按著安迪的肩膀。天上的太陽斜斜地照射著沙灘,彌漫在沙灘上的浪漫氣氛正慢慢地纏繞在二人身旁凝聚。被安迪定睛地注視著,凱娜一時間不懂得呼吸,只聽到自己的心臟不停地撲通、撲通在跳。
「你知不知道,這樣地望著人家,人家會感到不好意思的啦!」
「天娜,咳,我想問,我們可否做個朋友?」
「當然沒有問題。」凱娜將臉兒輕輕地向前傾,跟著抬起頭。
「那麼我們日後會否再見?」
「不。」對於第二個問題,她倒是不情願地搖搖頭。
「為甚麼?」
「因為我快要搬家,離開這兒,到聖荷西去。」
凱娜轉個身子,凝看著大海的盡頭、與天空接合的地平線。望洋興嘆,正是形容她這一刻的心情。良久,她閉上眼睛,鼻子輕輕地抽搐,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雖然沙灘四周一遍喧鬧,安迪倒是清晰地聽到凱娜在飲泣所發出的嗚咽聲。
「天娜,你在哭嗎?」
「只是有沙子吹進眼睛,不用理會我。」
「那麼先睜開眼睛,讓我替你將沙子吹出來。」
安迪繞到凱娜身前,卻看見對方沒有將眼睛睜開,只是輕輕搖頭。凱娜一直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安迪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心裡在擔心自己剛才是不是說錯甚麼話開罪對方,導致她哭了出來。
「我不想搬家,我喜歡這裡,我真不甘心。為甚麼一定要遷就阿哥?為甚麼不嘗試站在我的立場去想?為甚麼一次也不讓我?為甚麼──」
「既然喜歡這裡,留下來吧。你已經是成年人,有選擇權利,自己的路應該由自己去安排、由自己去走。」
「謝謝你,安迪,不過算罷。」凱娜舉起左手揉眼睛,繼續說:「或許是剛才將長期抑壓在心底裡的不快說了出來,現在感到好多了。真的。」
說畢凱娜低下頭沉默起來,在沙灘上慢慢地走著,安迪不發一言尾隨。不曉得走了多遠,她抬起頭看到一對金髮外藉青年男女站在前方,女方手裡拿著一枝太陽油,男方伸出左手按著對方的肩膀,右手繞過她的腰,二人肆無忌憚地擁吻起來。
看到二人的舉動,凱娜立即調頭走,卻不知道安迪一直尾隨著,險些兒在他身上撞去。這一躺,安迪倒是迅速地向後彈跳,避開了她。
「今趟我總算是身手敏捷吧?」安迪咧著嘴說。
「該閃避的時候不閃避,不該閃避的時候卻閃避。正一笨蛋。」凱娜心想。
「其實,聖荷西距離這兒不遠。乘搭飛機的話只須七十五分鐘。如果你喜歡,日後我可以經常抽空前往探望你。」
「別傻了,時間不是一個問題,乘搭飛機浪費金錢。」
「浪費與否,在乎你怎樣去看、是否值得。如果我認為值得呢?」
「其實,我認識瓊這麼久,你是她的學院同學,應該比我更清楚她是一位不煙不酒不粗話的女孩。她的人品很好,我可以保證。安迪,你可以嘗試和她交往。」
「是瓊對我說你是一位好女孩……」這刻安迪心裡在想。
「好了,現在時候已不早,我們回家吧。」凱娜拭拭眼睛,說道。
「……。」安迪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頭表示認同。
