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誤會
好不容易地凱娜能夠摻扶方庸來到自己的車子,在車廂內,她安置他坐於前座乘客椅子,自己則坐在司機座位。凱娜伸手將座椅的板子扣上,使椅背慢慢地向後傾移,好讓方庸躺著一個較舒適的環境睡覺。她想起一晚二人於聖荷西在車子裡的情景,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的車子沒有天窗,不能透過打開它來讓人家可以抬頭看星星。她知道,即使車子有天窗,這一刻只有她一人會看星星吧?
「方庸,你知道嗎?和你一起這段日子雖然不算很長,我卻感到很愉快。尤其是每天能和你在互聯網上傾談、每個星期五總是能夠和你會面。謝謝你在我不開心的時候會安慰我,謝謝你在我撒嬌賴皮的日子會哄我歡喜。其實我不是一個知足常樂的女孩,說實話,對這些還未感到滿足。如果我們能夠進一步,在周末或周日一同逛街、吃飯、看電影,你說多好。」
在車廂裡,凱娜知道方庸已經酩酊大醉,於是鼓起勇氣說出心底裡的一番話。是的,她意識到對方在這一刻就是不會聽到自己所說的話。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方庸潛意識地伸出左手進衣袋裡取出一部手提電話,看到他的舉止,凱娜目瞪口呆、嚇了一跳。
「喂喂?」還沒說完話,方庸的左手已經垂下來,手提電話跌在車廂地顫上。
「喂?是哥哥嗎?喂喂……」手提電話筒傳出一位響亮的女孩子說話聲音。
「哥哥?想必是妹妹致電給他吧?」凱娜推測著。
「喂,哥哥,你聽到我的說話嗎?」
「……。」凱娜撿起手提電話,帶著緊張的心情回應。「喂,你好。」
「喂,嗨,請問方庸在這兒嗎?」
「他現在睡著了,我喚他不醒。你是不是他的妹妹?」
哥哥的手提電話還是第一次給陌生人接聽,位於地球另一端的妹妹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會吧?哥哥睡著了身旁竟然出現一位陌生女孩子的蹤影。她是誰?
「哥哥現在睡著了?我是他的妹妹,那麼你是誰?」
「我是天娜,方庸的朋友。剛才我們在酒吧喝酒,我想你的哥哥是喝醉了。」
「酒吧?噢,哥哥平日不喝酒,怎麼會到酒吧?而且現在喝醉了。」妹妹心裡奇怪起來。「天娜,你們現正在哪兒?」
「在車子裡,」凱娜倒是感到尷尬。「在我的車子裡。」
「真的有點可疑。哈哈!」最後,妹妹還是笑了起來。「哥哥竟然可以結識到女孩子,不可思議。」
「妹妹,不知道你有甚麼事情要告訴方庸?可否讓我轉告他?」
「這個嘛,媽媽近來身體好像有點不太好,剛才我陪她到醫院,醫生說她近日疲勞過度。」妹妹說道。「媽媽總是著我不要告訴哥哥,免得讓他一個人在外地擔心,影響工作,我感到有點可疑。」
「你平日有否在家人面前提起方庸?」凱娜細心地問。
「有的,為甚麼?」
「可能媽媽知道你平日和方庸在電話裡甚麼也聊,所以著你不要讓他擔心而已。妹妹,你不用太過擔心。」
「是真的嗎?」妹妹抱著懷疑態度。
「不過如果你放心不下,我可以待方庸醒來後轉告他。」
「謝謝你。依你所說還是讓我再多等幾天,看看媽媽的身體狀況。天娜,暫時還是不要告訴哥哥,拜托你保守這個秘密。」
「沒問題。」
掛線後,凱娜凝望著手提電話顯示屏,又望望正呼呼大睡的方庸,於是按下一個電話號碼。手袋裡響起電話鈴聲,她立即按下鍵中斷電話傳呼,小心翼翼地將手提電話放回他的衣袋裡。
十分鐘後,凱娜再次推動方庸的肩膀,藉此嘗試喚醒他。怎知道方庸睡著的時候就像一隻熟睡的小肥豬,怎樣也喊他不醒。看著街道上已沒有人行走,凱娜不想這樣地呆到天亮,畢竟那兒是市中心,如果明早睡晚了便會給很多陌生人看著一對男女在車廂裡睡覺,那個時候真的多難看啊!