在車廂裡,二人沒有再說任何話,凱娜先是送對方回家,跟著獨個兒駕車回家。回到家裡,看到哥哥已從儲物櫃裡取出幾個行李箱,她感到很憤怒,不發一言、氣沖沖地往自己房間走去。啪──二樓傳出有人猛烈關門的聲音,在廚房煮飯的媽媽連忙地探頭察看。
「剛才發生甚麼事?凱風,你摔倒嗎?」
「不,天娜剛剛回來,便跑回房間。」
「這個是甚麼態度?」
「由得她吧!」
※ ※ ※
「方庸,怎麼仍留在這兒工作?」
「啊!給你嚇了一跳。」
位於加洲聖塔克萊拉,距離聖荷西不遠,科技公司林立。沿著大美國林蔭大道向北走,有一座外表看上去是深棕色的科技中心。在頂層一間辦公室裡,方庸正坐在小間隔埋首編程,他的雙眼凝望著電腦熒光幕,雙手十隻指頭在熟練地敲打鍵盤。一位個子高大的外國籍男子突然地站在他後方、說著話,方庸倒是給他嚇了一跳,連忙地高舉雙手。他,正是老闆。
「哈哈,今天是星期五,現在已是傍晚七時半,其他人早已經離去。」老闆在附近抓來一張有滾輪的工作椅,坐上去後滑行到方庸身旁。「告訴我,你在編寫甚麼?」
「我正在研究如何以 ngram 統計方法設計一個錯別字辨正模組。」
「原來如此,那麼成功嗎?」
「演算法正確,可是整個程序運行得很慢。我只是以八篇全文為樣本,跟著故意地輸入串錯字的搜尋字詞,竟然要花上五、六秒,這個不能接受。」
「五、六秒,而且只有八篇全文作樣本,果然很慢。如要將它應用在半百萬篇全文的話,還有待改善。」
「是啊,我亦是這麼地認為。」
「嗯,好了,我想你現在是時候離開這兒。工作了一整個星期,一定感到很累吧?出外走走逛逛,或回家好好地休息,不要留在這兒,下星期再接再厲。」
「甚麼,你不歡迎我嗎?」方庸故作驚訝地反問。
「是啊,現在公司不需要你,你快些執拾東西離開這兒。」
老闆站起來,打趣地說,跟著伸手輕拍方庸的肩膀。方庸亦乖乖地將熒光幕關上,提起書包伴隨對方一同離開公司。二人走出公司,乘搭升降機由五樓落到地面那層,沿著行人道前往停地場,途中他們有說有笑。由於二人泊車地點不同,走了不一會便各自分道而行。
來到自己的車子旁,方庸朝四處張望一眼,平日寬大的停車場總是泊滿車子,在這刻卻只有幾輛車子停泊著。他取起車匙將車門打開,跟著坐在司機座位,順手將車門關上。在停車場裡傳出引擎開動的聲音,他知道是老闆將車子開動。
坐在車子裡的方庸並沒有立即啟動引擎,心裡在想著自己獨自在加洲大學柏克萊分校附近的公寓居住,然而自畢業後在這裡找到工作,於是搬到附近居住。不過,由於很多在大學裡認識的同學都是住在灣區──三藩市或奧克蘭──那邊,加上當時自己是一名三年級交換生,在學系裡所認識的朋友不多,所以每逢周末、周日他都會獨個兒留在家裡。
「喂?」正當方庸駕車回家途中,手提電話響起,於是接聽。
「庸,這是偉,我們幾位同事今晚打算到山景城市中心那間酒吧喝喝酒、跳跳舞,你打算一同前來嗎?」
「這個……」方庸考慮一會。「我不懂得喝酒和跳舞。」
「這個我們知道,不打緊,來這兒和我們一同聊天,反正你回家後沒有節目。來吧!星期五晚上,不要獨自留在家裡。」
「好的,你們打算何時到那兒?」
「讓我看看,應該是一小時多後,即晚上九時正。」
於是,方庸回家後立即到浴室洗澡、吃一點小食和更換便服,約八時半駕車離家,沿著八十五高速公路前往山景城,再沿著大街駛到市中心。由於是星期五,四周聚滿了人,好不熱鬧。來到市中心他倒是要花上十多分鐘才找到一處地方泊車。
方庸來到酒吧,看見外邊站了五、六位個子高大的青年男女,有的在高聲談話,有的在叫囂。在酒吧門邊還有兩位身材魁梧的保安站著,向每一位進場的青年檢查身份證明,不允許未滿二十一歲的青少年進入。
停泊車子後,來到酒吧門外,方庸從銀包取出駕駛執照,待保安檢查後,伸手拉門進入酒吧。浦一進去,看到的是一處寬闊的地方供人跳舞。熱血沸騰的音樂、狂野的舞姿,讓辛勤地工作一整個星期的人盡情地發洩、將壓力抒減。由於射燈不停地閃爍,很難清楚地看到裡邊的人和物,方庸看不見同事們,於是在酒吧內繞了一圈。
「嗨!庸,這邊啊!」其中一位同事招手呼喚,原來他們坐在一個角落。
「不好意思,剛才花了很多時間找泊車位。」
「沒所謂,我們亦是剛剛到來不久。」阿偉站起來,輕拍方庸的肩膀。「大家已經在酒區點了飲料,不知道你想喝些甚麼?」
「各人點了啤酒,不過如果你喝含有酒精的飲料,一會兒駕車回家危險呢。」
「偉,看來你太擔心庸。他可以點啤酒喝嘛,反正我們會逗留在這兒一段時間,待會兒他所喝的酒精早已被身體完全吸收。」另一位同事叫嚷。
「那麼讓我也點啤酒吧。」
在酒區櫃檯,方庸向酒保點選一枝喜力啤酒,返回眾同事所坐的那圍桌子。大家在談論近日在公司所發生的趣事,亦談論近期在戲院所播放的電影等等,有說有笑,嘻嘻哈哈不亦樂乎。
「喝過啤酒後,身體感到有點飄飄然,依我之見現在是跳舞的最佳時候。」一位同事急速地喝下最後一口啤酒,將酒樽輕敲桌面,搧動眾同事。
「哈!只有你是感到飄飄然吧了?」阿偉反駁。
「不,你們看看庸,不停地搖頭。看來他是醉了。」
「不會吧?他才剛喝下兩口啤酒。」
「哈哈哈……」
「庸,你行嗎?要不要一同出外跳舞?」坐在方庸身旁的阿偉問道。
「我真是不濟,沒喝幾口已經感到臉兒熱熱的。」
「只要出外跳舞擺動一下身體,流一點汗過後,會感到好點。」
「不了,還是你們跳吧,讓我留在這兒。不用擔心我,哈。」
看見方庸搖搖頭,其他同事相繼地站起來,向供人跳舞的地方走去。這時,一位身材高挑、擁有波浪形燙髮、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子提著一杯藍色的馬丁尼酒經過,坐在距離方庸不遠處。雖然在那裡燈光微弱,她的外表倒是把方庸吸引過去。
也難怪他,已是一位廿五歲男孩子,自從在科技大學修讀電腦科學後,班上有一百位同學,女生的數目十隻手指也能數到。加上性格不很外向,三年級在柏克萊學習的時候已沒有勇氣和膽量去結識任何朋友,更惶論是女生?
看到一位陌生男子有意無意地偷望自己,女子沒有甚麼行動,只是一直狀作察覺不到而已。她默默地坐著,繼續淺嘗手裡的那杯馬丁尼。方庸心裡感到奇怪,為何只有她一人到來這間酒吧喝悶酒?