她有想過將車子停泊在附近偏僻地方,即使明天早上遲醒來亦不怕讓人家看見。只是,她不是居住在山景城,平日在這區的活動範圍只有那間酒吧而已,根本不曉得哪兒是偏僻之地,亦不曉得哪兒較安全。
想了一陣子,凱娜決定暫時回聖荷西家附近的小巷,明早起來後再駕車返回這兒讓方庸取車回家。這樣的話,一來她可以回家更換衣服和取毛巾替方庸抹臉,二來她知道附近的小巷沒甚麼人經過,三來她感到距離家不遠的地方較這兒安全。
凱娜啟動引擎,駕著車子離開市中心,沿著一○一南行高速公路行走,半小時後到達住所附近,再將車子停泊在一條小巷。她將車窗微微降低,好讓車廂內空氣流通,跟著將引擎停下,取出車匙後離開車廂往家裡走。
「天娜,怎麼這樣晚才回家啊?吃過晚飯沒有?」
「我吃過晚飯,媽咪,這麼晚仍不睡覺?」
「在追看一套連續劇。肚子餓嗎?廚房裡有些飯菜,讓我弄熱它們給你吃。」
「不,我現在趕時間,遲些再陪你傾談。」
「趕時間?喂、喂,怎麼越喊越走?」
返回家裡,凱娜向媽媽寒喧一陣後跑回房間,打開衣櫃取出一套運動服,欲前往浴室卻又停下腳步。看著自己一直穿著的襯衣和裙子,她打量一會後將運動服放回衣櫃裡,兩手空空地前往洗手間。開著水喉弄濕一條臉巾,凱娜洗臉和抹過身子後,將一條潔淨的毛巾浸在熱水中。
頭上頂著一條熱毛巾,雙手擁著一張棉被,返回車廂將車頂的一對小燈開著,凱娜脫下一直配戴的一對耳環,放進手袋裡。其後她細心地替方庸抹臉額,看著他傻兮兮地躺著的睡姿,臉兒和面額紅紅的,她心底倒是感到對方像一位小孩子。
嗶嗶,淩晨二時正,方庸聽到左手手腕佩戴的電子錶發出兩聲短暫聲響,瞇矇地張開眼睛,他感到頭顱有點痛。雖然四周一遍漆黑,他知道自己正在一輛車廂內,身上還有一張被子蓋著。聽到輕微的鼻鼾聲從左邊傳出來,他伸手往車頂一按,一盞小燈亮起,看到在司機座位躺有一位女子。細心一看,她竟然是凱娜!
這兒到底是甚麼地方?怎麼我倆會在這裡睡覺?昨晚發生過甚麼事情?我的頭為甚麼會這麼痛?一連串問題在方庸腦海裡浮現出來,對他來說甚麼也記不起來。
「天娜,醒醒啊!」方庸坐起來,柔柔地推凱娜的身子,輕聲叫喊。
「怎麼了?現在仍未天亮,讓我多睡一會。」凱娜將被子覆蓋著頭繼續睡覺。
「這兒是甚麼地方?」聽到這樣的回應,方庸摸不著頭腦,於是再次叫喊。
「這裡是我家附近,」凱娜瞇矇地張開眼睛,望著對方。「剛才你在酒吧喝醉,喚不醒你,所以陪你一同睡在車廂裡。」
「剛才我喝醉了?那麼我有沒有做出甚麼失禮行為?」方庸兩眼睜得大大的,擔心自己在醉後不知道做了甚麼。「不好意思,我昨晚真的不應該喝酒。」
「不打緊,我亦要為昨晚的事情負上責任。」
「噢!你說負上責任?昨晚我們真的發生了……」
「你想到哪裡去?昨晚甚麼事情也沒有發生。負上責任是因為我有份兒著你喝酒。嘻,只是真的猜不到你的酒量是這麼不濟,喝下一杯便醉得如此厲害。」
「好了,天娜,我想你現在可以先回家睡覺。讓我留在這兒繼續睡便可以。」
「不,我怎麼可以這樣自私,不能讓你一個人捱苦。」
凱娜輕輕地撥開被子坐起來,方庸看到她仍是穿著一件白色襯衣和粉紅色長裙,心裡倒是感到有點難過。是的,穿著這樣的服飾在狹小的車廂椅子睡覺,一定不會舒服到那裡去。方庸搖搖頭,一時間體會到甚麼是患難情真。
「你為甚麼要待我這麼好?」
「哈,我哪有待你好?你的臉皮可真是厚。」凱娜笑起來。「你知道嗎,剛才你睡覺時一邊說夢話。」
「是真的嗎?」方庸顯出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我說了些甚麼話?」
「你剛才說我長得漂亮,你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已經喜歡我。」
「我真的這麼說?」方庸伸手掩著嘴巴,醉後蒼白的臉兒頓時泛紅起來。
「不知道呢。」凱娜欲止卻言。「聽人家說,酒醉倒有三分清醒,哈!」
「是真的嗎?」看到對方正在奸笑,究竟剛才醉後有沒有開口說夢話,方庸心底裡其實有所懷疑。
※ ※ ※
在這段日子,凱娜以自由職業者替好幾家科技公司做網站設計和圖像繒製。自由職業有一個好處,是工作時間和地點有彈性、不受限制,可以在白天或晚上工作,只要在限時內完成工作事項便可。因為這個緣故,她很多時候可以將工作留待晚上去做。這樣地,平日空閒時間便多了,經常可以約會方庸。
知道女孩子主動地約會男孩子的話會失去她們獨有的矜持,凱娜倒是聰明,懂得如何拋磚引玉,每次都是在互聯網上聊天時借題發揮,讓方庸主動地邀請她出來見面。
她心裡在想,方庸倒是一個大傻瓜,這麼容易地受騙。從另一個角度去看,方庸並不是一名笨小孩,畢竟怎麼說他是一名大學畢業生,他其實知道凱娜每次和自己聊天的時候,她總是有意無意地希望二人出來見面。他感到自己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哈!是誰主動約會對方出來見面並不重要,因為他們在這幾個月已經約會過不知多少次,每星期都會見面。在平日午飯時候,凱娜間中會專程由聖荷西駕車到聖塔克萊拉,甚至跑上他的公司等候他。好幾次讓其他同事看見凱娜坐在接待處等候方庸,其他同事都會對他產生一點點妒忌感覺。
平日在商場逛,二人經常盪漾牽著的小手,浪漫溫馨。晚上,方庸必會駕車送對方回家,再獨自回家,盡顯作為男朋友應有的基本風度。這晚天空沒有雲層、沒有月亮,抬頭可以看到一顆一顆小星星在熠熠地閃爍。晚上十時,正當他沿著一○一北行高速公路回家途中,聽到電話響起鈴聲,如常地取起手提電話接聽。