「嗨!」正當方庸再一次偷望的時候,女子突然伸出右手,向他打了個招呼。
「……。」方庸頓時感到非常尷尬,臉紅耳赤。他心裡在想,幸好酒吧裡的光線不充足,幸好剛才喝了啤酒已有醉醺醺的感覺,不容易讓其他人察覺到。
「你好,」女子叫喊起來,方庸開始時將頭垂下,過了一會才抬頭探望。「可以過來坐在這邊嗎?」
「是我嗎?」方庸左顧右盼,看不同任何人坐在自己身旁,於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向自己的臉兒。
「沒錯,是你呢。如果不介意的話,可否過來這兒陪我聊聊?」
「……。」
方庸抓起自己的啤酒樽,站起來,硬著頭皮走到對方所坐的那圍桌子旁。女子伸出左手輕拍身旁的一張椅子,示意對方坐在自己的左邊,不用站著。
「哈囉,我叫……」女子猶豫一會,繼續說:「安娜。沒錯,我叫安娜。」
「安娜你好。我叫方庸。」
「哈,你果然懂得說廣東話,你是從香港來的嗎?」安娜打趣地問。
「剛才聽到你向我說廣東話,所以以廣東話回應。是的,在香港的時候我在屯門居住。安娜,你亦是一個香港人?」
「十七歲那年我和家人一同移民到來西岸。」
「十七歲,那麼你現在的年紀是……」話還沒說完,方庸看見對方輕輕地搖頭,而且豎起左手食指不停地搖晃,感到有點愕然。
「不不不,男孩子這樣直接地問女孩子的年齡,是沒有禮貌的表現。」
「是嗎?不好意思,這個我不知道。不過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年齡嗎?」
「當然不可以,無論是現在,甚至是將來我都不會告訴你,哈!說起來,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喝悶酒,沒有約會朋友一同前來嗎?」
「他們正在跳舞。」方庸輕輕地搖頭。
「原來如此,那麼你為何不出外和他們一同玩耍?」
「說來慚愧,其實我不懂跳舞,哈哈哈!」方庸說話時將左手伸出,輕拍自己的頭顱。「你呢?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喝悶酒,沒有約會朋友一同前來嗎?」
對於方庸的問題,安娜一時間沒有甚麼回應。她低下頭提起杯子,輕輕地喝下一口飲料,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不停地輕敲桌面。方庸凝望著她,直覺感到對方並不愉快。
「我不開心。」安娜說。如方庸所料,她果然感到不愉快,一時間卻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安娜亦知道,突然在陌生人臉前說這些話是會有點唐突。「不,現在沒甚麼了,你可以不用理會我。」
在酒吧的另一角落,阿偉和其他同事瘋狂了十多分鐘,已經感到非常疲倦,各人都在說笑平日只顧工作,沒有機會做運動。他們返回桌子後,看不到方庸的蹤影而感到奇怪。良久,一人發覺他正和一位陌生女子傾談,於是通知其他同事。
「噢,他們回來了。不好意思,現在大概是時候我要離去。」
「他們?」安娜感到奇怪。
「是我的同事們。」
「原來是這樣,那麼你回去吧。」安娜說,跟著看見方庸站起來,準備離去,還是補充一句話:「等等,你日後會再來這兒的嗎?」
「我不知道。平日我一個人不會來這兒,今晚是同事約我才前來這兒。」
「我一直在洛杉磯居住,不久前才搬到聖荷西,我們可不可以交個朋友?」
「聖荷西?距離這裡頗遠,為甚麼一個人來這兒呢?」
「我之前不是說過,我不開心嗎?」
「不開心的事情不要去想,相信過了今晚你會感到好點。」
「謝謝。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甚麼問題?」方庸眨眨眼睛,好奇地回問。
「我們可不可以交個朋友?」
「這個當然沒有問題。」
「那麼我們可以怎樣互相聯絡?有電郵嗎?」
「無論工作或在家裡,我每天都會上線,這是我的 ICQ 號碼……」
方庸從衣袋裡取出一枝黑色水筆,輕輕地移開盛裝著藍色馬天尼的酒杯,在一張杯墊上寫東西。其後,他返回同事所坐的桌子。安娜取起杯墊,細心地看,在上邊寫有一個六位數字,這麼細小的數值,想必他很早已有上網經驗吧?