突然間一道刺耳的煞車聲劃破漆黑靜寂的長空,方庸所駕的車子剷到高速公路旁邊的緊急避車處,險些兒撞到一道石牆上,真的只有幾公分差距而已。方庸整個人不斷地顫抖,他關掉引擎,按下緊急死火燈後打開車門走出車外,站在石牆邊繼續透過手提電話傾談。
幾天後,方庸在早上回到公司看見老闆在辦公室內坐著,於是從書包裡取出一件東西,來到辦公室門前舉手輕敲。老闆看見他一臉沉重而感到奇怪。辦公室門關上後,方庸和老闆詳談很多事項,約半小時後門被打開,老闆伸手輕拍方庸的肩膀,雙眼投以支持目光;方庸亦舒了一口氣,默默點頭回應。
又如是者過了兩星期,在一個星期天晚上方庸如常地駕車送凱娜回家,待車子停在家門旁不遠處,她仍在陶醉於和方庸初戀的甜蜜時光。方庸伸手到女友的臉上輕揉,她才醒覺車子原來已經停泊在門旁。凱娜輕輕地朝方庸的臉兒吻去,亦讓對方向自己的臉兒吻下去。二人互相投以甜絲絲的微笑,她挽起手袋打開車門,輕輕地向他揮手後轉身向家門走去。
看著凱娜的背影,確定她平安地返回屋子裡後,方庸扁了嘴巴流露出一臉不開心的神情,徐徐地駕車調頭往自己家駛去。凱娜帶著輕快的腳步浦一踏進屋子裡,赫然看見哥哥和媽媽二人坐在飯桌旁忙個不停。哥哥正以一部手提電腦檢閱網站,媽媽則閱讀桌上放置的幾張地圖。對凱娜來說這樣的情境是似曾相識,亦是負面的,她心裡在想今晚必定有不愉快事情發生。
「媽咪、阿哥,你們怎麼了?」
「天娜,怎麼這樣晚才回家?」看見女兒回家,媽媽沉著臉色地問道。
「你們在這兒查看地圖做甚麼?不要告訴我你們又打算搬家喔!」
「是啊!哥哥在好幾個星期前收到公司通知,甚麼『遲來先走』計劃,成為栽員對象。一直找不到其他工作,不過今天收到一間位於聖地牙哥的生物科技公司聘請消息,現在打算搬到聖地牙哥那裡居住。」
「你們不是說過,這裡有很多科技公司的嗎?阿哥可以隨時隨地找到另一份工作,不是嗎?」聽到媽媽的一番說話,凱娜腦海裡一遍空白,左手一鬆,挽著的手袋跌在地上。「現在為甚麼又要搬家?」
「自去年九‧一一事件後,這一年來有很多科技公司相繼地栽員或倒閉,現在真的很難找到一份好工作。況且這兒生活指數普遍偏高,你早前不是一直反對搬來這兒的嗎?現在有機會返回洛杉磯附近生活,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去找和美術設計有關的工作。」
「去死的!我要留在這裡,我不要回去!」
凱娜既悲憤又失落地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手袋,站起來後一個箭步地跑回自己房間。憑她的經驗知道,即使反對多少次、即使投訴多少遍,也是無效、也是徒然。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家裡根本沒有任何地位。
在房間裡,她抱著枕頭痛哭,想起來已有一段時間沒有哭過,她就是不甘心。是的,好不容易地才建立出來的情誼,不想因為這樣而和他分開,她的初戀男友。
在一星期後的約會中,凱娜和方庸如常地手牽手在一間大型商場逛街、吃飯和看戲。好幾次她想提出分手要求,只是每每看到對方一臉凝重,就是不忍心開口。這次約會的氣氛和平日的非常不同,二人都感覺到,只是裝作沒事發生。
「天娜,我有話想和你說。」
「真是巧合,我也有話想和你說。」
「那麼,你先說吧。」
「不,是你先開口表示有話要向我說嘛!」
「天娜,我們分手吧。」
吃過午飯,來到一個噴泉旁,方庸和凱娜坐下。在圓形的噴泉邊有兩位外國金髮小女孩在撥水嬉戲和互相追逐玩耍。意外地,方庸竟然說出凱娜心底裡要說的話。奇怪地,她並不是立即點頭認同,卻是瞪了對方一眼,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難道他知道自己快要搬家,所以不忍心讓自己開口提出分手?