沒多久,看著方庸和他的一班同事離開酒吧,安娜仍是坐在那兒,左手一邊玩弄杯墊,右手一邊握著還剩半杯的酒杯。良久,兩位陌生男子走前來搭訕。
「小姐,你好嗎?我們可以坐在這兒?」其中一位陌生男子問。
「不好意思,你們不可以坐在這兒。」
「怎麼了?不要這樣認真嘛!我們只是想找人聊聊天。」另一位陌生男子說。
「……。」
二人沒有理會,立即坐在安娜身旁。安娜先是給嚇一跳,隨後感到不對勁,於是站起來,朝酒吧正門走去。可是走了沒幾步,突然調頭返回桌旁。
「小姐,你知道我們並不是壞人吧?快坐在這裡陪我們一起聊天。」
「……。」
安娜不發一言,伸手取起桌上的一張杯墊,將它放進裙袋裡,跟著拔足往酒吧外跑去,怎麼也想不到兩位陌生男子會這麼厚臉皮。看著安娜的背影,他們互相望望對方一眼,不期然地聳聳肩膀。看來是又一次泡女計劃失敗了吧?
約半小時過後,安娜駕車回到家裡,由於在街上流連了一整天,加上剛才在酒吧喝了酒,滿身汗味和酒氣。她在房間裡的一個衣櫃內取出睡裙和內衣褲,前往浴室洗澡。在浴室裡,安娜先將花灑往一個盤子注水,然後將長裙脫下,放進盤子裡浸。然而當她站起來打算脫下內衣沐浴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些事情,連忙地將長裙從盤子裡取出來。
她一臉緊張地在袋口裡搜尋一番後,取出一張已經濕透的杯墊,看到杯墊上的六位數字變得模糊,不禁在原地磞跳幾步,心裡在怪責自己怎麼會這樣不小心。
※ ※ ※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星期二,美國東岸時間早上約八時四十五分開始,前後四架飛機分別地撞向位於曼克頓的世界貿易中心北塔及南塔,和位於華盛頓的五角大樓。在短短的兩個小時內,令到美國和全世界陷入一遍恐慌之中。這就是災難事件「九‧一一」的開始。一時間,很多人在議論紛紛、提心吊膽。
星期五晚上,一位穿藍色長裙的長髮女子站在酒吧外等候,看看腕錶,已過了兩個多小時。雖然是秋季,白天在太陽照射四周氣溫熱得很,晚上沒有太陽光線照射大地一遍寒冷,吹來的冷風使人感到刺骨。在典型的一天可以讓人體會到四季的溫差。她間中會張開手掌,呵一口暖氣然後合上手輕揉。
已經有三個星期,她總是站在同一個位置,為的就是等候一位男孩子出現。縱使有不少經過的路人邀請進酒吧喝酒和跳舞,她都會一一搖頭拒絕。晚上十時正,她如常地垂下頭、輕輕地嘆一口氣,帶著失落的心情駕車回家。
「天娜,這麼晚才回家,剛跑到哪兒去了?」回到家裡,看見哥哥和媽媽坐在沙發上看影碟,哥哥先說話。「九一一恐怖襲擊啊!不要四處亂走。」
「這個不用你管。」凱娜回答。「九一一又與我何干?」
「你知道嗎?公司明晚會在聖荷西市中心一家餐廳舉行宴會,還邀請員工的家人一同參加。」哥哥繼續說話。「下班時已經通知秘書我們一家人將會出席。」
「怎麼總是未詢問我便自作主張?」聽到哥哥的說話,凱娜突然板著臉兒,發起脾氣來。「你們可不可以尊重我?」
「哥哥提醒你小心恐怖襲擊,你卻在胡鬧甚麼?」媽媽轉個臉兒,怒視著女兒,不滿意她那不可一世的態度。「告訴我,明晚你有沒有甚麼節目?」
「這個有甚麼關係?」凱娜並沒有直接回答媽媽的問題。
「你不回答,是因為沒有吧?哥哥好心預你份兒,讓我們一同出席宴會,你卻不知道在發甚麼臭脾氣。我認為,若要人家尊重你,你先要尊重人家。」
「尊重人家,好一個尊重人家。自從搬來這兒之後,我一直找不到工作。」
「你才剛剛畢業,找不到工作有甚麼稀奇?即使我們不搬家,你亦未必在洛杉磯找到工作。」哥哥回應。「找工作可以慢慢來,況且現在我們家裡又不是遇上甚麼經濟困難。」
「當時我已經在幾家電影和設計公司應徵,要不是為了你,我現在已經在荷李活工作,甚至有份參與很多大電影的設計工作。」
「好了好了,事實是我們已經搬家,無謂整天在說假如沒有的事情。根本就是毫無意義。」媽媽說道。「既然你剛才說過,在洛杉磯可以找到工作的話,如果你有真材實料,在何處亦可以找到工作。」
「同意。要不是阿哥沒有實力,我們不用搬來這兒。」
「不要再單打你的哥哥。如果你不願意在這兒生活的話,可以回去。少一個人少一點開支,我們會過得更好,最多我當是少生你這個女兒罷。」
「……。」
被媽媽這樣一罵,凱娜不發一言,立即返回房間。坐在沙發上的哥哥和媽媽互望對方一眼,聳聳肩。哥哥將影碟倒回兩分鐘前,和媽媽繼續觀看。回到房間後,凱娜立即躺在床上,心裡邊感到異常不快樂,抱著枕頭痛哭起來。
第二晚,凱風駕車前往公司宴會,坐在身旁的是媽媽,坐在後座的是妹妹。來到市中心,凱風將車子停泊在公共停車場,前往位於對面的一家餐廳。侍應引領他們進去,當經過一圍桌子,凱娜聽到有人呼喊「方庸」這個名字,潛意識地探頭往一旁張望,看到一位面善的男子坐在不遠處。他,正是方庸。
「媽咪、阿哥,我遇到一位朋友,你們先行。」凱娜說道。
「朋友?」媽媽感到奇怪。
「不用理會她,媽,我們先行吧。」哥哥卻不以為然。
在一圍桌子,方庸正和其他同事談天,有說有笑。突然察覺到身旁站著一個人影,他探頭一看。
「嗨,你好。」凱娜主動地打招呼。
「你是……」方庸猶豫一會,一時間想不出對方是誰。「我們認識的嗎?」
「可以這麼說。」凱娜投以一笑。「不好意思,上一趟我不小心將你的 ICQ號碼弄糟了,所以未能與你聯絡上。」
「 ICQ ?」方庸再次猶豫起來。「我想起了,你是安娜。」
「庸,怎麼樣,有朋友同行嗎?為何不邀請人家坐下來一同吃晚餐?」看見女子一直站在桌旁,一位同事有禮地問道。
「不,你們有心。我和家人同來,或許下次吧。」凱娜看見哥哥站在前方正向著自己招手,於是著急起來。「方庸,你應該沒這麼快離開,是吧?」
「我們只是剛剛到來這兒,為甚麼?」
「沒甚麼,一會兒我再找你,再見。」
說畢,凱娜帶著急促的步伐向前走。看著她的背影,其他同事立即拍打方庸的肩膀,暗示他了不起,竟然能夠結識這樣可人的女子。望著眾同事,方庸感到異常地尷尬,不知道應該怎樣解說,剎那間變得滿臉通紅,像是一位害羞小生。
半小時後,凱娜再次走到方庸身旁,她將一張小紙條遞給對方。他伸手接過小紙條後,打開來一看,寫有一個八位數字。他知道,這是對方的 ICQ 號碼。
「我會小心地保管它。」方庸一邊說,一邊將紙條放進銀包內。
「哈,不知道你一會兒有空嗎?」凱娜柔情脈脈地問。
「你說今晚?」方庸沒料到她會這樣地問。