「甚麼?你說我們要分手?為甚麼?」凱娜要弄清為何對方要提出分手要求。
「對不起。約一個月前收到妹妹的來電,媽媽的身體近來每況愈下。上星期媽媽還要到深切治療部,雖然現在已經出院。我和爸爸、妹妹,甚至是醫生透過長途電話傾談過幾遍,醫生最終還是建議我返回香港陪伴媽媽渡過餘下幾年。」
「你的媽媽病倒了?渡過餘下幾年,看來她病得很嚴重……」
凱娜憶起方庸第一次喝醉那晚,在車廂裡和他的妹妹談電話的內容,不期然地輕踢地上的幾塊小石子。方庸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他雙眼望著前方,聽著身後噴泉的水在噴出來時所產生的嘩啦嘩啦聲響。
「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我亦很喜歡和你在一起,是真的。然而,權衡過後,我覺得陪伴媽媽比逗留這兒工作來得更為重要。」
「這個我明白。」凱娜點頭。「你是一個孝順的男孩子。」
「不好意思,我很自私,應該一早告訴你。這幾個星期我一直找不到勇氣說出口。對不起。」方庸沉著氣。「我已經向公司請辭,準備兩星期後返港。」
「不,我不要分手。方庸,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我不甘心。嗚嗚嗚……」
「不要這樣,天娜,我亦很喜歡你。只是,我不屬於這裡,我的家在香港。即使現在不離去,將來的日子我還是會返回香港,問題在於或遲或早而已。」
「自己的路應該由自己去安排、由自己去走……」
不知道是甚麼原因,凱娜突然想起安迪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將雙手合上端到鼻子尖,閉起眼睛猶豫一會。最後她睜開眼睛,鼓起最大勇氣地說出一句話。
「不如,我陪你一同回香港生活好嗎?」
「你說甚麼?」聽到對方的話,方庸的口張大大的,下顎還快要貼到地上去。是的,他無法相信凱娜會這樣地回答。
「我是認真的,我陪你一同回香港。」
「不要意氣用事,我想你要花一點時間細心和認真去想清楚。天娜,我要返回香港並不是開玩笑或在胡鬧。我會一直留在香港居住和工作,將來不會再回來。」
「不用擔心,剛才已經想清楚,我從來都不會為自己的抉擇而感到後悔。」
※ ※ ※
十月十五日星期二,凌晨十二時半,在三藩市國際機場內,方庸和凱娜這對情侶早於半小時前已在大堂登記行李和取得登機証,他倆手牽著手先在機場繞一圈,及後進入候機大堂坐著等候,二人臉上流露出沉重的神情。是的,對於方庸來說這次回港不是休假,而是實實在在地照顧媽媽;對於凱娜來說,這次回港不是旅行,而是實實在在地找工作和陪伴對方。
一架星加坡民航客機準時在一時二十五分慢慢地在跑道移動,十多分鐘後終於離地起飛,在漆黑的天際將會橫跨太平洋、繞過日界線朝香港飛去。好不容易地經過約十三小時飛行,飛機最終抵達香港國際機場。
離開機艙,方庸和凱娜雙雙前往入境檢查大堂,由於二人是香港居民,只須出示身份証便可入境。入境手續很流暢,不到十分鐘二人已經辦妥。在行李轉盤取過行李、接受海關檢查後來到接機大堂。
剛踏出 B 出口一步,方庸已經看見爸爸、媽媽和妹妹在前方不遠懷著喜悅的心情招手踢腳,妹妹甚至在原地蹦跳。在這一刻,他倒是感到驚喜和意外。
「爸爸、媽媽、妹妹,早晨。」方庸說。「你們真是厲害,怎麼知道我們在這一刻會從這個出口走出來?」
「嘻,你看!那邊有等離子大型電視屏幕,可讓人一眼看出誰人在何時從何處走出來。厲害吧?」方璇指手劃腳地告訴哥哥箇中玄妙。
「世伯、伯母、妹妹,早晨。」
「這位是……」感到萬二分興奮的爸爸媽媽望著與兒子同行出來的女子,要不是對方主動地向眾人打招呼,還以為她只是一位過路人。
「真是大頭蝦,剛才一直只顧和妹妹說話。讓我先來介紹,這位是……」
「你一定是天娜,你好,我是方璇。」
還沒待哥哥將話說完,妹妹已經一個箭步走上前,還伸出右手有禮地和對方握起來。看到凱娜漂亮的樣貌,妹妹心裡感到非常愕然,她怎麼也猜不到外貌平庸普通、平日不懂打扮的哥哥竟然能夠結識到這位美若天仙的大姐姐。
這刻方璇在想:醜男總會配美女,難道這就是自然定律?
「咦?妹妹,你又會知道她叫天娜?」方庸既驚訝又詫異,眼睛不停地眨著。
「天娜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你是在加洲工作?」爸爸亦上前伸手打招呼。
「我想現在還是不要只顧站在這兒聊天。想必大家已經肚子餓,我提議找個地方好好地坐下來,吃些早點,再慢慢聊。」媽媽說,眾人點頭表示贊同。
爸爸主動地伸手正想取方庸的行李,卻被眼利的兒子察覺到。方庸不想爸爸辛勞,於是牢牢地抓著行李不放,爸爸立即走到凱娜身旁,再次伸手想取她的行李。凱娜一不留神,給對方搶去一箱大行李。
「世伯,這箱行李頗粗重,還是讓我自己來提吧。」
「不用擔心,你亦說行李很重,讓我來幫你。」
「可是……」
看著凱娜和爸爸為著行李而爭持不下,兩兄妹頓時搖搖頭嘆嘆氣。方庸立即將自己的行李端給爸爸,藉以交換凱娜的行李。凱娜感到兩父子的性格有幾分相似,在一旁走路的媽媽和妹妹則掩嘴暗笑。
五人在機場內一間餐廳吃早點,凱娜為各人斟茶,亦將好吃的蝦餃點心先讓爸爸媽媽吃。媽媽雖然沒有說出口,心裡在稱讚她為人很有禮貌。過後眾人來到公共汽車站,方庸知道這是時候要和凱娜暫別。
「我們的家在屯門良景村,天娜,不知道你住在哪兒?」爸爸問道。
「我住在……」凱娜停頓一會後繼續說:「粉嶺。」
「不如先讓我們送你回家。」方庸提議道。
「這個不用了。」聽到方庸的說話,凱娜連忙地搖頭。
「是啊!你一位女孩子提著這麼多行李由這兒回家,挺不方便。」
「真的不用了,只不過是三件行李,不會麻煩。況且剛才你們已經請我吃過早餐,非常感激。下次見面的時候,讓我請你們吃午飯。」
「不用感激、不要客氣。真的多謝你在外地一直照顧兒子,方庸他一個人到外地很多東西都做不好,要不是你經常陪伴他,他一定不懂得照顧自己。」
「你們太客氣了,在外邊,方庸倒是很會照顧我,哈!真的不用替我著緊和擔心。好了,前方有一輛公共汽車在等候乘客,你們可以先上車。」
「那麼請你一切小心。」方庸雙手握著凱娜的手,認真地說。
「呀!請問我日後可以怎樣和你保持聯絡?」凱娜突然想起來,急忙地問。
「我真是大頭蝦,竟然忘記這樣重要的東西。」
「哥哥就是一隻大頭蝦。」方璇附和著。
方庸從腰包取出一枝藍色原子筆,在銀包裡取出一張咭片,在咭片背後寫上一個八位數字,遞給對方。待凱娜小心翼翼地將咭片放進銀包後,方庸和家人一同登上公共汽車,留下凱娜一人站在那兒。她倒是感到有一分失落感,先是抓起背囊揹著,左手提著手提包,右手拉著行李箱,獨個兒姍姍地離開候車站。
※ ※ ※
周末清晨六時半,在床上躺著的方庸早已兩眼睜睜,想起來這幾天清早五時許便會自自然然地醒來,一直如是。是的,這是因為在美國和香港兩地時間不同而形成的時差,令生理時鐘一時不能自動調節適應。
一直望著天花板呆到七時許,好幾次會偷望開著的手提電話,卻總是沒有響鈴。良久,聽到爸爸媽媽從客廳傳出來的對話,方庸走出房間。
爸爸說近來香港經濟不太好,提議兒子一會兒可到街上買一份報章雜誌,抽一點時間看看聘請專欄,亦可以到勞工處看看一般職業和要求等等。
媽媽雖然患上大病,卻不願一直逗留在醫院或家裡虛渡日子、終日無所事事而像一個沒有建樹的人,堅持繼續地每天到公司工作。縱使家裡各成員以不同方式、手法極力地去說服,甚至是威迫利誘,媽媽的心始終沒有動搖。