「他今晚當然有空,我們並沒有節目。」一位同事諸事八卦地說。
「如果有空的話,不知道我們可否單獨談談?」凱娜先是望望眾同事,問道。
「沒問題。」方庸輕抓頭顱,尷尬地回答。
「那麼當你用餐完畢後,請到那邊通知我。」
凱娜伸手指向右邊一座長型餐桌,跟著輕輕地彎下身子,在方庸身邊耳語。她獨個兒返回餐桌,坐在哥哥身旁,繼續與眾人一同進餐。雖然媽媽和哥哥一邊吃一邊和其他人談笑,她卻一直沉默不語。不曉得過了多久,方庸朝自己走來。
「安娜,同事們現正打算離去。不知道你此刻有空嗎?」
「安娜?」聽到對方的稱呼,媽媽倒是感到奇怪,望著女兒問道。
「他是我的朋友,今晚有約會,我要遲些回家。」
「他是誰?」哥哥感到有點不安,扁著嘴巴望著妹妹。
「我沒必要向你們解釋。」說罷,凱娜站起來,離開桌子。
其他人聽到她那無禮的說話語氣,紛紛投以驚訝目光望向凱風。凱風瞬即感到不知所措。同時間,凱娜伸手抓著方庸的左手手腕,牽著他一同離開餐廳。被人家這樣地牽著走,而且是被女孩子牽著走,方庸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剛才那位是不是你的男朋友?」來到餐廳外,方庸好奇地問。
「不,他是我的阿哥,討厭的阿哥。」
「原來如此。那麼,你現在想到哪兒走走逛逛?」
「沒所謂,只要你喜歡,到甚麼地方也可以。」凱娜回答。「不過剛才是阿哥駕車到這兒,現在我沒有車子,一會兒或許要勞煩你送我回家。」
「看來你的哥哥並不討厭,我感到他很著緊你。」
「我已經廿四歲了,不用他著……」話還未說完,凱娜立即伸手按著嘴巴。
「哈哈,太遲了,剛才你不經意說溜了嘴。我知道你的年齡。」
「討厭呀!」凱娜紅起臉兒來。「男孩子都是討厭的動物。」
「是啊,所以你要小心說話,不要亂說男孩子的是非。看!街上四周都是男孩子。」方庸暗笑。「話又說回來,剛才我叫喊你的名字的時候,你的家人會不約而同地投以古怪的目光望著我。」
「給你告訴一個秘密,其實我不是叫安娜。」凱娜不好意思地說。「我的名字是凱娜,大家都呼喊我天娜,我的英文名。」
走過一個街區,方庸帶領凱娜來到停車場,凱娜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牽著對方的手腕走路,於是立即鬆開手,甚至向後退幾步。方庸先是打開前座右邊車門,讓凱娜坐進去,將車門關上後走到左邊司機座位。
「安,不,天娜,你想和我見面,是不是有甚麼東西想傾談?」
「這個嘛,我沒有想過。」凱娜扣上安全帶後,搖搖頭說。
「你不是想我當你的私人司機,駕車送你回家而已?」
「不,我現在不要回家。」凱娜再次搖搖頭。「我們可以先坐在這裡閒聊?」
「沒問題。不過,你剛才不是說沒有甚麼東西想談的嗎?」
「讓我想想……」
凱娜伸出右手食指,在嘴唇邊輕敲,望著房車頂部。看到一個天窗,心裡倒是想到一點東西。然而方庸一直看著對方想得出神,久久仍未回答剛才的問題,於是打量一會。
「在你想的同時,讓我教你一些做人道理。我們只是見過一次,怎麼你可以安心地坐在人家的車子裡?如果我是一個壞人的話,那麼你現在的處境豈不會是很危險?」