妹妹現在於香港科技大學主修資訊系統,功課和測驗多得令她喘不過氣。她不明白哥哥當年是怎樣熬過讀書的日子。平日她住在學校宿舍,然而於周末有早課、下午亦要上門替人家補習,所以要到傍晚才會回家。
凱娜在這幾天一直沒有致電和他聯絡,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亦不知道她在哪兒居住。記憶中聽到她提及過好像在元朗、上水、錦田一帶居住,卻記不清。他後悔在機場別離的時候只將自己的手提電話號碼寫給對方,卻沒有問她的聯絡資料。
七時半,爸爸媽媽一同離開屋子。方庸留在家裡感到有點納悶,電腦遊戲沒興趣玩,電視節目沒甚麼好看,電影影碟亦看了幾齣,已經逗留在家好幾天,發覺身上漸漸結有蜘蛛絲,仿似深深地體會到為何媽媽選擇寧願上班也不要留在家裡。
反正待在家裡只會浪費時間,倒不如出外走走,曬曬太陽可以幫助身體裡的生理時鐘適應時差。記起爸爸在上班前提及過到勞工處查看,結果,他聯上線後在互聯網搜尋地址和辦公時間。
「找到了!香港中環統一碼頭道三十八號,海港政府大樓十六樓。」
將地址抄在一張小紙條上,方庸便關上電腦熒光幕,返回房間更換一套便服後出門。他穿著一件淺藍色格子襯衣,外掛一件米黃色風衣,配上一條深啡色西褲,灰色的運動鞋,獨個兒乘搭公共汽車到荃灣,打算從那兒轉乘地下鐵路到中環。
在荃灣經過一個書報攤,方庸無意間被一本封面印有一隻可愛企鵝的電腦雜誌深深地吸引著,於是買下它。來到車廂中,他站在一旁閱讀剛買來的雜誌。
「下一站旺角,乘客可以轉乘荃灣線往中環沿途各站……」
「媽媽,我們現在要轉車。」
「是,一會兒小心地離開車廂,早上很多人趕時間上班。我們不趕時間,不要和其他人爭先恐後。」
「不用擔心,香港人很多都是有禮貌和守跌序。」
一輛地鐵駛到旺角站月台慢慢停下,右邊車門打開後,站在車門邊的一位頭髮到肩、配戴黑色框架眼鏡的瘦身女子慢慢地推著一架輪椅離開車廂。她看來有二十來歲,坐在輪椅上的是一位年約四十末、五十初的婦人,她的媽媽。
女子推著輪椅朝月台另一邊走,一位地鐵當值職員看見她和婦人,立即從監察控制室走出來,主動地上前幫助她們引路。這時,女子向對方投以一絲淺笑,臉上流露兩顆小酒窩,樣子蠻是可人。
職員引領二人來到有需要人仕專用車廂,約一分鐘後,一輛前往中環列車駛來,職員有禮地要求在月台等待的乘客先讓車上乘客落車,然後細心地安排女子和婦人走進車廂裡。站在車廂中的方庸看見職員和兩位乘客走進來,於是向後退幾步讓出空間給予她們,繼續閱讀手裡的雜誌。
「祝你們有美好的一天。」職員說,跟著轉身離開車廂。
「謝謝你。」女子微微點頭道謝。
「請勿靠近車門……」待職員離開車廂後,列車揚聲器傳出廣播。
列車繼續行駛,女子一手握著輪椅柄,一手抓著扶手。車廂內一片沉靜,有些乘客閉上眼睛休息,有些乘客閱讀報章雜誌,有些乘客聽隨身音樂。
「說起來,下個月是你的生日,不知道你有沒有甚麼願望?」
「哈,媽媽,你不說我還真的忘記自己的生日快要到呢!說到願望,我希望明年夏季前能夠儲足夠金錢,陪伴你一同到外國旅行。」