「是啊!我從未試過坐在陌生男子的車廂裡。說實話,第一眼看見你,我感到你是一個好人。」
「怎麼可以這樣肯定?或許我是一個金玉其外的壞人呢?嘿嘿嘿……」
說畢,方庸伸出雙手在摩擦雙手,狀出一副色狼的樣子。看到他的舉動,凱娜倒是暗地裡笑出來。她的右手慢慢地從手袋裡取出一枝噴霧,在他臉前恍動,而且附帶一個奸笑。
「要試試這枝防色狼的噴霧嗎?」
「安娜,不要亂來啊!我投降,天娜,我其實是一個好人。」
方庸連忙地將雙手高舉,拼命地搖頭,就像壞人被降服一樣。看到他的舉動,一時色狼一時傻瓜;聽到他的稱呼,一時安娜一時天娜,凱娜心底裡笑了起來。第一次和男孩子在這麼近距離相處,她的感覺是,他們亦有可愛的一面。不曉得媽媽為何一直說男孩子沒有一個是好人,甚至經常教導自己要小心結交男生。
「不如先告訴我關於你的事情。例如你為甚麼會來到這兒工作?」
「其實我在科技大學修讀電腦科學系,在三年級參加一個交換生計劃,有機會到柏克萊大學學習一年。畢業後,得到一位教授熱心幫忙,我在聖塔克萊拉找到一份工作。」
「未來到美國這兒以前我住在粉嶺。如果你仍記得的話,我曾經說過十七歲時和家人移民到洛杉磯。」
「為甚麼移民?」
「我沒有選擇權利,媽咪和阿哥想怎麼樣便怎麼樣。」
「那麼你的爸爸呢?」
「他仍在香港,十七歲那年爸媽離婚,法庭判媽咪取得撫養權,為了不讓爸爸和我們見面,她特意地帶我們到洛杉磯。嚴格來說,我現在沒有爸爸。」
「對不起。」
「不,你沒做錯甚麼,不用道歉。這麼多年,甚麼都已經習慣了。」雖然凱娜口裡是這麼說,心裡卻有一點點感慨。「唯一最不能承受的是他們總是不尊重、不理會我的感受,無論做甚麼事情就是不會考慮我的感受。」
「……。」
看見凱娜一邊說一邊顯得激動,方庸沒有說甚麼話,一直靜靜地坐在車廂,聆聽她的每一句說話。
「方庸,你平日在車廂裡會不會聽音樂?」
「會,你現在想聽音樂嗎?」
「我想你打開車子的天窗,播放著音樂,最好是浪漫的情歌。」
「為甚麼要這樣做?」
「先不要多問,只要照著指示去做便可以。」
「如果我不聽從的話呢?」
「駁嘴駁舌,你是不是想嘗嘗這個?」
不知是甚麼時候凱娜已從手袋裡取出剛才那枝噴霧,方庸立即搖搖頭、吐吐舌,表示奈何不了。他依著對方剛才所說的指示,微微地扭動車匙,按下按鈕後將天窗打開。一陣冷風吹來,他和她不約而同地打起寒顫,於是開動暖風系統。最後,方庸打開前座儲物箱,從中取出幾片音樂激光光碟,揀了一番後將其中一隻插進音響系統裡播放。
第一首播放的歌曲是黎明的《夏日傾情》,清脆柔和的音樂慢慢地從車廂裡的前後嗽叭傳送出來,音樂混合著不同的樂器,有鋼琴、小提琴、結他、鼓等,旋律就是動聽。
「是你嗎?手執鮮花的一個,你我曾在夢裡,暗中相約在這夏……」
凱娜右手伸到車椅下拉動手柄,將車椅慢慢地向後傾斜,讓躺著的身子可以透過天窗看到天上的星星。這晚沒有雲層沒有月亮,雖然停車場附近燈街在照耀,天空上仍可讓人看見不少明亮的星星在閃爍。看到她的舉動,方庸不發一言,跟隨她將車椅向後傾則,躺下來聽著柔和悅耳的歌聲,凝望著忽隱忽現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