「旅行嗎?不了,我眼睛看不見,到外國也不能觀看那些風景,旅行與否已經不重要。」
「不可以,媽媽經常為我們辛勞,做兒女的當然希望你可以享受人生。」
「說到辛勞,自我得病以來你要經常陪伴我,其實可以讓哥哥或弟弟照顧。」
「男孩子總是粗心大意,我不放心讓他們來照顧。」
「是誰照顧我不重要,只要你能夠找到一位好的男孩子,待你好、愛惜你,我已經心滿意足。」
「哎喲,媽媽,你怎麼可以在車廂裡說這些話,給人家聽到會多難為情。」
「哈哈,你這個小辣椒也會感到難為情的嗎?」
媽媽不期然地笑起來,女子倒是感到尷尬,臉兒刷一聲地變得通紅。在車廂裡一直閱讀雜誌的方庸,聽到二人的說話,心底裡應該和其他乘客有相同想法──她是一名孝順女兒。
列車駛到中環站,乘客待車門打開後匆忙地離開車廂,女子推著輪椅向左走,方庸則向右走。來到一塊貼有中環區地圖的告示牌,方庸從衣袋裡取出一張小紙條,一直查看地圖上應該從哪個出口走才可以到統一碼頭道、或是海港政府大樓。
只是,一直呆呆地站在那兒有十多分鐘,卻看不見地圖上有統一碼頭道,或是海港政府大樓的位置。他感到有點奇怪,勞工處地址明明是寫著香港中環的嘛!
「這位先生,早晨。不好意思,請問如果要到海港政府大樓應該怎樣走?」
「海港政府大樓?」
「我想到勞工處,這是地址。」
「勞工處,不是在這兒,你應該在上環或香港站下車。」
「啊!原來是這樣。」
方庸摸摸頭顱,望著手裡的車票,幸好仍沒有出閘,於是折返到地鐵月台。
終於來到政府大樓,方庸發覺裡邊很擠迫,想不到香港經濟這麼不濟。他在勞工處繞了兩圈後聳聳肩離開大樓。來到大街上,看見一位老婆婆撐著拐扙站在行人過路線旁等候。方庸沉思一會後,主動地走上前摻扶老婆婆。
「婆婆,讓我來幫你過馬路。」
「你做甚麼?」看見對方,婆婆立即將手一撥,甚至向後退避一步。
「不,婆婆,我只是想扶你過馬路。」方庸感到有點尷尬。
「你這些祈福黨壞蛋,又想騙我的棺材本?」婆婆惡言相向。
「祈福黨?」方庸不明白對方在說甚麼。
「哎喲!還在裝傻扮懵?如果還不走的話,信不信我會抓著這個拐扙打你?」
婆婆老羞成怒,立即舉起拐扙,示意要以它來敲打對方的頭。方庸連忙地伸出雙手擋著拐扙,拐扙敲打他的手臂同時,婆婆的手一鬆,拐扙跌在地上。正當方庸蹲下身想幫忙撿起拐扙,婆婆卻緊握雙手,不停地叫喊,要求他盡快離開。
街道上開始出現圍觀的途人,他們站在一旁對著方庸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看見眾人反應,方庸後悔自己剛才不應該這樣好心,於是感到自討沒趣地轉身獨自離去。老婆婆蹲下身子將拐扙提起,仍在手舞足蹈地謾罵對方。
就在這一刻,一輛計程汽車徐徐地駛過,一位頭髮不長不短的女子透過車窗隱約地看到一位身穿米黃色風衣、手持一本企鵝雜誌的男子剛才欺負老婆婆的經過,感到有點激動。想不到一位高子高大、外表斯文的他竟然會在當街當巷欺負老婆婆,簡直是豈有此理!她移動臉兒,好讓自己能夠再三地注視他的容貌。
坐在女子身旁的婦人潛意識地感到車廂內氣氛與剛才有點不同,於是伸出左手輕握女子的右手。
「仲希,怎麼了?」
「沒甚麼,媽媽。」
「是不是遇上甚麼問題?」
「不、不用擔心,我們快到了。」